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敢在经济上犯错误。代销店是大队开的，涂老汉能在代销店工作是严书记瞧得起他，一般人想来也来不了。都晓得这是个肥差，不需要在田间地头吃苦，坐在代销店里逍遥自在、轻松舒服，还记头等工分。关键是还略有节余。给社员打煤油，一提子咚进缸里再慢吞吞提上来，油面自然会荡出一些回到油缸里，再倒进瓶子里必然少了斤两。我每次来打煤油都恨不得踢他涂老汉的屁股一脚，希望他尽快将打了油的提子放进漏斗里。涂老汉家里点灯定然没花过钱，点的是节余油。你说也白说，煤油是个赊耗品，不给你少一点难道给你多一点？毎人都多一点那不亏血本？那不将伢儿婆娘卖了来补亏？于是赚了也该他赚，都心知肚明。你看他涂老汉，红脸巴稀，烧酒烧成的，喝了公家的酒。一碗酒舀出来一碗水倒进去，公家的酒缸里的酒还是平的，不少分毫。但是他也不敢兑水太多，要掌握分寸。
　　 大人们也想得开，说严书记也是英明伟大，眼光毒，看中了涂老汉当代销员。涂老汉读过两年私塾，有些文化，代销店的帐目肯定清白得很。再说他旡儿无女，老婆在一队务农，一家二口都得高工分，家里比别人要富裕。了无牵挂，你就不担心他在代销店贪污，酒坛里兑水都没有别人兑得多，酒基本上还喝得下喉。
　　 我也晓得，隔三叉五的涂老汉给我一颗水果糖，也肯定是结余，断斤少两后的果实。再富裕他也不会倒帖本。
　　 都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涂老汉能给我水果糖吃，自然有原由。
　　 大人们传说着一则故事。说的是涂老汉勾上了我们二队的田寡妇。田寡妇拖着几个瓜蛋似的伢儿，家里穷，涂老汉来了可不是让他白睡的，睡一次收费一元。第一次涂老汉是先给钱后吃面，钱货两清，干脆利落。第二次不想给钱，半道上将香烟纸裁成二元纸币的大小，在床上递给了田寡妇，说这张是两块，给你，你将上次的一块找给我。天黑，田寡妇也没细看，用手摸索了一阵，感觉是两元纸币的大小，于是找了一元给涂老汉。到了次日真相大白，田寡妇万分气愤，一张香烟纸让狗日的涂老汉白睡了两次。这个气难得隐忍下去，左想右想还是得找涂老汉算帐。她提了个空空的煤油瓶，气冲冲来到代销店，将那张冒充二元的香烟纸叭的一声拍在柜台上，朗声道：打煤油！打两块钱的煤油！
　　 故事的真假无人考证，涂老汉与田寡妇有一腿确是事实。
　　 红旗大队的人家沿小河而居。这条小河从镇上流来，弯来拐去的最后直通大湖。在我家的旁边还有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沟抄近路奔向湖里。田寡妇家住在沟干边，单家独户的，离湖不远。涂老汉去找田寡妇非走我家门前不可。我发现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半夜三更的，他偷偷摸摸像做贼一般。曾经我放狗咬过他一次。兴发哥家的母狗，高大凶猛。兴发哥住在我家的河对岸，不远处河上填起一道土坝。我经常到兴发家玩，连这条母狗也成了我的好朋友，只要是我坐在自己屋里，只是嘘一声母狗便嘚嘚地跑过来，要它干啥就干啥。听到我的指令，它箭一般向涂老汉射去，将涂老汉的青色长裤都咬乱了。涂老汉吓得魂飞魄散，而又言声不得。
　　 涂老汉给我水果糖，当然是要拉拢利诱我。从此我不再放狗咬他。
　　
　　 3、
　　 进入七十年代，这条小河断了，被填上条条土坝，在哪个队的地段归哪个队养渔。家家户户的小木船退居历史舞台。新修的土公路基本上沿着老河的走向，但拉直了不少。学校、代销店巴着公路，离老河便拉开了几十米的距离。这长条房子，中间一间是空的，属过道间，门都没安，任何时候可直通后面单独修建的小厨房。大队安排了炊食员，专门负责老师们的生活。老师都是民办，本大队人，随学生朝来晚回，每日只在学校吃一餐，交米买票，凭票吃饭。涂老汉在学校里搭伙，只能求得一餐的便利。炊食员是四队一老头，家里忙，大队只给他记半人的工分，他也管不了涂老汉那么多，其他两餐要靠涂老汉自己解决，反正炊食员另给了他一套厨房钥匙，到了吃饭的时候，便关了代销店，到厨房自己烧火做饭。厨房离代销店不远，饭烧熟了端来店里吃，时间也不长，不必担心店里出事。有时肚里不太饿，干脆点燃店里的煤油炉，切两片腊肉炖青菜萝卜喝杯烧酒了事，我们放学后在代销店前打乒乓球，就常常闻到代销店里漂出来的煤油炉燃烧时特有的浓郁的烟气和菜香。这时我们能猜测到涂老汉双脚收在高木凳上哪享受的神情。
　　 涂老汉喜欢老师这批文人，有些紧俏的商品他会暗暗留给老师们一些。有次二愿来给他娘打酒没打着，说是卖完了，到了中午，老师们开餐打牙祭，涂老汉却卖给了老师们一满瓶。涂老汉也连忙关了代销店，捏着一只露出黑铁的白瓷碗兴冲冲地去了屋后的厨房。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吃饭时，涂老汉与高老师吵起架来，又凶又恶，落得不欢而散。涂老汉历来尊师重教，最爱融在老师堆里沾染些文气，与老师们和睦相处几年了，没红过脸的。
　　 哪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文课，我三下五除二将作业完成了，便开始望着窗外，望着代销店里休闲的涂老汉，画涂老汉躺在高木凳上的肖像，得意忘形之中被老师发现了。语文老师喊我到办公室“罚站”。过道间的一侧是办公室，离厨房很近。老师们的说笑从厨房传来，清晰明了。高老师是我们四年级的数学老师，他说今天打牙祭我讲个故事大家听。有好菜好酒，还有好故事，老师们理所当然地兴奋起来，大呼小叫的。涂老汉也说，高老师你就讲。
　　 高老师也没推辞，哈哈地笑了笑，便讲。
　　 从前有个湖南佬，老婆生了个儿子。湖南佬爱之深，取名叫他“金宝宝”。几日后“金宝宝”却死了。后来老婆又生了个儿子，湖南佬心想，上次取名叫金宝宝，太取高贵了不好养，这次吸取教训，取名低贱些，就叫他“银宝宝”。几日后“银宝宝”也死了。他想，可能“银宝宝”的名字还是高贵了，还不够低贱。后来又得一子，他左思右想，取名叫“狗日的”。不料，“狗日的”也死了。看来贵也不行贱也不行，再得一子时，他干脆取名叫“湖南佬”，中性的名字，不贵也不贱，该好养了吧？却是几日后又死了。湖南佬伤心惨目，思念四子，一遍一遍地呼唤他们的名字：
　　 金宝宝，银宝宝，狗日的，湖南佬……
　　 而涂老汉是湖南搬过来的移民，正好对号入座。“狗日的湖南佬”，这不正是在骂他涂老汉？涂老汉就是湖南佬。等到高老师反应过来话已出口泼水难收。更不幸的是涂老汉与故事中的湖南佬有着相同的命运，育有一儿一女都夭折了，如今孤苦伶仃的，淒慌得很。高老师这等于是当众打涂老汉的老脸。涂老汉将白瓷饭碗猛地摔在地上，说高老师，我日他的祖宗……骂着骂着已是泪流满面。老师们责怪着高老师，高老师，你怎么这样？喝了酒乱说。又围着涂老汉，说他高老师年少无知，喝了两口烧酒，没经大脑思考，想到么事说么事。他肯定不是有意的，属误伤。误伤着涂大爷了。晚上，由校长带领，高老师敲开代销店的门进去赔礼道歉，百般检讨，还打了自己两嘴巴，涂老汉才消气。
　　 消了气的涂老汉还有余怒，高老师的故事刺到了他的痛处，刺中了他的“老寒腿”，不是三两天能痊愈的。一个星期他没进后面的食堂吃饭，点燃代销店里的煤油炉烧火自劳自食。有时火也不烧，从家里带来了过年没吃完的麻花，饿了拿两根下肚，咪一杯烧酒，日子也一天连着一天打发了。
　　 正在自我疗伤中，现在店里又出了盜贼。涂老汉与严书记说过，今年的代销员做到底，之后洗手不干了，回家与老婆过安逸日子。显然高老师的故事对他中伤不小，己过六十，又不愁吃穿，还在外为谁辛苦为谁甜呢？这个盗贼，在他收尾的一年里偷店里的财物，偷走了要该他涂老汉一分一厘的赔偿，可能赔得他倾家荡产呢！还好，盗贼关在代销店里了。跑不脱了。
　　 众人都是来看稀奇的。也有人巴望代销店出点事呢！比方兴发的独眼娘在人群中跳跃着，精瘦的有如虾米，尖声尖气地，说偷呢，偷光了才好！我就知道兴发的娘对涂老汉有存气。那是去年夏天的夜晚，代销店里人多，他娘混在人缝里顺手拿走了盐缸里的一大块蓝盐。盐缸如水缸般大小，置在代销店内柜头的外边，一杆木杆秤吊在盐缸的上方，若是有人称盐，涂老汉便从秤上取下铁撮箕在缸里撮好大粒的盐后又搁到秤钩上称量，按量收钱，也不贵，一角七分钱一斤。这大块盐是凝结后的产物，在盐缸里滚去滚来快一年了，涂老汉没去管它。忙消庭些之后，涂老汉突然发现它不复存在，但他很快想到了始作俑者，一定是兴发的娘。兴发的娘在代销店里旋了几转，没买货走了。关门后涂老汉直接去了兴发家，那砣盐还躺在他家的灶台上，没来得及收拾。涂老汉气冲冲地，恼着脸二话没说，将大块盐抱走了。路上才咕咙，太没明堂了，好几斤呢！兴发的妈自知理亏，又顾及脸面，细声细气地回敬他，有什么了不起呢？几斤盐的事！从此他老娘对涂老汉心存不满显而易见，还喜欢背地里中伤涂老汉，说涂老汉一辈子嫖赌逍遥，看，儿女也没有，报应吧！兴发二十岁了，五姊妹中排老大，在三生产队当排长，对娘的恶意诽谤中伤不满，你就背后胡说八道吧！不晓得认真做事，工分都比别人挣得少，家里穷得——穷得一塌糊涂。兴发家住在我家的对岸，两间一磨的茅草屋低矮得像只卧着的老虎。父亲的身体倒健壮，长得五大三粗，头脑却简单，做事没有主观能动性，全然一只皮影，提他一下他才动一下。娘呢，独眼人，性情也皮软，说句话都慢吞吞的三日不冷三日不滚的温兜水。看他妈早上洗口是最过瘾的。站在屋山头，粗瓷大碗的水端在右手，伸出细脖颈咕噜一口水，再伸出右食指入口中左右拉动，全当那食指就是牙刷，牙膏是没有的。好笑的是那动作，那食指左边擦过去，得半天，右边拉过来，又得半天，像跑长途汽车。的确慢得出奇。不讲出工挣工分，一日三餐饭他娘都忙得大口喘气。兴发小时，他娘是经常挨他爷打的，如今兴发大了，老夫老妻不再争吵打闹。但穷，兴发至今还没说上女朋友，没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他，红旗大队撞脸的都是介绍人，就是没有介绍人进他家的门。
　　 代销店前闹哄哄。三队四队的民兵到了不少，连长邹宁喊排长呢？排长到没有？问三队，都说不见排长兴发，四队的排长到了。排长到了好清点各队的人数，等待严书记发号施令。这个兴发，他家又不是没广播，关键时刻不坚守岗位，不服从指挥。严书记很是恼火，对身边的高老师说，你亲自去喊他，叫他迅速到位。
　　 我也想去喊兴发哥。他说过，严书记与他是本队人，对他很器重，事关三队的事务，有时严书记不找队长，却找他这个民兵排长。只要努力表现，他兴发极有可能矮子爬楼梯——步步高升。要喊他赶快来表现表现。未必病了睡了？或是出了远门？出远门也不可能。有谁胆敢黑夜了不落窝？各个大队经常有民兵夜晚查哨戒严，藏在路边的庄稼地里，遇到生人要抓起来当流窜犯处理。想想去喊兴发哥的是高老师，我还是有些畏惧。高老师可能今天值日守校，放学后回家吃了晚饭洗了澡，摸黑来学校过夜。他也是三队人，平时笑眯眯的，打起学生来出手稳准狠，二愿最经打都怕他。
　　 这时三队的冉师傅和一班人涌过来找严书记。说代销店的后檐近不得人，臭，臭气熏天。他们是被严书记挥过手，指令他们去后窗守候的，严防盗贼破后窗而逃。
　　 严书记问还有人没有？后面的人全转来了？没人守卫了？
　　 冉师傅说还有龙母狗。瞄着呢。
　　 严书记气急败坏，一手点着冉师傅吼道，老冉，后面由你负责，若是人从后面跑了我就找你。这开得玩笑么？龙母狗是作的指望的？本人一大伙强盗。
　　 冉师傅笑嘻嘻往回转，说真的是臭咧！
　　 涂老汉按亮了并不亮堂的手电，说冉师傅，你转来，干脆我去。我一个人去。
　　 严书记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就是盗贼破窗你一个人奈何得了？
　　 涂老汉不屑他。说我长了嘴巴的，他破窗时我喊人。
　　 也好。虽说是四月，晩上星星都没得一颗，屋后又黑又暗还说臭，涂老汉去守着放心。他是代销店的责任人，一定会认真负责。
　　 屋后哪个臭我是品味过的，猫呀狗呀都躲路走。涂老汉要亲自去，冉师傅等人当然是如释重负，兴高采烈，围在前面看热闹。
　　
　　 4、
　　 代销店的后面长着些歪歪扭扭的杨树，连着屋山墙向河沿伸展的是没抹灰的青砖围墙，从这长条屋的穿堂间向后走是低矮得多的学校食堂，食堂与围墙一齐将杨树们夹在一边，很少有人去树林里，除了围墙那边严书记家飞过的鸡，天天在里面扑腾，将地面上的杂草啄得干干净净，泥土也被刨出一层灰来。
　　 一个冬天的晚上，下过大雪，河两岸的房屋和树木戴着厚重的雪冠。我和从心提着弹弓沿河打鸟，翻过围墙，从杨树林过身，就曾闻到过代销店的后檐下浓厚的臭味——尿臭。代销店的后窗还散发着粉白的光，风吹动窗玻璃壳壳地响动。这里又没茅厕，哪有这样刺鼻的尿臭？我的并不光亮的手电沿着后墙横扫了一遍，竟然发现窗棂边伸出一根干枯的瘦细的竹筒。我的脑壳瓜并不愚笨，这时很快想到了尿臭的来源。我们完全是好奇，揿熄了手电，压抑着兴奋的呼吸，静立在后墙根，守候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尿液从竹孔里出来，噗哧地敲打着地面。原来涂老汉怕冷，尿胀着了不想起床，弓身从温暖的床上掏出家伙来，对准竹筒口，轻易就解决了。可能人老尿多，这套装置涂老汉并没有及时撤掉。而我这个家伙是个调皮倒蛋的角色，灵机一动，从自己破乱的棉袄里拉出一团儿棉絮，将竹筒堵了个严实，之后忍俊不禁地走了。第二天上学，发现涂老汉将店里的被絮被褥都抱了出来，铺展到店前的乒乓球台上，我和从心们本来准备早点到校后掏出书包袋里的球拍打乒乓球的，学校唯一的球台被涂老汉霸占了，本该闷闷不乐，然后我们却暗自欢喜。昨日下半夜涂老汉一定是又屙过尿，尿冲到竹筒口，又被一团棉絮堵住了，反弹回来，全流回了床上。涂老汉定然恼羞成怒，操着湖南话骂了一夜的人，又不敢大声的。之后，涂老汉吃一堑长一智，拉尿时伸出竹筒来，完了即收，平时用纸团将墙孔堵好。长此以往，日积月累，那窗外的尿液只怕是将泥土都熏黑了，哪有不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