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镇原县财政局新落成的高九层的办公楼，确实让葛春海仰视不已。你看，那确有财政的风范，显示财政部门的财大气粗。
　　 镇原县属楚南省潭州市所辖，总面积2011平方公里，总人口90余万，是楚南十大经济强县之一。作为镇原县新一任财政局长，葛春海走在这气势非凡的办公大楼上踌躇满志，健步如飞。记忆的闸门，在他的脑海里又一幕幕闪过：
　　 葛春海永生难忘的，是那年8月28日。就是在那天，他的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管理系录取通知书下到了学校。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校长激动得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老师和同学们也欢呼雀跃。所有的人都在分享着恢复高考以来他们学校所收获的最耀眼的荣光。学校文艺部还敲锣打鼓地来到他们土地关村，并把一张大红喜报贴在村委会宣传栏上。
　　 一朵鲜艳的大红花盛开在他胸前；照相机的快门一次又一次地捕捉他绮丽的青春……母亲把积攒几个月的一竹篮鸡蛋挎到农贸市场上卖掉，然后买来一大袋子糖块。
　　 母亲见人就撒糖，仿佛要把心中的那份甜蜜撒向全村！打那以后，一向趾高气扬的村支书见了他的父母竟也远远下车打招呼；村头开杂货店的张老三再不捧着账本哭丧着脸来他家讨帐。一家人因他的这张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而在村子里突然有了崇高地位。
　　 四年后的夏天，葛春海大学毕业揣着盖有鲜红印章的派遣证来到镇原县人事局报到。两个星期后，人事局通知他葛春海去坝子镇农机站上班。
　　 他莫名惊诧：堂堂一个中国人民大学本科毕业生竟然被分到偏远乡镇，况且农机站的工作与他所学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
　　 葛春海很失望，更多的是愤怒。他一口气跑到县人事局，同负责分配工作的人事调配股长冯震大吵了一顿。
　　 那位油头粉面的冯股长气得嘴都歪了，他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有本事你留在北京啊！”
　　 葛春海被损得体无完肤，他原本还存在的一丝希望被冯股长恶毒的话击成碎片。
　　 葛春海回敬了那冯股长一口粘痰，转身离开人事局。
　　 回到家里，葛春海不吃不喝，爹娘没办法，只好请来本家的一位教书的老伯劝他。
　　 老伯语重心长地说：“春海啊，咱一没人际，二没钱财，就认命吧！人比人气死人，人家徐县长的儿子高中都没毕业，还不照样安排到团县委？你能和人家比么，咱祖坟上没有那么好的风水呵！”
　　 老伯本以为自己一盆凉水能浇灭这娃满腔怒火，岂料，葛春海霍地站起，跑出门外，跨上老伯的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直奔县城而去。
　　 一家人都拼命追他，哪还追得上！
　　 葛春海气呼呼地来到县政府几乎是踢开了县长办公室的门，徐县长又惊又恐，他把刚燃着的雪茄狠狠掷在地上，叱问道：你是谁？怒气冲冲闯进我办公室，到底想干什么！”
　　 葛春海没好气地说，：“我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为何被分到乡镇农机站，而你高中没毕业的儿子为什么被安排到团县委？你们是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
　　 徐县长拍案而起，两只胳膊插在腰间，声嘶力竭道：“你这是无理取闹！工作分配与安置是人事部门问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要再胡搅蛮缠，小心我砸了你的饭碗！”
　　 没等他再说什么，早被徐县长推出门外，”咣当“一声，徐县长从里面锁上了门。
　　 葛春海步履沉重地走下楼，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茫然地走在在冰冷的街头，耳边回荡着徐县长的那句恶狠狠的话“小心我砸了你的饭碗！”他有些不寒而栗了，哎！咱家徒四壁，有没有好亲戚，就别奢望有好的去处了！就这样，他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来到坝子镇农机站。
　　 站长是位鬓发霜飞的老同志，他热情地握住葛春海的手，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个端详。他并不隐瞒，把一肚子苦水全倒了出来。
　　 站长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胳膊扛不过大腿，凡是总要想开点！有个猴先牵着，总比手里什么都没有要强吧？既来之则安之。你就踏踏实实干吧！用不了多久我就要退居二线了，你年轻又有学历，以后很有可能挑大梁！”
　　 葛春海看得出来，站长的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赏识和期待，他冰凉的心一下温暖了许多。
　　 二
　　 过了一段时间，葛春海了解到，农机站在编人员还有三个：一个是40岁左右的，看上起很精干的副站长汪健，他兼任着会计。另两个是职员，都是女的。高挑俊秀的叫黎云，矮胖黑丑的叫杜鹃。杜鹃是站长最小的女儿。
　　 由于葛春海对农机工作一窍不通，站长就让他暂时帮杜鹃抄写材料。杜鹃很高兴，每到周末，不是请他吃饭就是约他去看电影。盛情难却，他只好应了她。
　　 不久杜鹃就向葛春海暗送秋波，可他却对她没有半丝好感，并非只因她其貌不扬，更主要的是葛春海不喜欢她身上那种小干部家庭出身的大娇气。
　　 他倒是对黎云颇有好感，而黎云也有想接近葛春海的意思，只是有杜鹃隔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黎云找到葛春海说她的自行车爆胎了，希望他能送送她。葛春海不好拒绝，也不想拒绝。杜鹃知道这事后很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把录音机里的歌曲放得震天响。葛春海有些心慌，担心杜鹃明天会找他的麻烦。
　　 给他那辆半新不旧的破自行车补足气后，葛春海载着黎云上路了。乡间的路坑坑洼洼，自行车颠簸得厉害，但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一路上有说有笑。日落西山时，他们到了黎云家所在的村子。
　　 葛春海说：“差不几步了，就把你送到这儿吧。”黎云却迟迟不肯下车，葛春海又催她，黎云却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葛春海平生第一次有了触电的感觉。他抚摸着黎云长长的黑瀑布般的披肩发，一股淡淡的清香钻进他的鼻孔，也钻进他的心里。黎云把头深深埋在他怀里，葛春海突然感觉胸口凉凉的，原来是黎云的泪。
　　 他们就这样拥着，直到夜色浓到看不清彼此的脸时，黎云才轻轻地问：“你喜欢我吗？”葛春海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把她拥得更紧。听见黎云又柔声说：“知道吗，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再没平静过……”
　　 那夜，葛春海失眠了。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漂亮，这话葛春海信。他发现黎云越来越注重打扮了，人一天比一天靓丽起来。
　　 由于对黎云上了心，葛春海有事没事都往黎云办公室里跑，一向木讷的他变得灵动起来，他偶尔还会说几句俏皮话，把黎云逗得花枝乱颤……
　　 杜鹃忍不住了，气呼呼地追过来道：“工作时间不能擅自离开岗位，这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总那样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抄了一篇二百多字的材料竟然出现20多个错别字！下次再这样，小心站长找你谈话！”
　　 葛春海没当回事，朝她笑笑，可黎云的脸却红得厉害。
　　 可没过几天，葛春海又禁不住往黎云办公室里去，这下杜鹃勃然大怒了，当着黎云的面把葛春海损得不是鼻子不是脸，葛春海生气了，觉得杜鹃太过分、太盛气凌人了。
　　 可考虑到她是醋意大发才这么不冷静的，葛春海并没出言不逊，而是文绉绉地反驳了她几句，算是给黎云也是给自己个台阶下。黎云则呜呜哭起来……
　　 从那以后，葛春海和黎云的来往转入地下。杜鹃以为郭葛春对黎云的新鲜感、热乎劲过去了，便向葛春海发起爱情攻势：不是让葛春海教他弹电子琴就是让他手把手教毛笔字。葛春海不好推辞，只好应付。
　　 可有一天，葛春海在桌洞里发现了杜鹃塞进去的一封情书，他知道是该向她把事情说清楚的时候了。
　　 找了一个时间，葛春海把杜鹃约到附近的梨园里，直截了当地向杜鹃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咱们只能做朋友，不可能走到一起！尽管这样，我仍然谢谢你把我当回事了！”葛春海的话还没说完，杜鹃就捂着脸跑开了。
　　 一连好几天葛春海都没看见杜鹃来上班，他很想问问站长杜鹃的情况，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站长见了他还是一脸和蔼，这反倒让葛春海感觉颇有些对不住他老人家。
　　 又过了两周，杜鹃还是没来上班，葛春海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经打听，他才知道杜鹃病了。
　　 葛春海和黎云商议抽个空去看望杜鹃，正在这时，站长通知他去站长办公室。
　　 葛春海的心直跳，匆匆去见站长。站长把门掩上，压低声音道：“我退居二线的事马上就要下文，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汪健将接替站长，这样就会腾出一个副站长的职位，我打算向上级推荐你填补这个空缺。”
　　 站长特别强调：“一旦担任了副站长，就有了在全县机关范围内副股级干部的资格！对将来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
　　 葛春海热血沸腾、百感交集！葛春海告辞的时候，站长又补充了几句：“县里有不少人盯着这个缺呢！其中有一个是杜鹃要好的同学，这人的能力和家庭背景相当不错的。可杜鹃更希望担任这个职务的人是你！”
　　 回到家里，葛春海把站长找他谈话的事告诉爹娘，希望他们帮着分析分析！
　　 娘听后，扑哧一声笑了：“老杜这不是明摆着想让自己未来的女婿担任副站长吗？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葛春海对人说：“杜鹃人长得不怎么样，可脾气倒不小，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娘叹了口气道：“世上哪有样样都让人称心如意的事啊！娘何尝不想让你娶个俊媳妇呢！只是咱家太寒碜，几个小的又都没出息，你呢，好大学却没捞着好单位。现在别人看咱的眼神明显不如以前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古就是这个理儿。特别对于男人，更得看重自个儿的前程！“爹把烟屁股掐灭，终于说话了：“亮堂的女人多是花瓶，不见得就实用，弄不好还会惹出事非来……”
　　 那夜，葛春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爹娘的话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响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梦见人事调配股冯股长、徐县长因气愤而歪曲的脸以及写在他们脸上的轻蔑的神情，他还梦见弟弟妹妹们跟着爹娘在太阳下低头，汗水一滴一滴洒在贫瘠的土地上……
　　 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葛春海对农技站副站长一职真的动心了。不过他当时还是不情愿以娶杜鹃为条件来获得它！
　　 第二天早上，葛春海来农技站上班的时候，看见杜鹃正站在办公室门前，好像在等谁。
　　 葛春海打量了杜鹃一番，她原本臃肿的身子单薄了许多，脸憔悴得像深秋的树叶。
　　 见葛春海走过来，杜鹃友善地笑笑。葛春海问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杜鹃说还好，就没再说话。
　　 葛春海进了办公室，杜鹃也跟着进来，葛春海刚坐下来，杜鹃就把一沓稿纸放在他办公桌上，道：“替我写篇农机工作改革方面的论文好吗？上面急着要！”
　　 葛春海说：“隔行如隔山，总不能生编硬造吧！”杜鹃说：”你文笔好，按我写好的提纲尽量发挥就行了！”
　　 杜鹃眼里透着真诚，真诚得让他无法拒绝。
　　 杜鹃走后，葛春海摊开稿纸，一袋瓜子跳进他眼里。
　　 葛春海把南瓜子挪到一边，开始认真阅读提纲，然后动笔写起来……
　　 当天临下班的时侯，葛春海把论文交给杜鹃，正要转身走，却被杜鹃叫住。
　　 杜鹃告诉他；“爸让我捎话给你，他希望你晚上到我家吃顿饭！”
　　 葛春海想推辞，但又觉不妥，因为这样做不礼貌，更重要的是站长现在正考虑推荐自己接任副站长呢！
　　 可葛春海又不情愿去，他正迟疑不决，这时站长打来了电话，只听杜鹃说：“我和春海在一起，我们这就动身。”
　　 葛春海用这个月结余的工资给站长买了一箱不好不差的酒，骑着自行车载着杜鹃在公路上走，那公路直接通到镇上，杜鹃家就在镇子的最东边。
　　 葛春海感觉载着杜鹃走在公路上远没有那天载着黎云走在土路上轻松，一路上他们几乎就没说话，杜鹃比以前沉默了许多，这让葛春海忽然对她产生了一丝好感。天黑的时候，他们刚好到家。
　　 杜宅庭院幽深、屋舍俨然，和寻常百姓家自是不同。
　　 站长招呼葛春海进屋，站长夫人吧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到葛春海手里，杜鹃则为他整了整被秋风吹翻的衣领。一家人的热情既让葛春海感到不自在，又让他感觉十分温暖。饭菜已摆上桌，琳琅满目。大家纷纷落座，站长问葛春海是否喝烧酒，他说从来没沾过—这话绝不是客套。站长说就少喝点，走上工作岗位了嘛，该沾点烧酒了！
　　 葛春海有些拘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站长举起杯笑道：“一直想找个时间把你叫到家吃顿饭，可总有忙不完的事，所以就拖到了今天！小葛啊，你进站以来可没少帮我们家杜鹃啊，我代杜鹃谢谢你！来，咱爷儿俩干了这杯！”
　　 站长客气得让葛春海很不好意思，他说：“应该言谢的是我才对，我根本不熟悉农技部门的工作，几个月来倒是跟杜鹃学了不少东西！”
　　 杜鹃笑笑，一边给葛春海夹菜。出于礼节，葛春海借花献佛，敬了站长夫妇两杯；接着与杜鹃的哥哥和姐姐们又碰了杯；最后他又陪杜鹃单干了一杯，不知不觉已有醉意。
　　 葛春海不愿再喝，饭便开始了。饭菜可口，也饿到时候了，葛春海吃得很香。
　　 饭后，葛春海又和站长一家聊了会家常，便起身告辞。
　　 站长夫人夫人说：“天晚了，就住在这儿吧！”葛春海坚持要走，偏偏这时天上落下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