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往事
天南海北的什么都有,我们往往听得入了迷。
“老反动”可聪明喽,人家县里林科所专家老罗,被请到我们生产队,对许多人进行果木技术培训,一段时间后,进行技术考试。也只有“老反动”一人合格。其他人不是理论不合格,就是实践不过关。老罗怕人们对“老反动”有偏见,临走时,就说:“科学技术没有阶级之分”,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生产队队长,就铁定“老反动”当生产队的技术员。
“老反动”很会嫁接果树,先把小树截断,在横截面上,用小刀切除一个“楔形”木块儿,再把早已削尖的一段枝条插进“楔形”槽里面,用麻绳缠好,糊上泥巴,再用小片塑料纸包好。第二年春天,插上去的枝条就奇迹般地抽出了嫩芽,顶着太阳就迎风招展了。
更让人惊奇的是:“老反动”能在一棵树上嫁接出多个品种,能同时结出梨子、苹果、柿子。对我们来说,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在我们幼小的心目中,“老反动”就是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顶呱呱的大科学家。
“老反动”的媳妇可漂亮了,村里人都叫她“花二婶儿”听说,是远方人,读过女子师范学校,是他在旧军队当大官时候娶的二姨太,是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皮肤总是那么白皙光亮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腰板儿和腿杆儿总是那么笔直笔直的,一举一动显得典雅高贵。
听说,“老反动”被解放军抓住当俘虏后,大太太也许是怕受打击,不顾夫妻多年的感情,带着儿子和“老反动”手下的一个贴身勤务兵私奔了。反而是二姨太不弃不离,等着“老反动”改造好了,就回到“老反动”的身边。可怜,这冰雪美人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呢?“花二婶儿”也终究没有给“老反动”生一男半女。
也许是我们现在的年龄,刚好和他儿子的年龄一样大吧。所以,“老反动”最喜欢我们了。我们在园子里玩耍,“老反动”总是若即若离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嬉戏打闹,眼睛里面蓄满慈爱的目光。
大队经常开会批斗他,可我们总认为,他一点都不像坏人,是个值得我们尊敬的人。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呢?
村里人只知道“花二婶儿”是外地人,也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一年,有个和“花二婶儿”同样漂亮的女人,还带个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来到我们村,到处打听“花二婶儿”的家,好事的村民就问“花二婶儿”是她什么人,她说是“花二婶儿”娘家的同胞姐姐,是来寻亲的。在村民指点下,他们找到“老反动”的家。
这样那女人和孩子就在“老反动”家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大半年。
可是,时间长了,村里有些人就生了疑问:来作客的女人不像是“花二婶儿”的姐姐,像是“老反动”的大老婆,那孩子也不像是“花二婶儿”的外甥,倒更像是“老反动”的儿子。因为。从那个女人和孩子住进“老反动”家后。一家人显得遮遮掩掩、神神秘秘的。再看一看那小孩,简直和“老反动”一模一样。也是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嘴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两道剑眉黑乎乎地,呈“倒八字”型。
后来疑神疑鬼人们就在私下传开了,说是,“老反动”知道自己的军队要打败仗了,就私下让自己贴身勤务兵,收拾金银细软,带着自己的大老婆和孩子一起逃跑了。这样可以保住孩子不受牵连,如果自己被俘或者阵亡了,就让勤务兵照顾大老婆和自己的孩子,还能给自己留个根儿,以便传宗接代。再后来,大老婆就真的和勤务兵生活在一起了。
由于人们起了疑心,“花二婶儿”的姐姐,住了段时间后,就带着孩子离开了。
离开那天,大人小孩都哭得像泪人似的,真有那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从此,“花二婶儿”的姐姐杳无音讯,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村子了。
大队副书记郝开山,是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整天绷着个黑脸,双手被在身后,趾高气扬的,在地头田间瞎转悠,说是指导生产。
偶尔也转到梨园来,就对“老反动”一番教育后,又挑芝麻择米地指出,这棵树上的枝剪地太短,那棵树上的枝又留的太长。而“老反动”不卑不亢地干自己的活儿,好像副书记根本不存在一样。
自讨没趣后,就离开梨园,看见我们正热闹地玩耍,就把气撒在我们身上,气急败坏地把我们赶出了梨园。
有天傍晚,公社特派员带很多民兵,来到村大队部,给“老反动”戴上手铐,带走了。
原来,这副书记表面上人模狗样,背地里是个阴险狡诈、色欲熏天的家伙。他老早就看上“老反动”的二姨太,贪恋人家的美色,总想打人家“花二婶儿”的主意,可是内心又惧怕“老反动”。就绞尽脑汁,暗中使手段,寻找下手的机会。
在情场上泡过来的“花二婶儿”是何等聪明的人,还能不知道他那点花花肠子。迫于当时政治形势的压力,“老反动”也只能忍气吞声,一面安慰自己的媳妇,一面提高警惕,加紧提防。
有年夏天,连续多天下大雨,河水已经长的与河岸平了,庄稼地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洼,村与村之间有的已经被水隔开了。社员们都在河堤上忙碌着,他们用麻袋装满土,把河堤不断地加宽加高,大多数村民们也被劝着离开了家,躲在几处高地上。一场大水正在蓄势待发。
就在这天晚上,副书记找到“老反动”,让他给邻村去送封加急信。“老反动”拿起信就走了。看着“老反动”不假思索地向邻村走去,副书记趁机到了“老反动”家,想抢占“花二婶子”。
其实,“老反动”并没有走远,而是绕道先回到自己的家。藏在门前的柴房里面。当副书记敲开“花二婶儿”的门,力图乘机强暴“花二婶儿”的时候。就见一把乌黑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老反动”用私下藏了多年的一把手枪,把副书记的脑袋给打开花了。
这可是捅破了天的惊天大事,打死副书记后,“老反动”就到大队部自首,被特派员带到公社去了。
没有多久,“老反动”五花大绑地,在大队部开完万人宣判大会后,被政府给镇压了。
漂亮的“花二婶儿”受不了刺激,终于超过精神上的承受能力,变成了疯子。从此,脸部不再白净了,而是喜怒无常;目光呆滞、发出散乱的光;头发也不再光溜了,脏兮兮地披在脑后,形成厚厚硬壳儿。
她拿着“老反动”曾经用过的剪子和锯,在梨园里东剪西锯地,手都磨出了血;有时还跑到人家院子里,去锯房前屋后的树,人们不忍心地把她撵走,怕把门前果树给糟蹋了。
疯二婶子还趁大人不注意,就把在一旁玩耍的小孩子给抱走,解开衣襟,就把白亮亮的奶子,往小孩嘴里塞,吓得小孩哇哇大哭。
尽管这样,人们并不责怪疯二婶子,无论窜到哪家,都给她端口热饭吃。看见她撕破的衣服,女人们就把她破衣服给脱下来,从自己家找件旧衣服给换上。
疯二婶子,还经常用右手食指当枪杆,翘起右手拇指当瞄准器,对着路上的行人,做个瞄准的动作,手一甩“啪、啪”两枪,然后就手舞足蹈地高声喊道:“老反动倒下了,老反动倒下了”。看着判若两人的“花二婶子”,女人们没有一个不流泪的。
由于没有一个亲人,再后来,疯二婶子就在村外走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家院子里也有几棵梨子树,每年冬天,我父亲就把“老反动”请到我们家,让我妈侍弄几碟儿小菜,喝上几口小酒,给整治整治,临走,还硬在“老反动”口袋里,塞两盒烟。每年的梨子结得把树枝压得很低很低,怕把树枝给压断了,不得已,只有在下面用木棍给顶着。
“老反动”死后,那几棵梨树也没有人打理了,梨子确实结得也很少了。
祝双节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