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月弯站在“时光恋人”婚纱店的立体式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淡雅、娴静、柔美、清灵，以及眼中若有若无的淡淡忧伤、若隐若现的笑。那是一份脱俗的美，那份美，说什么都会让男人“缴械投降”，举一百双手想要娶她，她该满心欢喜，她却轻轻蹙着眉。
　　 她透过穿衣镜的反射，看了一眼坐在窗前自顾自翻弄手机的白子尘。此时的白子尘，脸上完全没有将要成为新郎的喜悦，只是荡起轻淡而温暖的微笑。对身着白色婚纱，如一朵绽放的白莲般美丽的月弯，不但没有惊艳，反而连眉目都没撩动一下。月弯的心，微微抖了一下，而后，往下落，再落。
　　 她看着白子尘的样子，那份暖伴着的漠然，像一团雾，在她心中升腾，让她迷茫，甚至说是迷惑。她不能确定白子尘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个婚姻，以至于，自己也感觉站在穿衣镜前有些晕头转向，不确定起来。
　　 “哇，真是美女吔，这婚纱穿在你身上，没得说，瞬间将颜值提升了百倍，美得让人炫目。白总，看你的准新娘有多美啊！白总……”婚纱店的服务生“啧啧”地叹息着，带着职业性的夸张，帮月弯拢了拢“沙宣”式的乌黑云发，眼里露出惊艳之色。
　　 白子尘听到服务生的声音，抬眸向月弯扫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智慧的眼睛，清朗的眉梢慢慢展开；干净的笑容在他国字脸上漾开，可是没有惊喜，有的仍旧是暖暖的笑，是一个朋友、一个兄长般的暖？！
　　 也只是瞬间，他移开了投在月弯脸上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月弯本就美得惊人。”话未说完，他的脸上紧紧伴随而来的是无奈。
　　 他想起昨晚母亲在电话中的唠叨：“小尘，明天要和月弯去试婚纱，你也不小了，都三十二了，至少今年‘十一’该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在这件事情上，不管你是否愿意，你都必须娶月弯，你别忘了，我们欠月弯一条命。”
　　 白子尘叹了口气。他的叹气声没有逃过沈月弯的耳朵。月弯轻轻扬了扬眉，嘴角颤抖了一下。
　　 月弯是真的美。那瓜子脸上，柔美的线条，让人远远，便能感受天使般的清纯；皮肤白皙如瓷，眉如新月，鼻梁坚挺，唇红齿白，眼睛在眨动之间，又荡漾着无限灵气；乌黑的头发像天边的流云，齐齐地搭在肩头；高挑的身材，凹凸有致的腰身，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彰显着她的青春与美丽；那脸上似忧还柔的微笑，触目，即能让你的心溶化。那是一份本真的美，是简静与从容的本色调。
　　 “是啊，是很美，月弯本就美，这是毋庸置疑的。”白子尘抬眸又瞄了一眼沈月弯，无关疼痒地重复着刚才的句子，而后，笑便在他脸上慢慢消失了，他又低头看起了手机。
　　 月弯很怅然，她敏感的心，早已捕捉到了白子尘的无奈。她好像突然不懂、不明白白子尘，如果他不想要这个婚姻，那他为什么又那么积极地预订婚纱？是为了感恩？她透过穿衣镜，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白子尘。
　　 秋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也透过婚纱店“枫叶”型的镂空窗纸，照进了婚纱店，好像片片金属色的枫叶，落在白子尘身上。很温暖，暖的连照在白子尘身上都变成了温柔，落在沈月弯的心上却有了淡淡的清凉，这凉，慢慢漫过了她的全身。
　　 服务生依旧自顾自地摆弄着月弯身上的婚纱，手轻柔地停留在月弯的胸口，说：“这里，设计师会加几片绿叶托起的白色蕾丝花，这样，即不失俏皮，又可以显示出您的高贵，还可以衬托出您的清丽，白色更是纯洁的象征。腰身这里，绣上白色蕾丝花瓣，像穹苍上的满天星辰，一直延伸到下摆处，而你就会如一朵出水荷花，清灵、淡雅又出尘，在漫天的星辰下绽放，你看这样设计可好？”
　　 月弯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服务生的话，在服务生问了第二遍时，才像幡然醒悟一般，轻轻附和了一句：“随你们好了，怎样都好。”
　　 “……我想，到您结婚的那天，穿上这款婚纱，一定美得像坠入凡间的天使。”服务生仍然说着。
　　 对这对新人，服务生早就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早在一个月前白子尘打电话预订了这套婚纱，在他报上了自己和沈月弯的尺码，留言时，服务生是吃惊的。
　　 白子尘是谁？白子尘可是C城有名的地产商，八年前毕业于Q大经济系。八年里，靠自己的智慧与双手，成功地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转行进入了地产界，并连连夺喙。《晨报》的头版头条常出现他的身影。他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在这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比明星还明星。服务生还知道，白子尘眼高于顶，有不少女孩儿围着他，想要嫁给他，可他目不斜视，他却预订了婚纱……
　　 服务生一直期待看到新娘。今天看见了新娘，果然美得不俗，纯得吃惊，更难得是那份优雅简静、似水柔情，任何人都会被打动。服务生又觉得，这一对新人与众多新人不同。不同的不是新娘的美丽，新郎的俊朗，而是这对新人，根本不像是将要举行婚礼，他们更像是赶赴一场与自己不相干的约会。女人的淡然，男人的清冷，都与这试穿的婚纱格格不入。
　　 “也许这就是有钱人的玩法，不必大惊小怪。”服务生轻轻一笑，嘟哝了一句。她的这句也被沈月弯听到，月弯淡淡地笑笑，无语。是，是无语。“白总，您要不要也试试新郎服，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我们及时为您修改。”服务生看向白子尘，沈月弯看向白子尘。白子尘正准备搭腔，手机响起。
　　 白子尘按下了接听键：“……好，好，我马上过去！”听完电话，他看向了沈月弯，“月弯，对不起，今天不能陪你了，公司急事等我处理，不能试穿新郎服，也不能送你回杂志社了。你在这里稍等，我叫公司的老陈开车过来送你好吗？晚上等我电话，一起吃饭。”说着，白子尘站了起来。
　　 “谢谢！我自己回去就好。”月弯轻声说。
　　 “那怎么可以，你一个人在外溜达，我会不放心的。”白子尘关切的目光落在沈月弯脸上。
　　 “没什么不放心的，这是个和谐的社会，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你走吧，快去工作吧！”沈月弯语气中有了赌气的成分。
　　 “那你别太晚，早点回去等我电话。”白子尘说着，走向了婚纱店的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沈月弯，“月弯，你穿婚纱真的很美。”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出月弯的不满。他眼神里有柔情，笑容里有暖意盎然，却明明与爱情无关。月弯皱了皱眉，挤出了一个微笑。
　　 月弯隔着落地窗目送白子尘的白色“沃尔沃”绝尘而去，远远地带起了几片落叶，几许尘埃，跟着风旋转，而后慢慢落地，片刻，也便尘埃落定。
　　
　　 二
　　 白子尘走后，月弯换下了婚纱，穿上自己来时的米白色亚麻长裙，烟灰色毛衣长开衫，围好淡咖色的亚麻围巾，失落地走出了婚纱店，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她请了一下午的假，只为试穿婚纱。说到试穿婚纱，她是怎样的悸动啊！是啊，她将要成为新娘了。每个将要成为新娘的女孩儿，都是满心欢喜的。她以为会在婚纱店挥霍掉一整个下午，没想到也只是那么短暂，像片刻的火光电石，只在心头闪动了一下，而后便在白子尘的“绝尘”下趋于平静。她只能离开了，也只能独自一人飘荡在小城的大街上，如孤魂。她早就是孤魂了，没有母亲，没有父亲，只有她独自生活在世上。此时，她的神情是多么黯淡，宛如刮过眉眼的秋风，有些“凄凄惨惨戚戚”。
　　 沈月弯慢慢地沿着马路走，无目的，就这样“独行独酬”。马路两边的垂柳、银杏、国槐、法国梧桐、还有火炬树都在季节的变换下，装点成了属于自己的韵律。红的火炬，黄的银杏，还有老绿的国槐，展现出一种苍凉的美，挺立在季节的身后。风起，便奏起“沙沙”的响动，像一曲离歌，又像一阙忧伤的词章，是在叹息生命的轮回吧！
　　 月弯无惊无扰地走着，任一片柳叶落下，拍打在脸上也无惊无觉。她走得很散漫、很无心，不知不觉来到了城东一个开放式的公园。
　　 开放式的公园被一条清河围绕着，宁静而清冷。河上有几只水鸟，低头啄食着什么，飞起又落下，显得悠闲自得；公园门口的大理石长凳上，有几位老人安闲在夕阳的余光下，闲聊着“国家大事”；再行几步，便是三四位长者围着一盘象棋，“杀”得不可开交，不时传来“将军”的声音。
　　 她远远地找了个凳子坐下，默默想：父亲如果活着，也一定是这些老人中的一员，每日会与他们一起“厮杀”个“天翻地覆”，战个“人仰马翻”吧，她是多想念父亲啊！
　　 离她不远，左侧的石凳前是一位年近六十岁的阿姨，牵着自己的孙子。小男孩儿顶多两岁，口里含混地喊着“奶奶……奶奶……”走路亦步亦趋，像个不倒翁，流着口水。老阿姨跟在孙子身后，笑眯眯地看着蹒跚走路的孙子，两手支插着，生怕孙子摔倒。再看手上，有装着奶嘴的水瓶，拎着的小袋子里还装着饼干。月弯的目光停留在老阿姨身上，久久地盯着。她想在老阿姨身上寻找什么吧，仰或是自己母亲的影子。她从没有见过母亲。听父亲说，母亲是个极美的人。她曾拥有过母亲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母亲温柔地笑，一根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眼睛轻柔地望向远方，真的很美。可在那场“毁灭人类”的大地震中，那张照片遗失了，她只能凭记忆刻画母亲的样子。
　　 月弯本就忧伤的眼睛更忧伤了，甚至变得潮湿起来。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泪落下来。可是眼泪，还是不听话，有些晶莹在眼中晃动，她低头从背包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眼睛。再抬首，又赶紧收回了停留在阿姨身上的目光，因为阿姨已开始用诧异的眼光看她了。
　　 她将目光描向另外的方向，那是不远处的一个荷花池。枯枝残叶，破败的莲梗，在如血的夕阳映照下，显得格外凄清。湖边椅子上，她看见了一对恋人正在热吻。那泛起的火热情感，与悲凉的残荷败境相遇，竟有了“相映成趣”的感觉。
　　 望着热吻中的一对恋人，唇与唇痴缠着，女子微闭双眸，含羞带娇的样子，脸上漾着绯红，沈月弯的脸红了，她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的唇从没有被人吻过，包括白子尘。从来没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和子尘算不算恋人。从二十四岁开始，到如今的二十九岁，整整五年，她和子尘交往了五年，却没有吻，只是简单的拥抱，这应该不正常吧！虽然月弯不知道恋人间该做些什么，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至少该有一个吻吧！
　　 在小说或电影中，恋人之间总是索要不够，纠缠不完，是一种惊涛骇浪般的起伏，缱绻怡情的缠绵，还有那种将自己烧成灰烬也爱不够的深情，这才是爱情吧！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火！是火，就该燃烧两个人。不该像她和白子尘，“不咸不淡”“不温不火”，更别说索要“别的什么了”。沈月弯的脸有些发烫，她为自己的念头而脸红，她有一种想逃的感觉。她慌忙起身，是逃的动作，快步向公园深处走去。
　　 走过荷塘，便是一大片青草地了。虽是秋，草皮依然呈现着苍绿。也许并不是假日，草地上很安静，只有三五只不知名的小鸟在觅食。她站在草地上，任秋风吹动她的衣袂，吻着她的脸颊。她的表情看似平静，内心却在刚才那对恋人的惊扰下波涛澎湃了。她眼望远方，心里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腾，她想努力地把这个念头摁下去，也许用力过猛，这个念头反而弹得更高。她为这个念头而惶恐，惶恐的竟然何时夜幕降临了都不知道。
　　 风再一次吹起时，有点滴的寒，点滴的冷。沈月弯打了个寒战，暂时从那个纠结着自己的念头中醒过来，她才发现天空已暗了，有半弯新月升起，如眉，清冷地散发着银白色的光。公园、乃至世界都变得悄无声息。她抬首，痴痴地看着那弯月。记得父亲告诉她，她出生时就是这样的夜晚，天空中也是这弯弯的月牙，所以才取名为月弯。弯弯的月亮，就挂在天空，很孤独，如她，孤独的人生之路，无依无靠。她的心收紧了一些。
　　 她蹙了蹙眉，轻轻说了句：“怎么又感伤了，该开心的，不然就辜负了父亲。”她收回目光，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家中走去。
　　 穿过草地，途径荷塘，转眼便到了马路上，她没有打“的士”的打算，还是步行好，这样即锻炼了身体，又节省了路费。月弯走在马路上，灰色半高跟鞋发出“咔咔”的响声，寂寞又喧嚣。路灯昏暗，像一个又一个守候黑夜的使者，站在路边。擦肩而过的路人是那么匆忙。哦！天黑了！
　　 沈月眉感觉到肚子在唱“空城计”。她想起白子尘说过晚上要和他一起吃饭，她忙掏出手机。正想要不要给白子尘电话时，电话突兀地响起，是白子尘。
　　 “月弯，你一定在公寓等我了，下来吧，你动作得快一些，我陪你吃完晚饭后还有应酬。”白子尘的声音依然温暖。
　　 “不用了，子尘哥，你去应酬吧，我还在外面，刚巧遇到一个同事，我们一起吃了，你忙你的吧！”月弯其实已饿得饥肠辘辘，但她听到白子尘说“饭后还有应酬”突然心生反感，便升起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白子尘从来对她是疼惜的，说要陪她吃饭，就一定会陪她。他作为C城颇有影响力的地产商，避免不了应酬多。但月弯就是不喜欢那些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交际场上的觥筹交错，以及交际花们的嗲声嗲气。子尘懂月弯，明白她简静的心性，便常推掉应酬陪她步行从闹市区，到她半山腰的小屋。两人就这样随性地走走。她心里常有歉意，她觉得是她拖了白子尘的后腿，每迎上白子尘暖暖的笑脸，她又觉得心安。白子尘却从不像其他恋人般给她一些亲昵的小动作，就算两人并排走在马路上，他都是中规中矩，从不牵她的手，哪怕是指尖都不曾相碰。这是爱情吗？她有些迷茫。如果不是爱情，又该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