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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梨 花 乱(小说)


作者:王选 秀才,2603.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187发表时间:2016-01-06 10:19:35


   我将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叙述我那错综复杂,不可告人甚至让我感到像虚构的先锋故事一样的家史。对于那段急迫、血腥、荒唐的岁月,我作为一个不肖子孙,只有靠发锈的回忆去想像。那是一段生铁一样的年月,荒野里覆盖了腥膻味的苔藓,像绿色的羊毛铺遍了日子的每一个角落。关于那些让人猜疑甚至不齿的事情,我总是面红耳赤羞涩无比,做为一个后代,我不知道是我的祖父辈强烈欲望的龌龊还是种族延续的责任感。但当我听到这些离奇的血缘传承时就感到无地自容,我发现我是一个强扭的种,一颗万般无奈的种,一次血脉延续的错误,这让我十九年的生活毫无光彩,这让我王家的家史上像一个玩笑,带着十足的黑色幽默。
   我的叙述也许是一次自我的解脱,也许像死人的脸一样腊白恐怖,但我作为一个王家的直接继承者,不得不完成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重任,我不得不瑟缩在角落卑鄙地重复过去。王龙,哑巴王龙,这个有些怪诞的人,我必须要他进入我家史的叙述中,他和我们王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关系,至少在现在我认为。但他是我家史的直接讲述人,我的叙述全凭他的存在,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我家史的直接目击者,可他对我们王家的过去了如指掌,无所不知。所以他每一次的讲述都让我感到扎心,因为老帐终被他翻了出来,我对他的不仅是因为他知道我家老底的惊异和痛恨,而且还有莫名其妙的恐惧。
   哑巴王龙,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没有说过话,据说他以前会说话,而且声如洪钟,余音不绝,但这毕竟是据说。他每天坐在篱笆门的土台上,靠着一面黄土剥落的院墙,他几十年如一日像截老榆木,被风雨侵噬着,全身长满灰褐的苔斑,白嫩的木茸,他甚至把那扇残颓的墙壁用背蹭出了一个深坑,像张豁口的嘴把他叼着,他坐的土台被他打磨的光滑如镜,坚硬如铁。我怀疑他已经是木乃伊了,他不动声色,被紫灰的尘埃覆盖,被僵硬的表情雕刻。他的舌头也许早已腐烂发霉了,他在我的记忆中是一块永远刷不去的水泥瘢疤,一枝沟滩边秃茬的芦苇杆。
   然而很多事情的发生总是让我措手不及。那天中午我提着一枝陈旧的弹弓走过哑巴王龙家门口时,斜撇见他拉着下巴被阳光晒蔫在土台上,反披着一张脱光了毛的羊皮,油腻肮脏。天空像口井,飘着一群白嫩的肥云。我边走边从地上寻找着合适的石子,我准备到后林里打猫头鹰,对,打猫头鹰,因为我看见他们槟琅一样的眼珠滚动在眼眶里我就恶心想吐。
   你,站住。你过来。你……我已经忘了他当时说了什么,也许是因为一个像玻璃瓶里发出的声音的突然出现,让我手足无措,惊慌不已,但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他说出的第一个字是“你”。哑巴,哑巴王龙,他会说话,真的会说话。
   后来,我和他一起像困倦的狗一样进了他的院子,那是个荒草疯狂肆长的院子,我们挤进他的堂屋,像烂抹布一样的屋子里一团粘稠的黑,也许是阳光过分的刺激了我的眼睛。我听见哑巴王龙扑通一声坐下,像一条空麻袋掉在了地上。我有些晕,屋子里钢丝一样剧烈的尿臊味坚锐的刺着我的呼吸道,我现在忘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这是很糟糕的事,它将给我的叙述留下一个举足轻重的空白。
   在我走出那个黑的一塌糊涂的屋子时,他说你明天来我给你讲故事,明天会有很多的蝙蝠死掉,油绿油绿的蝙蝠,你信吗?我朝门口啐了一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阳光像一面透明的墙总是磕碰我的额头和鼻梁,我感到明亮的疼痛。这个掩埋了黑暗的屋子,掩埋了一个奇怪的人。有一只老鼠咬牙切齿的从蒿草里蹲着,它用粉红的鼠眼仿佛给我暗送秋波,它的尾巴像条蛇在空中缠绕甩打。那是只怀孕的母鼠,它的肚子像截萝卜或者我肉鼓鼓的腮帮。
   我后悔我怎么没有问他这么多年的哑巴生涯是怎么渡过的,到底什么让他守口如瓶,沉默如铁,像头死不下场的瘦驴,活不过来的烂马。
   我失去了打鸟的兴趣,在村庄像掐掉头的绿苍蝇一样乱撞了几圈,生锈的驴叫声像老锯一样把天空锯得狗食一样七零八碎。现在是下午,村子里几乎没有人行走,阳光搓洗着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带着槐花白色的馨香。
   当我回到家时我的父亲王顺生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红砖上,撅着馒头样的下巴晒太阳,他眯缝着眼抽动着鼻子正在回忆一个让他垂涎三尺的梦境。他梦见一个女人在挠着他的脚底,他痒得要命,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鸡毛刷过,他亢奋的流着腥臭汗,他的脚底黄酥酥的汗油往外直冒,到了后来有些女人坐在一堆腐朽发霉的棺材堆里,碧绿的头发像律草的藤蔓一样张牙舞爪的缠绕住他的脖子,他伸长脖子像驴叫一样直打生食味的嗝,那些女人摆首弄姿,千媚百娇,一件件的剥去了粗糙的衣服。他被她们的头发勒得发飘发晕,他感到黄土已经掩埋到他的胸口,那些女人白哗哗的肉体搅成一片,在他浑浊的视线里闪耀,他想大叫……
   哑巴王龙和我的父亲王顺生做了相同的梦,他们都感到脚底奇痒难忍,他们都看见了女人,一大群白花花嫩生生的女人,他们都被黄土埋了多半截。斜阳干净的涂在东墙上,一群灰白尾羽的老麻雀掠过天空,扇起苍老的风声。母亲站在厨房门后像只釉过的黑缸丝毫不动,我不能确定她在干什么。父亲王顺生依旧坐在砖上把梦境一遍一遍咬碎嚼烂,他满嘴梦渣子,他鼻孔里喷着蚕豆的豆腥味。
   吃过晚饭后,父亲把头翘的鸡屁股一样,躺在一张狗皮蒙的沙发上显得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一边用一根针长的铁丝咧嘴呲牙的剔着牙缝,一边说:
   那只雕花的瓷鞋,一个河南的文物贩子看过了,明代景泰年间,绝世珍宝,举世无双,那人说会很快把钱带来,不过,你们的猪头不懂。他把一团牙缝里白色的食渣捋在食指上,悠然挥指一弹,我明明看到它被弹到中堂上。母亲始终把脑袋抽到胸前像霜打的茄子,她又立在门后一动不动,我很欣赏母亲结实的身体,她让我一生引以为豪,我和村子里一伙轻狂的小少年在一起每次看到她强悍带膘的身影就激动的涕泪交加,我给那些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屌货说,瞧!那个女人,是我妈!
   得财折子呀,顺生。母亲提起头哀怨的说。
   折个屁,我刨了半辈子死人的坟头,拆了多少死人的骨架都没掉一根汗毛,儿子葵花杆一样直挺挺的长着,操的闲心。
   那只瓷鞋在家里吗?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那是只白釉如玉,细腻碧滑,精雕细琢着一朵朵梨花的鞋,他妈的真是绝货。
   我的父亲怎么会不知道那只瓷鞋是否在家里呢,他对瓷鞋描叙的几个词语让我叹为观止。当他剔完牙后,把铁丝装进一只火柴盒里,然后摩拳擦掌嘴里咝咝的吸冷气。我坐在炕台上用中指在席子上划写着我父亲的名字王顺生,这是我的嗜好,不过让我丧气的是我从未将“顺”字写的流畅如水过。当时也不例外,正巧我喉咙里有一口痰我真想啐在那名字上,不过我怕脏了席子。我又问父亲,那怎么会一只呢?另一只呢?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那是只白釉如玉,细腻碧滑,梨精雕细琢着一朵朵梨花的鞋,他娘的真是只绝货。
   父亲的脸泛起猪肝红的晕,并且渐渐弥漫他三棱暴翘的五官。我从未见过那只鞋,也许是他们藏着不让我看,也许。我一直怀疑那只鞋真的是否存在,因为父亲王顺生的话总是缥缈不定闪烁其词。但父亲王顺生确实有过不知多少年的盗墓生涯,他一直昼伏夜出像只老猫,他一直对土色敏感的像条狗,他一直对探杆、探铲收拾的像个宝,他一直蓬头垢面对文物总是像男人对姘头。他每次把挖回来的坛坛罐罐,铜钱古币,油灯破碗摆在炕上,在深夜的灯光下对着它们淫荡的笑,我总是被他猥亵的笑声惊醒,然后嗅到满屋死人的气息,他身上也涂满了腐朽的气味,整个屋子被腥咸的锈气和死亡的阴冷霸占,(后来我无法煎熬下去便搬到厢房一个人去住)。但这次他例外了,他并没有拿出那只瓷鞋,并且一会儿说那只鞋他都没见过,一会又描述那是绝货,一会儿他说他在二十里外的一个土墓里挖出的,一会儿又说土墓里不可能有这种宝物。我无法确定事实真相,但有一天晚上他确实鬼鬼祟祟的出了门,在鸡叫三遍之后他又蹑手蹑脚从墙头翻了进来。
   母亲从门后面走了出来,她把一大堆乱如黄麻脏如猪鬃的黑白混杂的头发放在地上,一根一根的抽出来,一根一根的整理好,她说自从她和第一个男人睡过觉之后就脱头发,他一直留到今天,一直整理着。她的身边确实放着一堆整齐如麦捆的头发,而那堆乱发像只巨大的刺猬在慢慢蠕动。她的头发快脱光了,她快成秃子了,我有些窃喜,她会成为一秃子。
   我想起了一件陈年老事,一个死掉的女人,怪的很。父亲王顺生瞪着眼白突然说,他馒头样的下巴开始晃动。我听见骨节像拉开的弹簧一样狰狞的响着,他的语调尖细如针,能刺破空气。
   后来我们各自睡了。但夜里发生的事让我和母亲始料未及。
   父亲王顺生和母亲一起滚进被窝后,就各自闭上眼懒得张口了。他们也许在反刍着二十年前的天空那么深情,十年前的激情多么像秋后上涨的沙枣河,一年前的一次大动干戈让他们都身心俱伤,也许还有别的事情。不过父亲王顺生确确实实对那只瓷鞋做了过分的遐想,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只感到静的出奇,静的发白,静的像一根黑棉线穿过了他的双耳。
   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对我来说荒诞不经,但对于别人就未必那么有传奇色彩。那仅仅是一次时间发生了错乱,这在很多的故事里我都看到过,老调重弹我怕有人会感到索然无味,不过这事又影响到我故事的进展,我又不得不勉强重述。
   父亲王顺生在朦胧之中隐约听见了院子里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像从瓦缸里飘荡出来,带着一望无垠的哀怨和凄切,湿漉漉颤栗栗的绵延进他的耳朵。起初他以为是风吹响了院子里的梨树枝,接着他又以为鸡架里的鸡在嘬着喉咙打鸣,后来他以为是我在院子里装疯卖傻犯神经病,但最后他都否定了这些,并确定是一个女人阴冷的呜咽。恰好他当时正尿急,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他在昏迷之中感到下体快迸裂了。
   他坐起来后借着月光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过一刻,他确定是一点过一刻。他又借着水银一样的月光看见母亲像猪一样磨在牙打呼噜。他觉得困极了,眼皮也不想抬,外面的呜咽声像水流一样时缓时急时清时浊,他已经对这种声音迟钝了,他忍住下体剧烈的冲斥,溜下炕拖着鞋呼哧呼哧的拉开门。当他正一边在月光下把尿一泻千里一边慵懒的扫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时,他惊奇的发现院里的那棵梨树轰轰烈烈的绽开了白浪翻滚的梨花。月亮一遍遍的流荡在花堆里,银辉耀眼,冰清玉洁。梨花下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玉树临风,丝纹不动,在月光的塑裹下她像条鳞光闪闪的鱼,身上流着清浅的水迹,她像只亭亭玉立的丹顶鹤孤傲的等着花下之死。他开始感到脑袋里有一些零件散架了,他的思维松弛的像死人的皮肤,他的头脑像只被渐渐吹鼔的气球越来越大快涨破了。那个女人浓密的头发埋掉了脸,我的父亲王顺生困难的断定那声音确实是这个女人发出的,但此刻却是万籁俱寂。
   那个女人开始脚不着地的绕着树逆时针走,是逆时针。他很自然的联想到鬼,但他从头到脚毫无一丝恐惧,这正如他说过自己刨了半辈子死人的坟头,拆了多少死人的骨架都没掉一根汗毛。奇迹般的是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一双脚,犹如白莲花的三寸小脚浸透着清香,如蜻蜓点水轻盈神谧,奇迹般的是他发现假如那只白雕花瓷鞋穿在那双脚上将珠连璧合,天衣无缝,简直绝配。那只穿上鞋的脚仿佛水上浮云月下暗香,他似乎看见鹅毛浮游在水中轻柔如绸,似乎嗅到乳房上清醇的香味氤氲不绝。他的双眼迷乱了,他只是疲惫的感到脸上像被猪拱一样皮肉翻滚,像马蜂蛰肿了一样燥热疼痛。他的的大脑像猪食一样被搅混了,那些烂菜麦糠从头颅里往外溢。后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就昏死了过去。他最后看见花落无数,砌下如雪,覆盖了那个女人。
   月明星稀,村庄被紫穗槐的苦味笼罩着,夜色苍凉,波澜起伏。
   父亲王顺生终究不知道他又是怎么进的屋怎么上的炕怎么睡到了天亮。当第一缕阳光漏进窗户泼洒在他黝黑的屁股上时,他睁开烂蔫菜一样的眼皮说,我看见院子里的梨花开了,一个女人被花埋了。母亲缸一样瓷实的身体蹲在炕头,她依旧耷拉着头大气不出。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一个女人被花埋了。
   在两点之前你一直睡的像死过去了一样,根本没有起过夜,因为昨晚失眠到了两点。母亲的头被风吹歪了,摇晃个不停。
   我从院里提起父亲的一只烂鞋走进堂屋,炕沿下斜爬着另一只烂鞋,两只烂鞋昨夜分家了,真的。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的发生让我绞尽脑汁可终究仍是一塌糊涂,我过分的推测和条分缕析都是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我的父亲王顺生和母亲之间怎么会出现了时间差距呢?假设我父亲王顺生起过夜到了院子,而且是凌晨一点过一刻,那么我母亲说她直到两点都没有睡着则属谎言,假设我父亲王顺生是我母亲所说的那样在两点之前甚至整夜都没起过夜,那么我父亲是头里面有病,可那只鞋怎么又会到院子里呢?这两口子到底怎么了我怀疑,而且我要保持我的怀疑,也许它对我接下来如裹脚布一样的叙述有超乎寻常的影响,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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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用隐晦的笔法,讲述一段人间愚昧、丑恶。王龙是一个神秘而又黑暗的使者,知道一段生锈的乱伦往事,那往事充满了不堪、血腥、扭曲。神秘的梨花瓷鞋,公公对儿媳梨花的扒灰,梨花树下儿媳的死,王顺生和王龙的梨花老婆,都幻化成一树错乱的梨花。王顺生是丑恶的果子,当丑恶被王龙揭穿,王顺生也随即千疮百孔,身体精神不再完整。王龙和王顺生终究不是阳光下的人物,他们只能生活在古墓一样的阴暗里,只能诡异地消失,因为他们讲叙着和承载着见不得人的罪恶。作者写法奇特,让文章充满压抑、神秘、诡异的色彩,让读者走进另一个世界,解读人性的复杂。问好作者,倾情推荐!【编辑:喧与寂】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0700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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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喧与寂        2016-01-06 10:21:22
  问好王选老师!编按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岁月如歌 一路芬芳
2 楼        文友:喧与寂        2016-01-06 10:22:43
  感谢赐稿江南!敬茶!
岁月如歌 一路芬芳
3 楼        文友:樱水寒        2016-01-09 10:28:46
  故事的开篇给人一种诡异的氛围,吸引着读者想要迫切地读下去。故事曲折离奇,人物饱满,深度地解读出人性。两个阴暗面的人物,引出的一段故事,非常有内涵!问好选叔,感谢为江南带来的精彩!祝创作愉快!
樱水寒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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