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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梨 花 乱(小说)


作者:王选 秀才,2603.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236发表时间:2016-01-06 10:19:35


   接着中午发生的事让王蓝田快气炸了。他把一点地头锄完回到家里看见四十多岁的王六香(刘大炮的媳妇)头粘麦草衣衫褴褛凶神恶煞的坐在他家院里,看见他一进门就指着给驴啃背的骡驹破口大骂,你养的畜牲想活活整死人吗?一家六只眼都瞎了吗?大炮家的你把话说清了再骂行不行,也得讲点分寸呀。分寸,老娘我活了半辈子从不懂分寸,我管你是老田还是老鳖老王八,谁叫你家早不死的骡子吃了我家的麦种子。我们赔给你不就是了吗,我知道你家只有一种陶姚五七的籽。赔,赔个屁,人穷被驴欺,老娘家偏不要你陪,你呀,不是我说你,天生就是绝后的命,本事大你兜出一个儿女来老娘我给你当女人,我早就把你看扁了你那儿子就是个太监命,在上一世早被劁了……没后也就算了,你还赶个骡子乱害人……王六香指着他越骂越来劲,越骂越下流,一张刀子嘴翻动着,唾沫星子天花乱坠手指直往他眼里戳。王蓝田只感到天旋地转,无数张嘴撕扯着他全身上下的肉,一个像得了狂犬病的女人杀气腾腾的朝他扑了过来。他一辈子第一次这么用力的纂紧了锄头把,第一次这么亢奋的朝王六香的大腿挖了下去……村子里鸡犬不宁,人声鼎沸,门外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后来王蓝田挖下去的锄头被儿媳妇死劲用一根木头挡住了,王六香被她男人刘大炮生拖死拽拉出了门,她头如鸡窝衣不敝体的往他家门口吐了一团稠泥一样的黄痰心满意足的走了。
   那个泼妇,能咒骂祖宗八代三天三夜乐此不疲的泼妇,能上房拆瓦偷鸡摸狗无所不干的泼妇,能和村里一半以上的人家吵过闹过寻死觅活的泼妇。王蓝田心力绞瘁,他觉得日子咋就这么不顺心,活着咋就这么难啊。他想起了死,想起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啥事也不操了落个眼干净。他从厨房门口提了半截木柴朝那头骡驹走过去,他想一柴打死那只给他惹事的孽障。可那骡驹总是在驴周围绕圈子让他下不了手。当他瞅准机会打下去时却被老驴一踢子在下巴上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翻倒在地。
   他睁开眼时自己躺在炕上,炕沿上坐着儿媳妇。儿媳妇看见公公王蓝田睁开眼后一双淋了一夜春雨的杏眼绽开了,她哽噎着用衣袖擦掉腮上的眼泪。爹,你没事吧?没事,鳖命大,这瘟不死的驴也护崽,人畜一个理呀。儿媳妇用凉森森的手把他下巴的泥擦过时,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侧斜过头却看清了她的脸,白净,清秀,更像一朵梨花,而不是葵花。当他准备闭上眼休息一会时却瞥见了儿媳妇的那对乳房,把碎花衬衣撑的高高的,像伸翅欲飞的一对白鸽子。他打消了要死的念头,觉得还是活着好,活着多少有个盼头。
   他似乎听见儿媳妇身上响起了三十年前悠长辽远的鸽哨声,轻飘飘毛茸茸的起起伏伏,擦过他坚硬的脸。
   王蓝田想到了什么,王蓝田应该想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想到什么。夜开始纷纷扬扬像禽兽的毛一样飘落了下来,王蓝田看了一眼八仙桌上面挂着的那副破旧不堪的观音送子画……
   王龙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我一直惊讶于他有如此有条不紊,绘声绘色,一波三折的述说能力。有如此高超的讲述技术他这十几年哑巴生活是怎么度过的,换上我早就憋死了不知多少回。这时的王龙正襟危坐不露神色,我猜想他也许早已沉醉于自己出类拔萃的讲述和对往事的搜肠刮肚之中。让我欣喜的是这段故事没有我任何的提醒而是由他滔滔不绝毫无障碍的讲完,我纯粹成了一个听客,这让我省事了不少。
   一只野猫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吓的我出了一身冷汗,它叨起一只死蝙蝠喵呜一声像箭一样消灭了,我的眼底留下了它火红光滑的身影,我感到眼里跳跃过一支呼啸而逝的火红色隐痛。王龙开始双眼紧闭缄默不语了,我清楚他是不想再说话了,于是我像做贼一样溜出了他家大门。我一直记着他的手里握着半截吃剩的蝙蝠爪子,血液早已凝固了,不错,血液早已凝固了。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反正我饿了饿的有点发慌,但奇怪的是当我从王龙家门口溜出来后路上的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瞪我。我甚至看见他们眼睛里面埋着藏青的狠毒,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把头攒在一起,像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他们窃窃私语偶尔加杂几句卑鄙下流话,更有甚者拣起小石子往我脸上扔,这让我大感不解,我只好抱头鼠蹿逃回了家。
   问题更严重的不止这些。当我前脚刚踏进门后脚还没来得及进时,我母亲哀嚎道,你爹疯了。这让我惊呆了近十分钟,如果不是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棍子,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惊呆的记录一直能保持多久,所以为这件事我打心眼有一点反感我母亲,虽然她让我引以为荣。
   你知道不知道你父亲他疯了?
   我父亲王顺生疯了,他怎么会疯了呢?啥时候?啥地方?啥原因?
   什么原因我怎么知道呀,早上你出门时他在炕上睡得好好的,可过了不久他就像生孩子一样喊着肚子疼,最后口吐白沫眼珠翻白四肢抽搐,嘴里乱喊乱叫着疯了。
   就这样疯了,我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情来为我父亲王顺生的疯掉表示悲伤,我母亲开始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但我偷偷的发现她没有哭出眼泪,我很纳闷,也很遗憾。我只好仰视苍天下看黄土在眼角抹上唾沫诅咒命运太不公平了,刚一等到我成人了就把灾难加在我身上,让我十九岁稚嫩的双肩扛起生活的重担呀,我还需要的是庇护还经不起磨练还不满二十岁呀,痛苦呀,黄天厚土呀,你睁开眼看看我的难处呀。我抓天挖地干哭了一阵后感到累了,累了也就歇了吧,人总是要疯的,噢,不对,人总是要死的,我还是节哀吧。疯掉的人终究不会清醒,我们清醒的人要继续生活。
   母亲的饭做好时已经下午了,我都快饿晕了。
   父亲王顺生像疯子一样(他已经成了疯子,我说错了)爬在院子里,用手指挖着地上的泥土,堆成一座又一座坟丘一样的土堆,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清的话。他从地上捉着蚂蚁然后埋进小土堆里。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但他的这种举动让我又仿佛回到了玩过家家的童年时代。可对于一个疯子的讲述我感到很痛心,更何况还是我的父亲,我就十足的于心不忍,看着这幅惨状我伤恸都来不及呀。怎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眨眼之间就成了一塌糊涂的疯子呢,这让我的生命染上了惨淡悲观的色彩。
   在吃饭时,我也没搞清是补吃早饭还是午饭或者提前吃晚饭,这应该无关紧要,我发现父亲已经完全丧失了吃饭的本能,他不停的往饭里啐唾沫、扔泥巴并用中指勾起一根长长的雪白面条缠在脖子上,是当围巾还是想自缢,我无法得知。他完全褪化到了婴儿时期甚至不如婴儿了。母亲渐渐秃顶的头搭在胸前开始一声不吭的往父亲嘴里填饭,父亲王顺生眼里噙着泪花腮邦被饭鼓的蛤蟆肚子一样,他不知道把饭咽下去了,嘴上叼满半截帘子一样的面条晃荡着。
   早上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母亲明显愠怒的脸被拉长成冬瓜了,她把饭碗“砰”一声放在地上,饭汤泼到地面像墨菊一样舒然展开。
   到哑巴王龙家,噢,不对,是到王龙家。
   以后别去了,那个死不掉的疯子,我的头发都快脱光了,这真让我害怕。母亲挥动着涂满锅灰的手擦拭着眼角,垂下嘴说。
   为什么呀?
   你不要说话了行不行。她抬起眼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
   今天我们在院子里吃饭,昨天晚上我们在屋子里吃饭,我的父亲王顺生昨天晚上还坐在狗皮沙发上神采飞扬气派十足可现在委琐的像条狗一样爬在地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将会对我探究父亲为何成疯的原因起到积极的作用。我问母亲我的父亲王顺生疯掉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一个女人被花埋了,他一直颠三倒四的说着这句话。母亲又开始整理她那堆刺猬一样的头发,又开始一言不发像半截树桩,她说话的口气迟钝并且她的喉咙里发出铁块磨擦时刺耳的声音。既然父亲王顺生在临疯之前仍然说着梨花的开落这将会预言什么而且本身的寓意是什么呢?他为什么会重复一句话而且是一句有点虚幻的话呢?这绝对是个谜,记住,绝对是。那么它又给我能提供什么线索呢?它是一场结果真正的切入点吗?我应该凝神思考,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有点骚动和烦躁的人何谈容易。
   似曾相识的黑夜又一次昭然而至,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蛙鸣带着青泥的气味在村庄跳动,猫头鹰怪戾的叫声在瓦沟间、屹崂里、梁峁上凄惨的穿梭。每一个黑夜的降临让暴露于外的事物收敛,而我的故事,有待发展。
   当我黑灯瞎火的摸到厕所准备小解时,在茫茫的黑暗里突然有人将我拦腰狠狠抱住,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冷汗倒流。那人翁声翁气的说,别怕,是我。然后松开了手。我才发现竟是王龙,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刚要问他干什么时,他急促的说,黑暗里那些阴险的吸血蝙蝠不再飞翔,而我给你的讲述仍然死气沉沉,你还愿意听吗?我和王龙的谈话是在黑色塑裹下进行的,我们用视力根本无法看清彼此,同时,我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确实他的故事缺少一个结尾,而我也迫不及待的需要一个结尾,因为我似乎发现他给我在制造一场陷阱。而且这个结尾的出现将预示他要亮最后一张底牌了。一切真相大白,一切暗藏玄机。那你讲吧。
   你是谁呀?
   王顺生的儿子,你忘了吗?
   记得,不过我的故事和你毫无瓜葛,只和王顺生有关。懂吗?王蓝田干完事后就筋疲力尽的回到自己的炕上,忐忑不安的躺下了,他能睡着吗?我不知道。不过第二天一早王蔫子磨着鞋后跟回来了,他说搭台的人多,搭好的快,并且手里提着一包说可以治百病的泥土,是龙王爷身上的,自己喝了准行。这让王蓝田吃了一大惊,幸好儿媳妇像对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毫无知觉。
   那后来呢?后来王蔫子也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日子总是无滋无味。王蓝田的心里埋下了一块发霉的心病,而后来王蓝田的儿媳妇真的生了一个儿子。
   生了一个儿子!
   对,生了一个儿子。不过那是三月,梨花茂盛的开了,王蓝田的儿媳妇当然也就是王蔫子的女人在当天晚上难产死了。她死在了梨花下,像个真的女人。
   那后来呢?后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后来据说王蓝田卖掉家里一年的粮食拿出了所有的家当和积蓄,异常热闹的厚葬了儿媳妇,这件事在几百里的秦川大地上谁人不知呀,那个场面简直叫人惊呆了,满天雪片一样的纸钱,最齐全的吹响把山都吹碎了把水都吹凝结了,几十丈的白绫像一条绵延无头无尾的蛇……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据说王蓝田把家传的一只雕花瓷鞋也陪了葬,不过这是据说,谁也没有亲眼见到。当那个孩子长到一岁左右时,奇怪的是王蔫子在一个山花靡烂了田野,梨花的玉瓣铺满屋顶的黄昏,一铁锨铲掉了王蓝田的头。王蔫子说你给王家娶了一个女人不是给我王蔫子娶了一个媳妇。王蓝田在他蔫儿子高举铁锨千钧一发时说出了一句话,你像我王蓝田的亲种你不蔫你要照顾好那个孩子。人头滚地,血染梨花,好美呀!第二天王蔫子抱起那个孩子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是个谜团,多少年后都无人知晓,让然也无人问津了。
   事情就这样停止了。而我在黑暗里看见幕天席地的梨花带着脂粉的香味压下来,所有的黑色飞起来,夜空被抽成了一条紫色辛辣的缝隙。王龙拖着松沓沓的黑影走了。临走时他说,那个孩子叫王顺生,是王蓝田在他儿媳妇难产时取的,记住,明天早上来看望我。我惊呆了,我像一棵忘了行走的木桩,一直站着,站到比黑夜还黑的黑落了下来。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屋的。夜里我一直没有安稳的睡着,我的父亲王顺生则在堂屋里乱吼乱叫,那吼叫声在凝滞的夜空中像铁丝一样勒紧了我的心胸,我感到呼吸困难,浑身疼痛。
   原来事情真像是一条链,那么我到底该叫王蓝田祖爷还是祖父,那么我到底该叫王蔫子祖父还是大伯,因为我现在再也无法搞清疯掉的父亲王顺生到底叫王蓝田祖父还是父亲了。这是一块巨大的沟壑,在一马平川的路途中,它给我一种无法定义的困惑。原来一部家史的血液流淌中竟打了一个回折,而一条链结上发生突然的变化。我该怎样面对往日王家的种族继承,他们让我荣幸还是耻辱,他们在这种事上大开玩笑,而更严重的是这些都被一个毫无瓜葛的哑巴王龙娓娓道出,他成了我家事的一位惟一记忆者。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这些事假如这些都被遗忘被毁灭我不是会更好的生活吗?那么王龙为什么又说这些事和我毫无瓜葛只是王顺生的事呢?我急需要一个解答。另外,我还发现我母亲和王龙之间存在着一种隐隐的联系,一种无人对我启齿的联系,它会是什么呢?明天,我想明天会是一个结,明天也许更是一个等待,黑色的等待。
   浓重的夜色掺杂了梨花鬼谧的水分,空气潮湿的要命,我的厢房像个地窖。
   第二天早上我从炕上翻起身时差不多六点了,灰白的亮光从墙角四面八方的空隙中漫游进来。当我推开门时,我的父亲王顺生正在围着院子里的那棵梨树爬着转圈,他粗糙而沉重的呼吸在早晨冰凉的气流里喷动。我的胸口隐隐作痛,他探头探脑的筛动着身子像鼹鼠一样爬着,全身脏乱不堪,而最明显的是他痴呆的脸上长满了古铜色的绿锈,带着坟穴中死亡的痕迹。我已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因为一个人的疯掉比一个人的消失更简单,而一个人的疯掉隐藏了大量的故事,像一口枯井更需要历史。当我了解了消失的原因后,我想,所谓疯掉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不言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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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用隐晦的笔法,讲述一段人间愚昧、丑恶。王龙是一个神秘而又黑暗的使者,知道一段生锈的乱伦往事,那往事充满了不堪、血腥、扭曲。神秘的梨花瓷鞋,公公对儿媳梨花的扒灰,梨花树下儿媳的死,王顺生和王龙的梨花老婆,都幻化成一树错乱的梨花。王顺生是丑恶的果子,当丑恶被王龙揭穿,王顺生也随即千疮百孔,身体精神不再完整。王龙和王顺生终究不是阳光下的人物,他们只能生活在古墓一样的阴暗里,只能诡异地消失,因为他们讲叙着和承载着见不得人的罪恶。作者写法奇特,让文章充满压抑、神秘、诡异的色彩,让读者走进另一个世界,解读人性的复杂。问好作者,倾情推荐!【编辑:喧与寂】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0700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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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喧与寂        2016-01-06 10:21:22
  问好王选老师!编按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岁月如歌 一路芬芳
2 楼        文友:喧与寂        2016-01-06 10:22:43
  感谢赐稿江南!敬茶!
岁月如歌 一路芬芳
3 楼        文友:樱水寒        2016-01-09 10:28:46
  故事的开篇给人一种诡异的氛围,吸引着读者想要迫切地读下去。故事曲折离奇,人物饱满,深度地解读出人性。两个阴暗面的人物,引出的一段故事,非常有内涵!问好选叔,感谢为江南带来的精彩!祝创作愉快!
樱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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