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没了路，渡河者就以为河那边有路，天真地忽略渡河的艰难。摆渡人深知渡河艰难，但也要咬牙坚持地渡过河，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是为了渡河者。军人也好，亲人也罢，人类的关系大多如此。--题记
　　 一
　　 这是一条宽广冗长的河流，宛若一条巨龙，在一派葱茏中静静沉睡。山崖上偶尔脱落几块儿岩石，伴着风声掉进河里，恍若古老而又沉重的心跳。河流太宽广了，站在南岸，眼前只有烁烁磷光，漫漫云岚。攀着舒舒的绿意向上，便是极远处的不规则的线条。天是缄默的蓝，原带着散漫的云朵，似画布，那线条，却不知出自谁人之手。
　　 鸟雀沾着未干的朝露袅娜着飘逸在水上，“汩——汩”的浆声从远处浮起，安静了整片水域，也平息了鸟雀欢怡。一条瘦巧的木船，从被碧草洇染过的河湾处缓缓驶来，顶部的蓬高高隆起，像老人和蔼的脸，沐浴着柔滑阳光，尽享这朝间山水。
　　 老人的发，白如雪，泛黄的脸，沟壑纵横，眉宇落霜，透着一股韧劲儿。他的腰板是直的，胳膊是瘦劲的，脚掌站在悠悠的船上是稳重的。脚边的两把浆是沧桑的棕黄，正懒散地躺在斑驳的木板上，挪移着影。
　　 他是无名河上的摆渡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没人知道他的年龄，也没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此地的。这不奇怪，因为过河者不曾问过，他也不曾说过。这里确实太偏僻了，来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他并不是依靠过河者的费用谋生。他吃河里的鱼，吃山上的野味，他所食用的是大自然最纯净的给予。除了从过河者得来一些必要的日常用品，他的全部都来源于自然。
　　 不过此时，他深吸一口气，有草木的芳香，但他的眉头轻皱，转身，向船蓬中看去。船蓬中有打鱼用的网，还有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品。一个小身影在渔网下面移动，不一会儿就钻出一个小脑袋，粉嘟嘟的笑脸被散乱的发丝随意地遮着，小红唇点缀着珍珠般的小牙齿，正和秋水似的眼睛一样，甜甜地弯着。
　　 “爷爷，我发现你咯！”小姑娘一骨碌，便从渔网中爬了出来。她身着一件花衣，深蓝色的裤子，裤脚处还露着白嫩的脚踝，看是有些小，但都干干净净。尤其是那衣上的牡丹花，黄的，白的，红的，都开得正艳，衬托着花朵般笑着的莹莹小脸。
　　 “嘿呀！你个小混蛋，快出来，不要弄坏了我的网！快，谁允许你到里头玩。赶个紧，去玩你的花草去。”摆渡人的声音带有空腔，所以并不很惹人害怕，但是他的眼睛张得老大，手也胡乱地挥舞着，便让小姑娘没了开心的颜色。
　　 小姑娘拖长了语调“啊”了一声。呆站了一会儿，便光着脚，悻悻地走到船后去了。
　　 太阳把她的影子画得很长，可那小脚丫依旧是那么小，仿佛只能走很短的距离——像船头到船尾那么短。
　　
　　 二
　　 摆渡人蹲下身，坐在船板上，抬头看着前方的秾纤之景，虽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总觉看不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条条皱纹闪出晶亮的光，与干燥眼皮下的黑眼毫不相容。他在听山间的鸟叫虫鸣，天地间没人能打扰到他，此时，他已属于这山中的一棵树，或这河中的一滴水。
　　 “爷爷，你看，你看。”小姑娘站在摆渡人的背后，小手轻拍着他的肩膀。见他没有反应，小姑娘把手里的野花伸到他面前，左右晃了晃。还是不有反应，小姑娘走到爷爷面前，这才发现爷爷的眼睛是闭着的。小姑娘心想，原来是爷爷睡着了。大眼睛滴溜地转了转，后将野花放到摆渡人鼻子下，小嘴轻咧着。
　　 摆渡人感觉有花香，又感觉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张开眼，看到笑嘻嘻的小姑娘，心里有些懊恼，皱起了白眉毛，露着黄牙呵斥道：“去！淘气包子你，我道怎么回事，觉都睡不成了。”小女孩儿心里难受，低着头，抬着眼皮看花，嘴微撅，小脸也跟着嘟了起来，喃喃道：“就是……就是，那边有人，我要让你看看。反正都醒了……”
　　 “哪呢？”摆渡人心一慌，扶住小姑娘的肩头问。
　　 小姑娘指了指前面的杂草丛，脸也跟着偏过去。垂在胸前的两条小辫子一撇，小嘴一撅。
　　 摆渡人跟着看过去，果见极远处的河岸上有两人影，双臂高举着在空中乱挥。那样子好似马戏团的猴子，只是少了牵脖的链子。
　　 摆渡人坐下来，随船宕着，但头还微侧着，盯着那两个人看。小女孩儿不想再跟摆渡人说话，怏怏地到船尾玩去了。
　　 摆渡人心里明白，这荒郊野岭的冒出两个人，好比大泽里浮出两个蚂蚁，如果没有野外生存经验，是不可能在此存活的。
　　 不过他也知道，十年前，离这儿二十多公里处有个村子，他曾碰巧载过几个村民。听那几个村民说，那村子叫“桃花村”，清朝末年，先祖倍受剥削压迫，几个有名望的乡绅倡议村民搬迁，搬到大山里。说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出山，向外打听时局，在交易些物资用品。直到十年前，那几个说自己是最后的几个村民，其他的死的死，逃的逃。追问原委，说是村里入了土匪，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妇女孩童一个都不放过。十年过去了，再无人渡此河流，仿佛一切血雨般的岁月都沉在了这河里，随着自然的更替，越发稀释淡薄，终不被世人所知。
　　 老爷子是聪明人，自不会轻易听信那些人的糊语，若是真有土匪，这十年里怎就不见得到一个？难道真有谓世独立的能人？他没把自己归到能人里，他这独活的本事也是从部队里学来的，想当初也是上过战场，杀过鬼子的精兵。而区区土匪，能图个苟且偷生，别处可以，在此方圆百里，就显得是天方夜谭了。
　　
　　 三
　　 未至中午，阳光像隔了层水照下来，不温不热，不强不弱，还透着空蒙湿气。船近二人，老爷子起身支杆，偏头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下二人，看其生得粗壮，一脸横肉，泛着油光。
　　 摆渡人暗自想，此二人不像善类，那位发胖像土豆的，胡子不知多少天没刮，衣衫不但不整还脏污得很。最恶那少了块儿肌肉的嘴，总像撅不起来的鸡屁股，毫无笑意，流露着蛮横肃穆之气，给老爷子的感觉就是谁欠了他钱没还。那位高瘦像洋腊的，肤色偏粉，眼睛白多黑少，四周的皮肉一紧一紧的，鼻子较高，和他咧起的嘴挺搭配，四肢一颠一颠的，该是有多动症之类的怪癖，胳膊凌空挥舞，颇有跳大神的资质。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一笑，故意把船离开岸边些行着，眼不再看他们，向船后嚷嚷“蝶儿！进蓬子里玩去！”
　　 岸上的两人见船近了，高瘦的人向胖壮的人打了个眼色，胖壮的人脸上才强挤出一抹笑，到更像是哭，脸上褶皱遍生，眼上的寒光却不消减，这就给那笑加了一层阴邪。
　　 高瘦的男子用干哑的声音冲摆渡人喊：“老爷子！这儿附近有没有什么村子啊！”
　　 见摆渡人不答话，又说：“俺们是上山游玩的，迷了路，在林子里乱蹿好几天了，粮食啥的也快吃完了。在这儿可算是遇到个人了，您可得帮帮俺们啊，要不然俺们困死在这荒郊野岭了！”他说话的语速是快而哑，颇像落水的人拼命扑腾，忽地抓住了一根艾草，有机会出声求救。
　　 摆渡人不回答，只平声问：“你们是山外来的？”
　　 这时，那肥脸的胖子用粗狂的声音答道：“俺们是从山外来的，要到山外去，找不着路了。”
　　 摆渡人笑道：“山外离这儿天一样远，你们怎么能走得到这儿来呢？”
　　 那胖子忍不住冷笑道：“老爷子耳朵不大好使吧，都说了是迷路的。”
　　 瘦子偷着打了下他的后背，做出恳求样子说：“老爷子，俺们走了三天三夜了，今天早上才到这条河，以为沿着它走就能出了大山，可这儿一眼得除了山还是山。再走下去，真是要活活累死了！不累死也得饿死了。这会子遇见您真是老天的恩泽，见您在此河飘荡，气色好如朝阳，风度潇洒劲道，还真以为遇着神仙了呢。您能不能——给俺们指条生路？”
　　 摆渡人听他这般话，心里确像揩了蜜糖。想自己与这山水相合得自然，自会有股造化而传的仙气，心神合一，又借了这河为媒介，自会沾染些水的灵性。
　　 摆渡人笑眯眯地道：“这方圆百里，不见有人烟。”
　　 “你这老头子，给……”没等胖子怒气冲冲地说完，瘦子就紧压住他肩膀抢道：“老爷子可真幽默，俺们知道您是好人，不会见死不救。再说，您在这儿，也保准儿得跟外面联系。求求您，求您，救救俺们。”说时，双手合十，抬到胸前，接连弯腰低首。
　　 摆渡人不屑地呵呵一笑，没再多言语。
　　
　　 四
　　 那瘦子见摆渡人不答话，便哇哇大哭起来，嘴里哭喊道：“你说咱们这命咋这么苦啊！上山旅游，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掉到山沟里，醒来了还被狼追，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迷了路，要活活困死在这深山老林里！妻儿都找不到尸骨，连个送葬的人都不会有。”眼睛变得潮湿，面孔十分落寞阴郁。
　　 摆渡人从蓬顶拽出个草帽，带在头上，蹲身问道：“你们……旅游？外面咋个状况？她娘的大炮轰到家门口了，你们还有闲工夫旅游？”
　　 闻声，二人异口同声叫道：“啥玩意儿？”
　　 摆渡人又是轻藐地一笑，不再说话。
　　 见摆渡人又不说话，那瘦子又喊：“哎呦！老天他妈的不开眼那！想平生未做恶事，孩子尚小，大了就没父亲，妻子孤家受寡，看那邻居没个好脸，又不知将来……”那嘴像机关枪，没个对象乱扫。
　　 摆渡人最受不了吵吵嚷嚷，连蝶儿哭哭啼啼都烦得要命，更何况一个八尺大汉。遂怒声叫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嚷嚷什么嚷嚷！”
　　 蝶儿原在蓬子里偷听，发现那瘦子哭了，那胖子憋着嘴不说话，觉得好玩得不得了，就偷揭开棉布帘子向外张望。
　　 那瘦子被呵，也停止了叫唤，往船上一望，看到蓬里有个小姑娘，他嘴角一扬，带着哭腔叫道：“老爷子，你咋就这样对俺们，要我说，你跟外面来往，咋还没个路子告诉俺们，好……”
　　 “放屁！他娘的老子在这河上独个活了几十年了，就没见着几个外人！”
　　 看着摆渡人瞪着眼说瞎话，那瘦子气得脸又红了几分，怒声喊道：“你……你今天要是不帮帮俺们，俺们也没个生路了，好，今儿个干脆就死在这条河里，死在你爷孙俩面前儿，省得做个饿死鬼！”说罢，只身就向河里跑。
　　 只听一声尖尖的叫喊，宛如炸雷，响在波光粼粼的河面，淹过了一切鸟语虫鸣。摆渡人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摆渡人回头，看到帘下的蝶儿，脸一抽，白胡子一扭，大呵道：“谁叫你出来的！”
　　 这时，胖子也看到了蝶儿，目光呆滞，满脸肃穆，一动不动。
　　 摆渡人听到那瘦子还在苦声相求，一时嫌烦，就说：“从前离这儿五十里处有个桃花村，不知还在不在，你们过了河，就自个去找吧。”
　　 那胖子听要过河，一脸的不愿，但语气倒还缓了不少，道：“你说要过河，俺们过去了，要是找不着你说的什么桃花村杏花村，岂不是连回头路都没了。”
　　 那瘦子听着生气，抬手拍了下那胖子的头，教训道：“你这蠢货！难道不过河就能走出去？老爷子好心好意说了条生路，你倒是不领情，也好，你在这边找路子，俺一个人过河找村子，兵分两路，成吧。”
　　 蝶儿听二人没有自杀的念头，心里安稳了不少，但还压抑着，像丢了一魂似的，玩不起乐子来。
　　
　　 五
　　 蝶儿今年十岁了，许多事都似懂非懂，对于“死”字，以前听爷爷说过，打仗的时候死了很多很多人，她就好奇地问：“‘死’可不可怕？”爷爷低声道：“一个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
　　 摆渡人知道蝶儿被吓到了，不敢再和这两个人啰嗦，划了两下，船挨上了岸。摆渡人以长辈命令小辈的口吻说：“我可以渡你们过河，但是这河中央风浪极大，到时候必须听我差遣，方可平安渡河。”两人忙点头感谢，小心翼翼地上了船。
　　 摆渡人用杆子撑一下岸石，船头像离别的旅者，依依不舍地偏离岸边，向那未知的、涌动的、深广的无名河行去......
　　 船上，那胖子给瘦子一个眼色，瘦子也回了他一个眼色，那架势好像老牛和青蛙瞪眼，谁也不服谁。摆渡人看看天色，又向河流中央望望，只见烟雨空蒙，海似的，望不到边际。他心里担忧会起风，但又不得不在今天下午送这两个人过河，以防多生是非。于是蹲身划桨，面对着蓬头垢面的二人，心从藐视变成欣然，不是像看其闭月羞花的欣然，而是像余闲好久的武警突然看到了小偷似的欣然。
　　 摆渡人咧嘴笑笑问:“二位是从城里来的，还是乡下来的？”
　　 那胖子刚想开口，就被那瘦子抢答道:“城里，俺们是从城里到山上游玩迷了路的。”说到后半句，脸上又露出颓丧。
　　 摆渡人道:“城里好，我正想问问那日本鬼子打趴下了没有？”
　　 那二人听他这么问，都面露惊恐，还透着些诧异，那瘦子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鬼子，早——早举了白旗投向了！美国佬往鬼子老窝放个鸟蛋，‘轰隆’一下子，半个城市都没了！”
　　 “干！”过了半响，又道:“还他娘的不过瘾，那狗日的杀死多少人？娘的！流出的血赶上了这条无名河！堆砌的尸体赶上这无名山！老子在八路的时候，拿着狗日的机枪，把那金色银色的枪子，还到狗日的身子里，那还不解恨！呸！不解恨！”摆渡人声音转为洪亮，当年的精神油子好像还剩点没燃着，趁着外人面儿，一下子被憋了多少年的话霍然点燃，弄得摆渡人摆出义愤填膺之态，红光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