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听闻老爷子是当过兵的，更是面露骇然，一时不敢多话。见二人不敢说话，摆渡人自是十分得意。
　　
　　 六
　　 蝶儿在蓬子里无聊，想出去看看那两个外人，实则心里装着好奇，借机问问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她那双瞳眸最似西湖新月，幽幽地亮着，要稀薄了夜，醉晃了舟。她不顾摆渡人的告诫，支起布帘，小跑着到摆渡人跟前坐下，笑嘻嘻地望着摆渡人兴奋而又惊愕的脸，后回头看看两个“外人”，眨眨眼，觉得两人好生邋遢。不自觉地笑出了牙齿，小牙齿像珍珠，嵌在粉润的唇下，使小脸越发显得可爱迷人。
　　 那胖子看到小姑娘，只觉心里一抽，脑袋发昏，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线，嘴角又哭似的划了上去。那瘦子脸部一绷，赶忙冲摆渡人说到：“唉？这孩子真漂亮！老爷子可真有福啊，这么大年纪，有孙女儿在身边陪着，可真是赛过活神仙喽！”
　　 听他这话，摆渡人略有生气的脸稍有缓和，客气道：“这孩子闹得很，一路上照顾得我天天头疼，哪有什么福享。”
　　 瘦子说：“孩子嘛，闹点儿也好，可怜俺们可能连享受这‘闹’的机会都没有……”
　　 摆渡人见他脸上没有生气，愁眉锁眼，心也大为不快，算是安慰道：“二位看也饿了，要是不嫌弃，就在船上吃点吧，比不上城里，都是山里的野味，也就是没味儿。”
　　 那胖子听到吃，眼睛一张又一亮，立刻从假寐态转为精神态，坐直了身，看向瘦子。那瘦子赶忙接话说：“老爷子这是哪里话，俺们都是要死的人，在此遇到您这么个仙人，才有一线生机，哪敢嫌弃？要说嫌弃，也该是您嫌弃俺们两个，你瞅瞅，俺们满脸胡子不刮，衣服脏出臭味。”
　　 摆渡人听他这话，心里越发放松，最初枉下的定论也有了动摇，想在这山里穿蹿了几天，也该是个糟蹋相，要是弄个风度翩翩的君子相，倒才该好好怀疑怀疑。于是他对蝶儿说：“你去蓬里拿些山果，还有昨晚剩的烤鱼，给这两位山外人吃。”
　　 蝶儿心里藏着好奇，兴致勃勃地回蓬拿菜，不一会儿就放到了二人身前，放菜时还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胖子。那胖子也笑眯眯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头也不抬地狼吐虎咽起来。
　　 此时，远远的还能见到岸边的影，但也疏得很，仿佛一阵风来，就把那影与茫茫白雾相互融合了。船在荡着，鸟的歌声被这微妙的摆动拍打削弱，更远的山色也像被抹布擦拭，越来越模糊了。蝶儿怯弱害羞地张口小声问：“爷爷，他们穿得好脏，山外面的人都这样吗？”
　　 摆渡人看她难得这么老实，心里很是舒适，微笑道：“蝶儿，告诉你哟，咱不能以貌取人，他们穿得不好，是因在森林中逃难，他们这糟吃相，是因几天没吃东西，太饿了。有果必有因，什么事都不会凭空发生，所以做什么事都要三思一番，才可做得周到。”
　　
　　 七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爷爷，山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有花有草吗？有这样的河吗？”
　　 摆渡人沉默了片刻，眼皮一抬，望向埋头狂吃的两人道：“你们从什么城市来？”
　　 二人一顿，相互瞅了一眼，胖子呜呜地说：“泸定”。
　　 摆渡人确没听过“泸定”这个城市，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依旧淡然地问：“那地方战事怎么样？”
　　 本还僵直着身子的瘦子听到这话，全身松弛了许多，说：“没什么战事，生活都挺好的。”
　　 “哦？”摆渡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遂又问道：“没有军队了吗？”
　　 “军队？”瘦子咧嘴一笑，望了眼胖子，说：“老爷子，您是不是老糊涂了，军队当然是有，但都不打仗了。泸定桥没听说过吗？就是红军，是红军啦，飞夺泸定桥！”
　　 摆渡人有点恼羞，语气生硬地说：“呵！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娃子，我打仗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呢。”见二人不说话，摆渡人滞钝地问：“天下太平了？”
　　 二人听此句，才相信这老爷子真是久不闻世事，竟连开国大典都不知道，太平不太平都不知道。蝶儿回过头，稚气地问：“什么是‘太平’啊？”这时，那瘦子殷勤地回答说：“小姑娘真是可爱。叔叔告诉你，太平的意思就是百姓生活的好了，没有战争了，能吃的上饭，有人耕田，有人织衣，家家都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蝶儿又眨眨眼，抿嘴不说话了。
　　 此时的天像被层油纸罩着，腻得发闷，潮气从天上降下来，附着在摆渡人的发上，如露珠，如霜雪，与他褶皱的肌肤相衬，便流露出饱经风霜的苍劲风骨。几个时辰后，随着船大幅度摇动，大风被扇起，拼了命去揭这平滑的水面，浪起了，像书页，被一页页地翻开，露出久久沉封在水下的岁月。
　　 蝶儿觉得船摇得有趣，有棉布帘子挡风，蓬子里感觉不到冷，呜呜的风声正可当秘语，隔着蓬子向蝶儿讲着有趣的故事。蝶儿听着，身子随船荡着，困意像船板上的尘土，沾了蝶儿一身，她把小胳膊小腿都插在渔网里，身子暂且固住了，魂魄却还像滚出了身子，小嘴撅了撅，昏昏地睡了。
　　
　　 八
　　 “老爷子！这好好的天咋就刮这么大风啊？咱这船能过去不？”那胖子在风里喊了两嗓子，声音打在风中，勉勉强强地钻进摆渡人的耳里，勾起摆渡人一阵厌恶。
　　 摆渡人带鄙视地说道：“老子在这河上来来去去十几年了，也不见有个闪失。要我说，你还是做个哑巴的好，小心这河不认识你们两个，拉过去好好熟悉熟悉。”
　　 那胖子闻声，腮帮子气出个红斑，张大了嘴巴道：“那也得让你领着俺们去！”
　　 瘦子被风吹得涩涩发抖，颠簸得厉害，肚子里翻江倒海。他张口要说话，却灌了一嘴风。索性靠在一边，瞪着眼盯着摆渡人，又伸手试探性地揭开蓬帘子。
　　 摆渡人听那胖子的话，心中愤恨，冷哼一声，道：“世上最不缺的是渡河者，岸边没了路，就以为河那边有路，天真地忽略渡河的艰难。上了渡船，还自以为客，什么苦什么累都应摆渡人受着。人啊，就这天性，改也改不了。”
　　 那胖子知道自己被他讽刺了一番，又是一脸佛然，没等张口，那瘦子拍拍他的肩，给了他一个眼色，转头向摆渡人费劲喊到：“老头子说的有理，这外面风太大，俺们在外面想帮忙也帮不上，不如让俺们到蓬里坐坐，也好给你个清静，还能蔽这条河的眼目。”说完，不等摆渡人出声，拉着胖子就钻到了蓬里。
　　 摆渡人暗叫不好，喊他们出来，不见他们的影，一时又气又恨。手里的浆不能放下，正走到中流，随时都有翻船的风险。风声浪声在四周交织碰撞，整个河面望不到边际，苍茫高远，汹涌澎湃，大自然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摆渡人面前，使他茫然若失，又使他不屈不挠。他的渴望倍受冲击，然而他不愿放弃，抱着烛光般的希望，想这两位并不是坏人，至少不是没脑子的恶人。
　　
　　 九
　　 多少年前，和这一样的天气，河里的浪花飞溅，从空中砸下，宛若暴雨，怒风咆哮着压船而过，天地昏暗，日月无踪，造化不屑理会这一叶扁舟，撇开沉浮荣辱，随它不痛不痒地挣扎逃生。
　　 女人心怀叵测地揭开帘子，望向白发飘散的摆渡人，手扶蓬沿，憔悴的脸上落了浪花，与眼角的温泪相混。摆渡人看到她，冒着风寒呵斥道：“出来干什么！回去！说了多少遍了，不用你帮忙，来了反到添乱！”等了一会儿，只见那女人目光徘徊，没有回蓬的意思，遂又劝道：“你们女人家适合做些细活，等风浪过了，你替着帮我洗洗衣服，这就是极好的，别总觉得欠我什么，我没多大能耐，也就熟悉着条河，我就是这河的长官，我叫你回里面去，这是军令，军令不可违！”
　　 那女人用袖子擦擦脸，放下了帘子，望向裹在毯子里的婴儿，没等心痛，头痛就来了。她拼尽了力气还是跌倒在了木板上，痛苦地呻吟几声，隐约听到婴儿哇哇的哭声，狠命咬牙，将衣襟向下扒开，抵抗着船的摇晃和山石开裂般的头痛，将乳头塞到了婴儿嘴里。
　　 一个时辰未到，风浪渐小，女人将所带的一切都留了下来，唯独她的身体，永远地沉睡在这条无名河里，不，还有她的灵魂——一个伟大的脑癌母亲的灵魂。
　　 等摆渡人到了岸边，揭开风帘，船蓬内只有一个熟睡的孩子，那孩子就是蝶儿。当时正巧有一只蝴蝶从岸上飞来，钻进船蓬，飞了一会儿，落在孩子的小鼻子上。蝴蝶轻扇着彩色的翅膀，在小孩鼻子上拍了拍，有出蓬飞走了。摆渡人因此给她取名为蝶儿，等找到肯收养的好人，就让蝶儿随他的姓氏。
　　 摆渡人在蝶儿睡着时对她说:“你生在战争的年代，你的爸爸是军人，打仗死了，你的妈妈从战场逃出来，带着你在深林中逃了两日，最后含痛死在这条无名河里。我一个老头子了，逃兵一个，苟且偷生在此十余年了，做着无人问冷暖，卑命皆由天的摆渡人。爷爷不知你的命运会是如何，等爷爷死了，你又该怎么存活在这世上。”看着粉嘟嘟的笑脸，摆渡人伸出手指轻轻擦拭，婴儿似有痒意，粉嫩的小嘴蠕动了一下。
　　 “只求天下太平，能有好心人肯带你去山外的世界，让你不白白来这世上一遭，过上个安稳的日子……”
　　
　　 十
　　 现在天下真的太平了。摆渡人用经验在风浪中划桨，望着滚滚白浪，独自感叹。他觉得这河水底下有一段历史，河水上空有一片未来，他是历史与未来的鉴证着，是在中间沉浮的摆渡人。一股伤心随一劲浪扑到了船板上，自责、悔恨、茫然，接连地冲进他的脑海，他觉得自己不配当摆渡人了。河水深幽动荡着，仿佛有虚拟的生灵在河里翻滚，喧哗。每当这时，摆渡人都会产生幻觉，河水成了玻璃，玻璃下的影子是死去的战友，还有他一心敬爱的团长，敌人，少不了敌人，那里，一群狗正望着白天红日乱叫。
　　 船蓬中，那瘦子白眼里的黑瞳孔直挺挺地盯着胖子，冷笑道:“真是猪窝里生出的蠢货，话都不会说，白费老子唇舌。”
　　 胖子脸上贴了几分惶恐，小眼睛撇了下香睡的蝶儿，一边回头，一边抬起一根手指，手指粗硬，按在肥唇上，把嘴封老严，等到黑眼对上白眼，胖子的头就怯懦地低了下去。
　　 瘦子见他这样，两靥的肉一劲儿往上抬，就差把上唇揭开，露出两颗要吃人的獠牙.胖子不敢看他，低声骂道:“那老不死的不识抬举，给他脸不要脸，这荒郊野岭的，别说骂他，就算把他杀了，也没谁能管得着！”
　　 瘦子轻藐地哼了一声，道：“你懂个屁！把他杀了，咱们怎么渡河？不渡河怎么找生路？他说的桃花村离这儿不远，等咱们到了就先跟村里人客套客套，休息一天，问问出路，等晚上去几家看看，弄点盘缠，连夜出发。”
　　 胖子故作担心地问：“真有桃花村没有？莫不是那老头子骗咱们的吧。”
　　 瘦子挥手拍了他脑瓜子一下，那胖子疼得直呲牙。瘦子放大了声音道：“你还真他娘的以为他是个神仙？你个蠢货！等咱们上了岸，就让你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不死的神仙！”
　　 蝶儿昏昏沉沉地睡着，梦像枫叶上的霜露，在半空中飞旋，在阳光中穿梭，翩翩起舞，熠熠生辉。明媚的阳光最易将霜露蒸发，就在她半醒半睡时，干哑尖涩的声音好不温柔地闯进她的耳朵，努力地不张开眼睛，那话在脑袋里流过一圈，一股冰冷的恐惧袭上心头。
　　 “你——你，这不行，把他杀了这孩子怎么办。而且，俺看她特像——像——俺的茹儿。”胖子结结巴巴地说。带有委屈地偏头，眼睛扫了扫趴在渔网里的娇瘦柔弱的小身子，喉咙有些发紧，轻微地叹了口气。
　　 “茹个屁啊，你的茹儿早被张老佛爷抢去当丫鬟了，况且，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小丫头被强盗盯上了，在西南沟被捅死了。死了，懂吗？”
　　 “你他娘放屁！俺看，俺看俺的茹儿就是你害死的！你老婆以为杀了他就能稳住张老佛爷的爱戴，哼！谁知被张家痛揍一顿，撵了出来。人家张家根本看她不顺眼！”
　　 瘦子一拍船板，愤然起身，上去就给胖子一个响亮的耳光，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吐道：“瞅你那德行！瞅你那胆子！窝囊不窝囊！张家老佛爷可是你亲手攮死的，那么大个人物你不怕，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这个一头白毛，骨头腐朽的老东西就把你吓得低声下气，不敢抬头，你个没用的东西！”
　　 那胖子被扇了一嘴巴，顿时眼露凶光，回手一搬，身子一靠，就把那瘦子压到了船板上，一手按在瘦子脖子上，低声呵道：“你他娘说谁窝囊！张老佛爷是你引到家的，你在这儿栽赃给俺？杀他的罪恶也有你一个份！”
　　 那瘦子气得眉毛拐了三个弯儿，脸肉堆积得打了五结，嘴里有气无力地叫道：“你他娘松开！把老子松开！松开！啊！”
　　 蝶儿张着惊恐的眼睛，面无血色，身子不停地往蓬后挪靠，嘴里由底到高地念道：“不要，不要，不要。爷爷，我怕！”
　　 胖子闻声，手一软，心一空。瘦子找准机会，一翻身，膝盖一顶船板，转身，胳膊狠狠地甩到胖子的面门。胖子只觉鼻子一麻，嘴唇上有液体留下，脑袋只是一闪，大呵一声，就要去抓身前的瘦子。那瘦子身子灵活得很，细腰藤蔓般一扭，就让那胖子抓了个空。鼻血一滴滴地掉落船板，打出一斑斑血花，蝶儿看着那鲜红飞溅的液体，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那瘦子听到哭声，上前一扑，紧勒住蝶儿的脖子，不顾蝶儿的哭喊挣扎，向胖子喊：“你个窝囊废！他娘的！为个小姑娘就不认你爷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