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的夜晚，恐怕连兴发家的狗都睡了。轻风搅动着满村的梦语，月儿不知躲在哪个旯旮。我吴喜巴，还有本队的从心、二愿、乐意，本是准备各自回家睡觉，却听到涂老汉在不远的代销店前声嘶力竭地喊：快来人啦！有强盗呀！有抢犯呀！喊得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从心伸出右臂擦了两下扯不断理还乱的鼻涕，我则紧了紧腰间穿过裤眼的“芝麻”绳，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往代销店跑。这样的热闹还有不看之理？
　　 这个涂老汉，刚才从二队的河边走过，反背着手，闷声闷气的，像个鬼魂。这不像他的派头，有时独坐在代销店里，他都一手磕打着柜台，摇头晃脑地哼唱湖南花鼓戏：……刘海哥吔，海，你是我的夫啰伙……完全是个活泼分子。他急急忙忙回代销店，肯定又是抽空去会了相好。秘密活动不敢张扬，轻悄悄来轻悄悄去。这个我清楚。我今年十一岁，比从心他们大，大人们的私下议论和笑谈我听得明白。这比上语文课时归纳段落大意和文章的中心思想容易得多。我们这伙小土匪都在大队小学校读书，不是吹嘘，我吴喜巴读书最行，年年当学习委员，哪像乐意，完全是个“猪油罐子”（不聪明，还笨拙。），从心和二愿也只是个温吞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歹。晚上我们无事可做。家家户户除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小广播，连电灯都没有，更不谈电视了。全大队一台收音机，是大队民兵连长邹宁带领民兵们下湖摘莲子卖，好不容易凑足了钱买回来，在全大队风光了几天后便坏了，打它都不响。广播也没啥好听的，无非是革命样板戏，阶级斗争天天讲，而且早中晩按时开关，时间并不长。天一黑，等它天亮像盼望过年一般遥远，早早地钻进被窝里无事可做，两眼一抺黑，只有静听屋上的老鼠打架的声音。我们这些“小土匪”哪受得这个折磨，几乎每晚都要外出疯癫一会。今晚是想整治摸夜路的。我们二队只有八九户人家，稀稀疏疏住在河北边，沿河而居，河边是随河弯来拐去的小路。我从家里拎来一根麻绳，一端系在河边柳树上，一端被我们这帮“小土匪”拽住藏在屋边草箩筐中。只等来人。有些人我们是不敢得罪的，比方二队的瘸队长。瘸队长喜欢到社员家喝酒聊天，半夜回家时都有。老远听得到他驱鬼似的咳嗽，看得到他鸭母一样的影子摇呀摇，将一只烟吸出长久的红火屎闪亮在夜空，又倒映在河水里。我们自然地松了松麻绳，让他顺畅地过去了。今夜涂老汉过身，我准备放他一马，哪晓得二愿猛然拉紧了麻绳，只听涂老汉哎哟了一声向前绊倒在路上。这叫“狗吃屎”。我们立刻作鸟兽散，不想让涂老汉认出我们，免得他上门向大人告状，惹得我们挨上一顿好打。而涂老汉并没有追赶过来，也没有张扬，哼都没哼一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没事似的走了。
　　 而此时回到代销店却大喊大叫。像掉进了河心里，像突然发现至亲喝了老鼠药。
　　 我们赶到时代销店前人还不多，但眨眼间便聚了不少的人，几乎都是三队四队的。代销店修建在三队和四队的交界处，离两队的人近。一条小河从沙口市集镇流来，弯来拐去地流入了张家大湖。红旗大队在小河的下游，人家便沿河而居。代销店前有一张青砖砌成的乒乓球台，外层抹了水泥，又裂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纹路。球台自然成了人群的中心。大队严书记就住在代销店后侧，紧巴小河，涂老汉一张扬他最先得到消息，披了件青布棉织夹衣，点亮马灯过来，将马灯搁在乒乓球台上，听涂老汉说情况。
　　 涂老汉很是激动，一张阔嘴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大家还是听清楚了。涂老汉在夜里抽空回了趟家。他家住湖边的一队，家里的母猪差不多要下崽了，得看一看。一去一回时间并不长，回来时代销店的灯还亮着。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听得头顶有喳喳的响动，同时门上的方格望窗上露出个人头来，黑黝黝的，鬼一样，吓得他魂飞魄散，啊了一声差点跌坐在地上。瞬间，上方的人头也缩回去了。他立马反应过来，强盗，一定是强盗！于是才清汪鬼叫，有强盗呀！
　　 代销店挨前面的泥巴公路，离屋后小河六七十米距离。这一长条的熟砖青瓦屋，比农户的茅草夹壁屋高大亮堂威武。中间几间是大队小学校的教室、办公室和寝室，两头两间门对门的锁头屋，西头作为大队部，东头作为大队代销店。开始建成时大队的医务室也放在中间，占用了一间屋，后来社员们反映与学校在一起太吵闹太嘈杂，才搬走了。代销店一直没搬走，搬走了学生买文具不方便。这条屋的对面隔着土公路，还有一长幢房子，土墙青瓦，低矮些，是一至四年级教室。我坐在四年级教室里，经常透过窗户向代销店张望，看代销店里人进人出。
　　 严书记木着脸，富态的身躯在四周散发着威严。红旗大队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不畏惧他的。
　　 严书记说，老涂，你开门，我看是哪个狗日的！
　　 涂老汉的心窝还没平静下来，抖抖簌簌地掏出一串钥匙往代销店的门口走，身后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人群。锁有两把，一明一暗，双重保险，没有被人破坏的痕迹。一明是吊着的挂锁，轻微地咔嚓一声开了。暗锁巴在门上，可以转动却怎么也推不开门，显然内部的插闩被闩上了。
　　 有些人挤在散发粉白亮光的窗户边，探头探脑向里张望，希望看到逼在屋里的盜贼，该是怎么的惧怕和慌张。一定像只诱入猎人木笼里的黄鼠狼，正被前方的美食诱惑着，却不知不觉踩着了机关，身后被细绳吊着的方砖猛然跌落下来，截断了它的退路，堵在里面了，前后奔跑、碰击，也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地等着猎人来抓获。玻璃窗门被涂老汉插死了，内面糊满了报纸，严丝合缝，外面是看不到的。显然涂老汉出门时在玩空城计，让人误认为涂老汉在里面，正躺在代销店内的床上吸烟或者闭目遐思。
　　 严书记点燃一根“大公鸡”，猛吸一口说，不慌，后面去几个人守着，看他狗日的往哪里跑。
　　 这个代销店只有前头一块单页门，门上方两格望窗，望窗呈正方形，两拃的宽度，曾安装好了玻璃，今天，其中之一破了掉了，显然是盜贼为之。除此之外，前后一大一小两个钢齿玻璃窗户。严书记安排后面去人是担心盗贼破后窗而逃，前面人多，大大小小的手电都盯着前面的门窗。盗贼真是胆大，竟敢偷到代销店。今天这样前后守候，料想他插翅也难逃。
　　 严书记最恨盗贼。明明不是你的财物，你却据为己有，你还讲脸不？只要是盗贼，在红旗大队犯案被抓，首先是住学习班，再则要打锣游乡，杀一儆百。
　　 人们纷纷猜测，盗贼究竟是谁？
　　 有人问涂老汉，盗贼的头伸出来了，你就没看清面孔？
　　 涂老汉说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
　　 你带了手电的，怎不照他一下？
　　 涂老汉哂哂嗦嗦了一阵，终于缓过神来，不再结巴，笑着说，我的哥哥，我的魂都不在身上了哪还晓得按手电？再说他一哈哈（时间很短）就溜回去了，也来不及按手电呀。
　　 三队的冉师傅从四川搬过来没几年，与红旗大队的人混熟了，也爱与社员们开玩笑。他笑嘻嘻地，说该不是龙母狗吧？
　　 那肯定是他！
　　 只有他才喜欢偷鸡摸狗。
　　 好些人跟着附和。也的确，龙母狗小偷小摸在红旗大队出了名。这家伙三十多岁了仍然单身，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原先在二队还有两间茅草屋，后来屋内他父母留下的家业接二连三地被他贱卖了，换香烟抽了。单页的木门卖了。安身的木床也卖了。屋也成了空屋，长年累月风吹雨打，茅草屋也消失了。不知个狗日的晚上在哪些睡觉？又不爱劳动，严书记对他都无计可施，伤神得很。本身将他掀出门了的，钢厂来招工，推荐他去吃皇粮了，多享福的事，他竟然不珍惜，收听敌台广播，开除了，哪里来哪里去，回到红旗大队重操旧业。严书记交待邹宁连长办过他的学习班，捆过他的绳子，屁作用没有。严书记在红旗大队连鬼都不怕，就怕他龙母狗。人把脸不要了神仙都惧他，杀了他只是一滩臭血，神仙也没法。
　　 有人巴着窗户喊，龙母狗，你出来！
　　 龙母狗，你还怕人？
　　 龙母狗也从来不怕人。要若是他进了代销店，最多偷两包香烟了事，看到钱了也不会拿的。他不敢大偷，大法不犯，小法不断。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犯了大法国家还不抓他坐牢？牢底要坐穿！
　　 而严书记闷着没吱声，昏黄的灯光照着严书记半边油黑而丰满的脸，眼光凶悍而恼怒。然而他不相信里面是龙母狗，连长邹宁问他他摇了下头。龙母狗没有这个胆量。翻墙入室是大偷，龙母狗偷人家室外的脚盆、洗衣板、没收进屋的鞋子、喷雾器、木梨……是小偷。况且他偷了还会告诉你，偷到哪里去了，卖了几块钱，不隐瞒。
　　 果然不是。龙母狗可能外出闲玩了才回来，听说有人怀疑代销店里的贼是他，便高声叫骂着走来。
　　 那个狗日的说是我？啊？我的脑壳上长了虱子么？老子日他先人……
　　 完全是虚张声势，气势汹汹的模样，没坚持到两分钟，他立马又讪讪地笑起来。与周围人说闹打成一片。
　　 严书记向他努了努嘴，说龙母狗你过来！龙母狗倒退了两步，向严书记作了两个揖，笑着说严书记我怕您、我怕您好不好？边说边走开了。
　　 严书记喊身边的连长邹宁，你快去开广播，叫三队四队的民兵到大队部集合。邹宁得到指示，颠颠地去了学校西边的耳房——大队部。扩音器安放在大队部里。
　　 人群一阵激动。看来严书记要动真格了，要带领民兵破门捉贼。明天盜贼肯定要游乡示众啰！
　　 想到游乡我们更是兴奋和快乐。去年大队捉了个偷猪贼，叫史家奇，隔壁大队的。连长邹宁带着几位民兵将他五花大捆，一块写着罪状和贼名的大木牌挂在他头上，一个民兵负责打锣，打一阵他喊一阵：我是偷猪贼史家奇……全大队八个生产队都转到了。二愿将“史家奇”念成了“十加七”，十加七等于一十七，于是跟着喊：我是偷猪贼一十七！引得我们拍着大腿狂笑不止。
　　 严书记对盗贼恨之入骨，这一点几乎人人皆知。
　　
　　 2、
　　 二愿不喜欢涂老汉，还厌恶涂老汉。不然他不会拉紧麻绳绊他一跤。他说涂老汉是只笑面虎，表面上对谁都和善，笑嘻嘻，在代销店里，喜欢摸挲我们男学生的脑壳，似乎欢喜我们不得了。实际上欢喜个屁。二愿的娘我们喊她莲妈。莲妈爱喝酒，吃饭时坐在家里的上席上，翘着二郎胯，端起酒杯咪一口，再伸出筷子挟一口菜放进嘴里嚼，之后必然扬起左手夸张地摸一下嘴巴，极享受的样子。打酒的事交给了二愿。二愿提着玻璃酒瓶捏着几毛角票去代销店，十有八九是空瓶而归。
　　 二愿说，涂爹，刚才您那给别人打了的？
　　 打完了，没有了。
　　 涂老汉的说法往往令二愿无法相信，就这么巧？他来打酒就没有了？我说代销店的酒俏这是事实，我也来打过酒，也有空瓶而归的时候。不过我来打酒的时候少，我爷很少喝酒，主要是家穷，很少能掏出现钱。涂老汉从来不兴赊帐。我爷在喝酒时总是笑说涂老汉，好拐（狡黠），又在酒里兑了水，满口的水潲气。二愿说，关键是兑了水的酒都打不着，那些能打着酒的人未必是他涂老汉的先人？酒没打着，将酒瓶放在安全处，二愿要在学校玩耍一会，十有八九打乒乓球。学校兼大队部兼代销店，只要天没黑，只要没刮风下雨，断然少不了玩耍的小学生。玩得累了又就饿了，二愿将口袋里打酒的钱毫不犹豫地掏出来找涂老汉买吃的。几颗糖果，或是一只麻饼。到了家里挨打是一定的，莲妈打二愿是惊天动地，不准任何人解交。为打酒，二愿对涂老汉恨之入骨。若是给他打了酒，他二愿也无钱吃零食，也不致于挨打。但是我倒喜欢涂老汉。涂老汉对我不错。
　　 我们小学生难得有钱，买一支笔、买一个练习本，一般得从家里拿鸡蛋换。代销店的柜台是砖混结构，高且宽大，且厚实，台面乌黑锃亮，散发着长久摩擦之后的青光。柜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只玻璃缸，圆柱体，有盖。有的装着皮蛋，有的装着水果糖，有的装着红砂糖，有的装着上了白“霜”的茶食。曾经有一次，有幸看见我们的高老师站在代销店的柜台边掰弄一只皮蛋壳，麻白色的蛋壳退尽，露出黑亮的颤巍巍的蛋肉，我立马口水就汹涌而出。那一定比鱼肉都好吃吧？长了十多岁还没吃过皮蛋呢！吃颗水果糖都难。每当上得学来，差文具的学生们首先进代销店，高举着一枚或是两枚鸡蛋，喊买笔啰！买本子啰！一个练习本，无论生字或算术，都是每个五分。涂老汉站在柜台内，勾腰接过学生的鸡蛋，都得拿在手中掂一掂，对着亮光瞄一瞄。若是新母鸡蛋，太小，只值得四分钱，涂老汉会笑着退回来，说不够买个本子，拿回家炒蛋饭吃吧。也有学生将鸡窝里抱寡了的蛋掏出来，在小河里洗去母鸡摩擦成的光亮，拿到代销店以次充好，矇混过关，涂老汉精明得很，一枚也混不过去。我家的鸡蛋往往被哥拿走了。哥在区中学读初中，鸡蛋拿到街上去了，留下些小的，比麻雀蛋大不了多少。我去找涂老汉换练习本，一枚换一个。涂老汉望着我眯眼一笑，不说二话。甚至在无人的时候，涂老汉还揭开柜台上的玻璃缸给我一颗花红蜡纸包裹着的水果糖。我舍不得吃它，装在衣袋里，放学后我们这帮小土匪提着竹篮大呼小叫地到湖边寻猪草，寻满了，无事了，我才掏出来大家吃，剥去糖纸，先从我开始舔一口，按着顺序来是二愿、从心、乐意，每人舔一口。甜滋滋的。一颗糖来回转了几次我们也无心记它，反正我们每人的毛孔里都透着欣喜和快乐，感觉生活是无限的美好。吃完了，都坐在湖边望着波动的湖水发愣，此时口中还有丝丝的甜味，巴嗒了几下嘴，那甜味就潮水似的退缩了，剩下青涩后的寡淡。心想天天有水果糖吃就万岁了，一颗就行。我每逢课休就往代销店跑，到代销店里湊热闹，时不时瞄一眼搁在柜头上透明的水果糖缸，巴望涂老汉能施舍一颗。但是不可能，代销店是公家的，每年都得盘总，财务必须分毫不差，否则涂老汉得从家里拿钱来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