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之歌
序
5月9日是我的生日。
62年前,我母亲二十岁,在农校读书。她怀我的时候,不肯放弃读书,依然坚持听课学习。她们那一代人,刚从战乱年代过来,且又是穷人家的孩子,能读上农校,不知道让人多少羡慕。在怀孕的后期,母亲坐在教室里,总想打瞌睡,无法集中精神,她就整节整节课站着。那天上课不久,晨曦刚照进教室,母亲感到羊水破了心,再也支持不住。女同学都关切地走过来,围了一圈,见证了我的诞生。母亲当年在教室里的站立,也许正是我后来酷爱读书的先天源头。
六十二年后,我躺在病房里,迎接我的生日。在病榻上过生日,对于我是件快乐的事情。从2月3日诊断为肿瘤中后期开始,我心中一直暗暗提示自己,把过好2016年的生日当作自己病中第一个目标。
01
从二月一路走来,这个过程充满着变数,挑战,痛苦和感恩。2月6日回故乡宜春,想趁身体还健康的时候,与母亲、岳母及所有的家人过一个快乐的新年。9日,大年初二,大舅子波安排岳母一家人去50公里外的仙女湖游玩。中午去吃饭,湖边一溜小餐馆。几个餐馆的服务员迎了上来。其中一家,门前的一幅对联特别有意思:泥鳅黄鳝个个无鳞,螃蟹螺蛳满桌是壳。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走了进去。老板大声张罗着服务员,摆了一个大桌子,让我们坐下。那天中午,人乏肚饿,饭菜端上来,大家立刻大快朵颐,鱼肉虾蚌,扫了个精光。那天中午,我觉得饭特别香,还吃了新鲜嫩笋。夫人旭当时反复制止我,我只管一时痛快,也没有听。不就是笋吗,在家时也偶尔吃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饭后,继续游玩,傍晚,大家商量,是在仙女湖吃饭还是回家。岳母说还是回家好,于是一行人驾车上路。路上,我开始觉得胃不舒服,渐渐鼓涨起来。回到宜春,小舅子洪夫妇和舅舅舅妈各自回家。波和旭一阵忙后,开始吃饭。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了两口,便下了桌。坐在沙发上,喝了两口热开水。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与家人过一个愉快春节的计划变成了泡影,我的病情也只好于与弟弟妹妹们交了底。
如今依然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喝过水,觉得水虽然不烫,但有些过热。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感到胃越来越难过,突然一股热流从腹部涌起,直扑喉头。
二十多年前我得了乙肝,卧床十四年,后来发展为肝硬化,并作了脾切除术。情况最糟糕的几年,吃完饭两个小时,腹部就开始胀痛,胀痛半个小时,就开始上吐下泻。每次自己都是痛苦不堪,旭和女儿雨则忙前忙后,一头大汗。
初二夜晚,当胃部暖流涌向喉头的时候,我想当然地以为当年上吐下泻的情况又要发生了,心中暗叫不好。
我咬着牙紧闭嘴扑向卫生间的马桶,还没等完全张开口,一股热流就喷了出来。我定睛一看,马桶满是猩红,不是食物,而是血!我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看来这次是来者不善。
旭听到我的呕吐,慌忙扔下饭碗,赶到卫生间。我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旭用她温热的身体紧紧靠着我,嘴里心疼地叫着:小洪,小洪。她细软的手,一只紧紧搂着我的肩膀,一只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瞬间驱除了我心中的孤独。波和岳母也赶到卫生间。等我吐完,旭和波把我扶进厅堂,在沙发上平躺下,然后就忙着给120和洪和小姨雯打电话。
120救护车很快就进了老地委大院。但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个救生员一个司机。岳母家住在四楼,楼道又窄又陡,用担架抬病人下楼,至少需要四个人。
我在沙发已经平躺了十来分钟,觉得舒服了一些,就对她们说:“还是我自己走吧,你们扶着我。”旭说:“那不行,你必须平躺不动,否则会加速出血。你刚才已经吐了六七百毫升,再大出血,生命就危险了。还是等等洪吧。”波说:“来不及了,洪开车过来还要十来分钟。还是我一个人扛脚,救生员和司机负责头部。”于是他们把我抬上担架,扛起来往门外走,旭紧跟在后面。
躺在担架被抬着,一下子就觉得身体特别沉重。救生员和司机的呼吸就在我耳边,呼哧呼哧的,波一个人走在前面,在担架上下前后的扯动下踉踉跄跄。自己的腹部在起伏颠簸中慢慢地胀满起来,全身上下不断有汗珠渗出。
走在后面的两位首先撑不住了。下到二楼,他们对波说:“歇一下吧。”波说:“好。”然后,把我放下,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波已经年54岁,长期在办公室工作,身体已经发福,脸鼓鼓的,赘肉下垂,一米六几的个头,体重有一百六十多斤。他前几年又患了痛风,下肢经常痛得不能走路。救生员和司机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且以运送急救病人为职业。他们尚且觉得体力不支,波一声不吭,可见全是靠亲情和毅力在支撑。
02
那是身患肿瘤的第一次大出血,后来在医院办理入院手续时又呕吐了几百毫升。据旭后来说,那次出血总共约有一千多毫升。第二天,在宜春市医院做了胃镜止血术。至今还记得冰冷胃镜插入胃里的情景。毫无提防毫无抵抗能力的喉头,食道和胃的平滑肌,在坚硬冰冷的入侵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可怜,就像一条放在案板上的活鱼,被利刃来来回回地刮着鳞片,而且还得心平气和地忍受着,连跳动一下的冲动也要全力把它压抑下去。
这样的出血回到杭州后又经历了两次,第一次相隔一个月,第二次相隔半个月。每次出血,前面的治疗功效尽弃,一切都要重新来过:胃镜止血,蛋白血浆排腹水,不能进食,全靠静脉补给。而且,消化道静脉曲张越来越严重,腹水越来越难消去,血糖越来越难以控制,后来,即便可以吃一点米汤,稀饭,面条等流质或半流质,不是腹泻,就是解不出来。到了第三次,一拉就是水泻,没有进食过蔬菜,可解出物却呈墨绿色。
第三次出血,生命经受了巨大的考验。出血的第二天作了胃镜,胃底的静脉怒张的厉害,随时都可能在此大出血,于是医生用硬化剂对胃底静脉作了大面积的处理。从胃镜室出来,麻药的效力慢慢褪去,胃底火一样的烧灼。一连六个昼夜,我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感受无眠状态下时间的流逝。旭白天黑夜守护在病房里,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另一张病床上躺一会。我看她熬得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心里特别难过。
我这一辈子,无论是身体还是学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唯一幸运的事情,就是认识了旭,并与她结为夫妇。我乙肝十四年,全靠她为我获得了杭州最好的医疗资源,这次罹患肿瘤,也是她到处奔波,咨询省里市里顶尖的肝病专家,包括浙一医院的郑院士。而各个专家意见不同,最后的决策的重任全部要她来承担。我见她在病房里,常常神不守舍,刚一回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赶紧披上白大褂,匆匆走了出去。
在我住院以后,旭迅速地消瘦下去。她一米五几的个头,身材匀称,两腿修长,最重的时候达一百二十斤,也不显胖,与她父亲一样是个衣服架子。我常笑她长了一身贼肉,她自己笑笑表示认可。消瘦之后,身材看似没有变化,但近两年买的衣服已经大得不能穿了,只好挑了几件前几年穿的衣服。她自己身体也不好,乳房、胆囊都有问题。去年我身体好的时候,曾多次劝她去检查。她答应的好好的,可每次都因为太忙,最后不了了之。如今我病了,每天守在病房里。身体一虚弱,病痛部位反应也强烈起来。她心里很纠结,想要去手术,摘去乳房的结节和胆囊,又怕手术后我的病情发生变化。
我见她心神不定,知道她心里的苦。虽然她在外面是个女强人,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倚靠,安抚和照顾。我刚退休在家的那一段日子里,在家里做大厨,买菜洗菜做法,一人承包。她每次回家,先叫一句小洪哥,再把包往饭桌或椅子上一方,然后就腿一伸躺在沙发上。有时候,她回来提着大米、酱油、酒或蔬菜等重物,我在厨房里还没出来,她就会大呼小叫地埋怨我,直到我道歉了方肯罢休。
那是我们结婚后最快乐的日子。雨怀孕了,虽然脸上少了一点红润,但还是那样的美丽。她常说美丽不只是一种先天的禀赋,更是后天的努力和修养。只有真正懂得美的人,才会不一味追逐时尚,而是善于发现自己的长处,掩饰自己的短处。她对生命对世界的领悟,总是以美为突破口。即使怀孕了,许多化妆品不能用了,她也不放弃对美的追求,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得体漂亮。
她与岭一起搬了回来,租了同一楼层对面一套九十方的公寓住下。每天做好饭菜,我站在门口一声吆喝,雨和岭就从对面过来。饭桌上,是我们全家一天最重要的交流。这是在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旭和我总是鼓励她说出来,也不加任何评判和指责。渐渐地饭桌上的讨论成了我们家庭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有时后,我要去洗手间,雨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我,隔着洗手间的门分享她的故事。我常笑她,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觉得害臊。
岭是个生意人,胖乎乎的脸,近一米八的个头,体重二百斤左右。他开始不太适应我们家的饭桌文化,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渐渐地他也融进来了,从他的叙述中我开始了解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后来他已经不满足于纯然的叙述,开始和雨一样把生意与投资中遇到的问题提出来征求我的意见。雨后来对我说,岭在自己父母家里,说话很少,从不谈自己生意与投资方面的问题,唯恐引起父母的担忧。但是在我们家,宽松且不评判的氛围让他感到很自然轻松,不仅话多起来了,而且性格平静温和了许多。岭自己说,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学到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自我反思。
去年十一月,雨生了一个男孩。我们原本给他取名为乐川,但我的易经老师童说,川为水,性冷,孩子生在十一月,本来就寒气太过,最号取一个带火与木的名字。于是,我翻遍字典,把相关的字一一摘出,供女儿女婿选择。但是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乐”字,于是就将孩子的小名取为“乐乐”。后来乐乐渐渐长大,可以抱到楼下的小广场去玩了,阿姨兰发现,玩伴中不仅有人乐乐还有狗乐乐。可见乐乐一词实在讨人喜欢。
乐乐来到这个世界,改变家里的人际关系。亲家走动多了起来,城乡的文化差异也开始考验我们的包容心和开放性。好在亲家夫妇都是极其善良的人,他们的理解和识大体的智慧,让我们之间很快地形成了双方默认的交往方式。孩子出生时我们请了月嫂阮,度过了他出生后最初的两个月。阮一米六几的个头,四十多岁,依然风韵犹存。她带过许多孩子,号称金牌月嫂。她带孩子,总是细心观察,根据孩子的天性,对自己的护理方式不断调整。她发现孩子精力旺盛,每天洗完澡,就用手抵住孩子的脚,让他在床上爬一会。两个月阮走时,孩子已经养成了一些良好的习惯,白天玩耍,晚上一拉下窗帘就去睡觉。
月嫂走后,我们又请了阿姨兰。她也四十多岁,但比阮年轻一些。个头一米五几,瓜子脸,模样挺俊。她原来在我们家做钟点工,工作挺认真,手脚也麻利,于是我们就动员她来带乐乐。兰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她一面看书,一面同雨和我讨论,很认真地带着孩子。她说,她喜欢我家的氛围,带孩子让她的生活一下子简单了许多,她内心也变得平和起来。
乐乐长得很快,四个月的时候,就总想翻身,但是他还没有翻身的体验,手总是摊着,而且力气也不够,翻到一半又滚了回去。我想帮他一把,就让兰把被子叠成一条,平放在床上,然后把孩子抱上去,观察他的行为。被子叠得很窄,孩子一翻身,就滚到被子边缘,摊着的手随之收了起来。孩子一用力,就借着被子与床的微弱的高差滚了下来。高差很小,翻滚的速度很慢,我能感觉到孩子在翻到半程时的惊讶,似乎在说:翻身原来是这样。反复多次后,我们把被子抽去,孩子就按照前面的体验,收起翻侧的手,又滚了起来。翻到半程,上侧脚乱蹬,使不上劲,我就轻轻扯着。他有了用力的支点,用力一滚,就翻过来了。看得出孩子很兴奋,不停地在床上体验刚学会的技巧。几天以后,他已经是满床乱滚,享受着身体的自由。
03
肿瘤的诊断,对于我们全家来说是一个晴空霹雳。旭和雨,开始几天泪眼不断。岭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大男人,但雨说,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了好几天。那些日子,雨傍晚常陪我去散步。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对她说: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会很难过。但是难过归难过,日子还要过。爸爸可能不能陪伴你们很久了,你要坚强起来。男人是家的顶梁柱,但女人却是家本身。哪里有女人,那里才有家。你母亲现在年纪大了,承受重大打击的能力远不如从前,岭还年轻,还远没到事业情感都成熟的年龄,外孙乐乐还小,还要父母亲有耐心有智慧的引导和激励。在爸爸住院的日子里,你要坚强,快快长大,让自己在情感意志和认知方面尽可能成熟起来,勇敢地面对当下的挑战。
女儿后来说,父亲生病,自己立刻感到了肩上的责任。父亲的勇敢和平静,也让她感到了一种力量。有好多次,旭,我和雨在一起,一聊到我的病情,旭和雨就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兰陪坐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也噙着泪水。我想加以劝解,雨总是说:“爸爸,你得了这样的恶症,我们很痛苦,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转过身来对旭说:“妈妈,爸爸病了,心情还能这样平和。我们老在他面前哭,他免不了心里难过。我们大家还是振作起来,共同面对现实,可能对爸爸的治疗更有帮助。”听了女儿这话,一股激动涌向心头。我真不希望女儿经历这么快的成熟,眼圈不禁湿润起来。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的脆弱,于是把泪水强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