果园往事
一、工分
说是果园,其实,生产队社员们都习惯地叫它梨园。因为,只有在果树开花时节,除了园子东南角,绯红绯红烂漫的像一片云霞,才让人们记起,那里还有几棵七歪八扭、老态龙钟的桃树外,园子里其它几百棵都是梨树。
春天来了,春风只一吹,花骨朵一抖开,便白茫茫的一片。花瓣雪花般飘落在地上,甜香被挟裹在风中,清香弥漫得很远很远。蜜蜂闲不住了,便嘤嘤嗡嗡地闹腾起来,辛勤地酿蜜,在短短的生命历程中,却把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了他人,这是多么的高尚和无私呀!
黄鹂鸟在树枝间亮开了歌喉,宛转悠扬地唱着情歌,借以吸引异性。啄木鸟也在树上东窜西跳“咚咚咚”地凿开树洞儿,捉着害虫。
小时候,我就只是觉得梨园的景色很美很美,就是说不出子丑寅卯来。等长大了,才能真正体会到,我泱泱大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领略到文人骚客们美丽曼妙的诗情画意。
像苏东坡“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的早春景物;白居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相思之苦;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庭院月色。诗人笔下的一幅幅梨花春图,从不同的场景和视角,给我们启开了无穷无尽地幻想和想入非非的遐思。
当然最让我顶礼膜拜的、心悦诚服的,还是唐代大诗人岑参的笔下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春花图。虽说是借梨花写的雪景,却写出了梨花漫天飞舞的动人画面,仿佛梨花的漫卷纷飞扑面而来,香气也沁人心脾。
等梨树挂了果,我们的心就不再那么安分了。
每棵梨树上一嘟噜一嘟噜的全是梨子,在风中不停地晃悠着。我们就顺着围墙转悠着、转悠着。看见梨树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的小鸟,不免又心生羡意:想象着,自己要是和小鸟一样有一双双会飞的翅膀该多好呀!想吃什么梨,就飞过去吃个够。
入学前,经常盼望刮大风,大风过后,难免会有梨子被风刮落地,社员们就把刮落的梨子收集起来。因为还不是很成熟,不能卖,就分给每家每户。尽管有的已经破损,有些还有点青涩。可也能给流着哈喇子的孩子们解解馋呀!
最盼望着生产队分梨子。梨子成熟了,大人们就拿着竹竿、带着竹筐,进梨子园摘梨子,金灿灿的,光亮亮的,堆起一大堆一大堆。然后按每户多少人给分梨子。
梨子分到每家每户后,家长们就选些好的送给亲朋好友,再卖一些,剩余的就留着自己吃。
我们小孩子们屁颠屁颠的、欢天喜地,甭提有多高兴了。
那阵子,看着娃娃们狼吞虎咽地吃梨,牙齿早已掉完了的爷爷,便从土墙根站起来,把那根半米长的烟袋,使劲地在脚底下磕几下,满脸羡慕地说道:“有牙真好!有牙真好!”然后,把长烟袋往背后腰带上一插,背着手离开了。烟荷包在屁股上一晃一晃地左右摇摆着,好像风中摇晃着的梨。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再大些,我们都学精了,自己摸出一些偷梨子的门道道来。
夏天,蝉在树上“知了、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撮蝉似乎就成了我们主要任务。我们多半不用弹弓打,那样会把蝉打得稀烂,被打得稀烂的蝉,当然不好玩儿了。往往改用一根长竹竿,在顶头固定一个捕捉蝴蝶、蜻蜓的网兜儿,看见蝉就往上罩,这样可以捉住活的蝉了。
我们的竹竿会不断加长,其实,不只是为了罩高树上的蝉,而是能站在园子外面,隔着生产队员们用木板打成的一人多高的土墙,伸到园子里面的梨树上去兜梨子。网兜口的铁环是特制的,留有能卡住梨把儿的小口儿。高高地举起,套住梨把儿,使劲一拉,梨子刚好就落在网兜儿里。如果几个梨子长在一起,运气好的话,一下子能全部拉进网兜儿里面,那个高兴劲,就可想而之了。
梨子的收入也归生产队。生产队把卖梨子的钱,一部分用在化肥犁耙之类的农资上,一部分同其它收入一起作为年终福利,给工分多的农户支付余支款。
因此,对这近五十亩的果园,每任生产队长,都会特别地重视,也看管得特别地严格。
生产队规定:如果抓住大人偷梨子,除了开大会进行批斗外,还要罚一个星期的义务工。就是说:这一个星期,你在队里干活,不给记工分了。抓住谁家小孩儿偷梨子,就罚谁家大人一个星期的义务工。
这些可恶的条条框框,就像手铐一样,把我们手脚给“铐”了起来,不能越雷池半步。
有天傍晚,从生产队刚开完会的父亲,一回来,就用那只长满老茧的手,使劲地拧着我的耳朵,声色俱厉地大声问我:“小黑子,老子给你出道算术题,你给老子好好算一算。”
看我吃惊的眼光,父亲接着出题了:“一个梨树枝上结十五个梨,一个梨子要扣工分五分,一共扣多少分?另外,我在生产队干活儿,每天记十分,十五个梨子扣的分,等于我几天干的活儿?”
听说,我小的时候,鼻涕特别多,经常流到嘴里。别人看见了,就开玩笑地大喊一声“鼻涕流过河了”,我就赶快用鼻子一吸或者用袖子一擦。加上又喜欢捣鼓蚂蚁、蛐蛐之类的小动物,所以,脸常常脏兮兮的,也因此就得了个“小黑子”的外号。
父亲是家里面的老大,在家里说一不二,黑脸一不高兴,连我妈都惧怕三分。现在,他给我出算数题,我岂敢马虎。
我数完十个手指头,不够用;一屁股坐在地上,脱掉鞋,又费力地数完十个脚指头,仍然不够用,算了老半天。还是同父亲心中的数少一天半。急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日你妈,都三年级了,这几个数都掰不出来?老子白养活你了。”气急败坏的父亲,找来扫帚疙瘩,高高地举起,准备打我的屁股。
这时,在厨房做饭的我妈,放下擀面杖,把满是白面的手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不急不慢地说:“你出的题目,就连我都给算糊涂了,何况是个小孩子?不要再难为小黑子了。”我赶紧躲在妈妈的身后,惊恐地看着我的父亲。
最后,父亲用手,指到我的鼻尖儿说:“小黑子,你给我听清了,关于娃娃们偷果园的梨子,生产队又有了新规定,偷一个梨子,扣大人工分五分;看见用网兜儿偷梨子的还要成倍地罚。你再敢去偷梨子,看我不把你屁股打成两半儿。等生产队分了梨,我让你吃个够。”停了停,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记住了吗?”
我看了看母亲,见母亲对我微笑着,就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只听我妈问道:“娃娃们不是肚子饿吗?你要是有馍馍给他们吃,他们就不会去偷了。再说了,不就偷个梨,怎么就规定这么严呢?”
父亲说:“队长讲,娃娃们没有事情做,整天在梨园子周围转悠,把东边、北边那几片儿刚嫁接的苗圃都给糟蹋坏了。那可是请县里林科所的技术员给嫁接的呀!”
父亲说完,铁青着脸,把我罩蝉用的长竹竿给折断了,送进我妈准备下面的灶膛里,伴随着“噼噼啪啪”竹竿爆开的声音,灶膛里面的火,瞬间旺了起来。
我摸了摸左手食指,今天下午用铁丝拧竹竿,被扎破出血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呢!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一点都不假。大人们起早贪黑,不分旱地水田地劳动,挣工分。不就是盼望年终有个结余,多核算几个钱,给一家大小添置几件新衣服吗?也难怪各家大人对娃娃们要求那么严。
可我们这些贪嘴的猴儿,园子里树上的梨子一晃悠,哈喇子就条件反射一般流了出来,早把把大人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还管你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连做梦都在哼哼:“刮风了、下雨了,树上的梨子落地了;梨子香、梨子甜,磨白了牙齿好过年。”
也还别说,那个年代,上学也没有课本,功课学不成,根本就没有什么家庭作业什么的,玩的时间就非常多。大人下地干活了,你让我们干嘛呢?一门子心思就集中在偷梨子上。守园子的人是生产队社员,他们夜晚轮着值班巡逻,白天轮流着休息。哪有我们小孩子有时间、有功夫?
我们就学电影《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中的潘冬子和嘎子,灵活机动地同守园的“敌人”周旋着、打游击。
网兜儿不准用了,我们就直接爬上树去偷;守园人白天看得远、容易发现,我们就改成夜晚偷;有月亮的夜晚光线好,我们就改成没有月亮的夜晚或者雨天去偷。个个训练得像侦察兵一样,用带树叶的细枝条扎成圆环,戴在头上,潜伏在土墙外面的草丛里,伺机而动。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是人?
瞄准了机会,翻过土围墙,猴一般攀到树上。因为是热天,穿的是裤头背心,没有口袋。就把上身的背心往裤腰里扎紧,摘了梨就往背心里面塞。往背心里面塞梨子的主意,是国良最先想出来的,很实用。梨子贴着肚皮感觉凉凉的;折断的梨子把儿还扎肚子呢。出了梨园,背心塞得满满的,凸得老高,就像一个个怀孕的妇女,更像一个个打胜仗的士兵,藏进附近的庄稼地里,慢慢地品尝着“胜利”的果实。大人们整天在地里忙着,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干的这些“勾当”。
我们这群小孩子中,国良年纪最大,主意最多,我们都听他的指挥。我们私下都叫他“司令员”。
梨子树的叶子上面,长有很多青色的斑蝥虫,摘梨子的时候,一不小心,会把你脸上、胳膊上蜇得起很大很大的肿包,火辣辣地疼痛。土墙周围的草丛里面也还有癞蛤蟆、蛇之类的动物,如果与你不期而遇,也会把你吓得半死。然而,一想到梨子的美味,都一股脑忘到脑后了,哪里还会顾那么多?
对于我们这些经常惦记树上梨子的孩子们来说,园子里,哪棵树上梨子甜?哪棵树上梨子香?就连守园人睡觉的棚子前面,他们经常晾衣服的那棵树,也就是县林科所果木技术员老罗亲手嫁接的,树上梨子是什么味道,我们都一清二楚,熟悉得如同知道自己身上有几块疤痕。
然而,大人们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天夜晚,下着毛毛雨,气温比较低,冷飕飕的。我们都在背心外面加一件颜色比较重的褂子,趁着浓浓的夜色就潜伏在土墙外面草丛里面。
看果园的人四处巡逻着,手电筒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把夜色切开,不时地划过东边,又照亮西边,在如注的光亮中,丝丝缕缕的雨滴清楚可见。
我们屏着呼吸,心脏“咚咚”地跳着,似乎要蹦出胸外。等几番巡逻之后,猴儿一般翻过土墙,敏捷地各自攀上园中的梨树上,紧张地摘着梨,直往背心里塞。
正偷得起劲,忽听得“咔嚓”树枝断裂声,接着“扑咚”一声,好像有人从梨树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这么大的声响,早已惊动了守园人。
“有人偷梨子”,只听一声断喝,五个训练有素的复员军人很快合围过来,一道道白光划破夜空,伴随着吆五喝六的“捉贼”声,早给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了。
很快,我们一个一个被捉下树,衣服和头发早已湿透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
不一会,队长也从家里被叫来了,在梨园中间的棚子前,我们胆战心惊地排成一队,成了俘虏。
这还不算完,之后,分别把我们的家长叫来。队长嘴里骂骂咧咧、劈头盖脸地把我们家长给骂了一通。大人们一肚子的火气,毫无疑问就发在了我们的身上。有的耳朵好像被拧得要掉,有的屁股被打得要烂,杀猪一般地嚎叫着。辱骂声、击打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在秋天的夜晚,被传得很久很远……
接下来几天,我们可老实了。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生产队处罚的结果。
第四天的早上,大榆树下,在生产队仓库西山墙上,贴出了一张“告示”,白纸黑字,小孩的名字写在前,大人的名字注明在后面的括号里,清楚地公布了对我们几家被罚的情况:
郝国良(郝付根):扣工分100分;
郝国金(郝付亮):扣工分50分;
小黑子(郝付网):扣工分45分;
小八路(郝丰收):扣工分45分;
小憨子(郝全大):扣工分40分;
小高粱(郝丰兵):扣工分35分。
除国良外,大家偷梨子的速度,基本上是一样的熟练。
我们就是弄不明白:大人的名字写得那么中规中矩的,小孩儿的名字有的用我们的学名?而有的却用我们外号?私下里认为,肯定是真的不知道我们的学名叫什么喽。
上午,生产队还召开了大会,对我们的家长进行严厉地批评。同时,也要求其他社员要引以为戒,各自管理好自家的孩子。
各家大人教训完不听话的孩子后,都不免又大骂起国良来:“日你妈憨国良,你个王八蛋,吃得胖、个子又大。也不小心一点,怎么就把树枝给压断了呢?害得我们都受到牵连!”
那张写着告示的白纸,只在墙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给撕掉了。我们没有想到,先天晚上,是小高粱偷偷地给撕掉了。他在我们这几个伙伴当中,胆子可是最小的。国良还在我们面前表扬了小高粱呢。
事情还不算完,国良的爷爷红着脖子黑着脸找到队长去论理:“我孙子说,那天晚上,你们捉住他的时候,从背心里,只是收出一个梨子,你们为啥要扣100分?”
队长哪有好脸色,更加气愤地说:“背锅儿大叔,亏你还来问是啥原因?就这个数,还觉得罚得太轻了。”
祝双节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