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根叔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从他准备出门时就有了，他换了双黑色水鞋，从门后取下一只布袋抓在手里，像往常一样跟正在喂猪的妻子说出门了。
　　 妻子没看他，她正把一勺潲水倒进猪槽里，猪圈里立即传来哼哼唧唧的抢食声。看着猪仔们膘肥的身体，她心里很是满意。
　　 “早些回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猪仔们吃饱喝足又躺回地上继续睡觉，她才想起给丈夫的叮嘱来。
　　 根叔听不见叮嘱，他已经出了村口。村口往东走500米有一口池塘，这口池塘在有邱屋村时就存在了。
　　 池塘不大，水长年绿莹莹，偶尔有几只鸭子在水草里寻食，或一两只鸟喝了水警觉地叫唤几声，扑棱了翅膀留下几滩白白的粪便。根叔觉得吵耳，每次路过这里都不会停步。池塘往左拐有一条小泥路，顺着走几十米就是一片沙滩。
　　 这片沙滩位于涠洲岛的西南面，因常年受西南季风的影响，火山岩浆堆砌形成的礁石坑坑洼洼，加上涠洲岛气候宜人，礁石上的仙人掌簇拥在黄色的花伞下欣赏日落日出。因位置偏远少有人来，这里很好地保存了火山爆发时岩浆喷涌的模样，又因贝壳多而得名贝壳沙滩。
　　 根叔常来这里寻找制作贝雕画用的贝壳。他是一名贝雕师，同时也是北海市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他的贝雕画被誉为是北海市民俗文化的代表。在根叔的努力下，北海市传统贝雕手艺开始走出本市，走向全国。
　　 直到他的一幅名为“牡丹花开”贝雕画悬挂在人民大会堂广西厅上方，他的事业迎来了人生巅峰，赞誉、颁发证书、聘为大学贝雕手艺班授课老师……
　　 他把这些荣耀扔进猪圈里，面对众人的不解，他只是笑笑，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根叔嗅到了春后香蕉花绽开的清香，涠洲岛已进入初夏，香蕉林、海滩、院子都呈现出初夏该有的生气，春姑娘似乎留恋这里的美色，迟迟不愿离去。
　　 沙滩上的沙又软又细，根叔脱下水鞋，两只脚丫深深埋进沙里，冰冰凉，像冰过的面粉。脚下感觉有硬物，蹲下来用手挖，是一只螺，长锥形，学名古氏滩栖螺，涠洲岛民都喊尖螺。
　　 根叔喜欢尖螺，不单喜欢它的味美，用来挖埋在沙里的贝壳最是方便。
　　 沙滩上裸露了很多贝壳，颜色以白色、橘色居多，像镶嵌在王后炜衣上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根叔不爱那些贝壳，觉得它们长年经历风雨地吹打，已有了暮年的沧桑感。深埋在沙里的贝壳最得他心，认为它们完整地保存了贝壳原有的灵性，如襁褓中的婴儿般纯洁，这些正是他制作贝雕画所要体现的。
　　 抓住尖螺的一头，尖尖的尾部插进沙里，轻轻挖出一个小坑，海水从沙里渗透进来，慢慢溢满整个坑。根叔没理会，又继续往坑里挖，直到听见与尖螺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坑里才出现一点橘色，他继续朝橘色方向挖去，几秒钟后挖出一扇贝壳。根叔捧在手里，细细吹去附着的沙粒，里外翻看确定没有丝毫破损才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里。
　　 根叔在贝雕界取得的成就引起了北海市政府的重视，为此专门为他在北海老街举办了一期贝雕画展，一来宣传北海市的旅游文化和民俗文化，二来也为根叔的贝雕手艺寻找传承人。
　　 根叔记得很清楚，那天来看贝雕画展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家长携带孩子一起来看。一个脖子上挂架飞机模型的小男孩引起他的注意，小男孩看贝雕画时眼中迸射出的热情让他忍不住走上前去。
　　 “小朋友，贝雕画好看吗？”
　　 “好看！”小男孩肯定地点点头。
　　 “这飞机模型是你自己做的？”根叔注意到他脖子上那架飞机模型，虽手工粗糙，但能将复杂的零件正确拼装起来，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还有耐心。
　　 “是的！”小男孩回答很干脆。
　　 “你想不想学贝雕画？”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棵好苗。
　　 小男孩犹豫了，过后才慢慢抬起小脑袋说：“阿公，学这个能不能为入学考试加分？”
　　 根叔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下个月就要读小学一年级，可是妈妈说我的入学考试分数没达到重点小学的分数线，除非有特长，妈妈就给我报了个手工制作培训班。”小男孩低下头去摆弄那架飞机模型，似乎想到什么，扬起头一脸沮丧地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飞机，我喜欢看动画片，尤其是喜羊羊和灰太狼……”
　　 根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垂头丧气地走了。
　　 虽说贝雕手艺已列入北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前景不容乐观，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停留在追求一声老师傅背后的荣耀，他们发觉有太多比老师傅更值得去追寻的东西。
　　 根叔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只是他不能忍受的是年轻一代对贝雕手艺的态度，他们的冷漠让他心寒。
　　 根叔是老根家第二十六代传统贝雕手艺传承人，除了他这代，每一代传人都严格执行身为一名贝雕师肩负的重大使命。根叔不由得担忧，他的使命会不会跟着自己一起埋入黄土？
　　 他觉得头顶猛地发疼，一摸，头发像着火似的热辣辣，这才注意到日头当空，抓起布袋钻进一个洞穴躲晒。
　　 这个洞穴只有根叔一半高，深度不过五六米，穴壁上镶嵌进不少贝壳，亿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汪洋，由于火山爆发，又经过海平面上升才逐渐形成。
　　 根叔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出门时曾有的那种不好的预感又袭上心头。他有点纳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当年妻子生儿子连木时大出血他都没紧张过，依然在屋里忙他的贝雕画。
　　 想起儿子连木，根叔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孝子！
　　 最后根叔不得不自我安慰，许是全国贝雕画比赛的日子将至导致的紧张，心才落回到肚子里。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次获得比赛，组委会就会把北海市设为全国贝雕画参观地，这样一来北海市的名声就会更大，他必须为北海市赢得比赛。这么一想，安定的心又揪了起来。
　　 他抬头看天，蓝蓝的天空上有一朵云飘过，像一只眼睛，眼睛下走出一个人，是盘结。根叔扭头装作看穴壁上的贝壳。
　　 盘结戴着草帽哼着歌从沙滩另一面走过来，手里的塑料袋鼓鼓的。他瞧见洞穴里的根叔，远远就喊：“根哥，你的贝雕画弄得怎么样？”
　　 盘结五十多岁，个子偏矮，一双三角眼很不协调地挤在一张方形脸上。他也是一名贝雕师，他的父亲曾拜根叔的爷爷为师，两人说起来还是同门，不过根叔很不喜欢这位同门师弟。
　　 “还没弄好嘛，你呢，有把握赢得比赛吗？”根叔极不愿搭理他，但碍于面子又不得不说几句。
　　 “有根哥你在，我哪有赢的份呀。”
　　 “呵！”根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
　　 他觉得盘结脸皮实在是厚，上次他剽窃自己的创意获得了省级一等奖，竟然在大家伙面前大言不惭地说那个创意花费了自己无数个夜晚，掉了不知道多少根头发才想出来的。根叔当时很想当面拆穿他，冷静后觉得那只会让大家伙看他们同门师兄弟的笑话。
　　 “根哥，你帮我瞧瞧这只螺怎么样？”盘结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只螺壳递给根叔。
　　 这是一只光芒星螺，厚度只有一截小拇指大，螺纹呈旋转状，至尾部汇成一小点，外缘是伸展的螺刺，一致朝顺时针方向延伸，整体颜色为橘色，不过颜色随着螺纹的旋转越来越深，远看神似一只眼睛，充满了灵性。
　　 根叔大惊，自己的贝雕画独独缺少这样一只螺壳。如果把这只螺壳当做凤凰的眼睛，整幅贝雕画才能真正彰显出百鸟朝凤的大气和尊贵。
　　 其实根叔的贝雕画早就完成，只是凤凰的眼睛怎么都寻找不到合适的贝壳，他在贝壳沙滩上苦苦寻找了三天，终是无果。
　　 “盘结老弟，要不你把这只螺壳让给我怎么样？多少钱都无所谓！”根叔想从盘结手里救回这只螺壳，他不愿看见这只螺壳再被糟蹋。
　　 根叔就曾见过盘结把一只本该当做寺庙的黑口蛙螺硬生生当成了一颗长在水边的树，黑口蛙螺的灵性没表现出来，连整幅贝雕画的意境都破坏。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打算用它当凤凰的眼睛。”盘结从根叔手里拿回了光芒星螺，装进塑料袋里又结结实实打了个死结。
　　 “你的贝雕画也有凤凰？！”根叔再一次被惊到，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贝雕画名字叫‘百鸟朝凤’！”盘结得意地说。
　　 那一刻，根叔有股想打人的冲动！
　　 ……
　　 那天刚好是农历五月十六，五月十六这天根叔的眼睛瞎了，是被贝壳里一种毒虫吐口水弄瞎的。
　　
　　 二
　　 后院杨桃树上一盏白炽灯张开明晃晃的大嘴，偷偷吞噬着歪七扭八的人影和落在饭桌上贪食的苍蝇。
　　 今天是根叔六十大寿，亲朋好友们空着肚子赶在庆生宴开始前纷纷占了座，提来的点心水果的残骸撒了一地，引得鸡鸭争相啄食。直到苍蝇接替了鸡鸭的位置，吃客们才打了饱嗝离开饭桌，折下一根杨桃树细枝剔起牙来。
　　 意犹未尽的人搬出麻将桌，引得手痒的人叼了细枝匆忙占座。没抢到位置的人骂抢了位置的人是贼，动作快得很，却又甘心站在身后观看战局，不时指手画脚。输了钱的人开始埋怨自己运势差，要跟赢了钱的人换位置。大战三番后换了位置的人连连输钱，不甘心钱进了别人兜里，又开始骂旁观者纯心捣乱。被骂了的人不服气，叉了腰提高声量回骂输钱人眼睛被狗吃了，白板竟能看成是三筒，活该炸糊！
　　 争吵声引起聚在树下拉家常的妇女们的注意，拉了吃了一嘴糖果的孙子孙女凑进桌前看热闹，等看明散在桌上的牌后也纷纷附和着说眼睛真是被狗吃了。
　　 根婶在厨房里为根叔热饭菜，饭菜已热过两次。她蹲在灶火前发呆，后院传来的说笑声让她提不起精神。待往火里塞进第二根柴火时，她才慢腾腾起身往后院走去。
　　 吃客们散得七七八八，仍有几个还在麻将桌上奋战。
　　 “大家都吃好了？”根嫂捋了下额前的湿发，走进前去。
　　 “还是根嫂做的南粉正宗，百吃不腻嘛。”坐在白炽灯下一光膀男青年说道，头也没抬就从手里挑了张牌甩出去，“二筒！”
　　 “碰！”光膀男对面一穿蓝T恤的眼镜男立即应道，迅速抓起二筒放到右手边，犹豫了一会才从自己牌里抽出一张扔了出去：“就是根叔不在，觉得没气氛。”
　　 “比赛的日子快到了，你根叔为了专心制作贝雕画，早早吃过饭就到他侄子的屋里用功，他让我跟你们说一声，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根嫂一边赔笑，一边忙解释。
　　 根叔不在场造成的尴尬让根嫂心里很不是滋味，家里唯一一次大操大办的生日宴，寿星竟然不在，她觉得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
　　 “就算忙比赛，怎么也得吃饭呀。”在一旁观战的一短发妇女手里捧着一把瓜子，边啃边说道。
　　 “我看根叔根本就不用吃饭，吃贝壳都饱了，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糊了！”眼镜男一把推倒自己的牌，从跟前剩余的牌里抽出三张，翻开，“中了两个，每人八十，说好了这次不准赊账！”
　　 根嫂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连木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筐鱼，活蹦乱跳，他径直走向厨房。根嫂见状，忙对打麻将的人说尽兴玩，抬脚也跟进了厨房。
　　 “你怎么现在才过来？”连木把鱼倒进水槽里，鱼受了惊吓纷纷往外跳。有条鱼掉进垃圾桶里，根嫂捡起用力往地上摔去，鱼晕了过去。
　　 “忙嘛，鱼塘才抓完鱼。爹呢，还没回来？”连木探出窗户，朝后院望去。
　　 “没呢，也不知道啥贝壳那么宝贝，捡到现在都不见回来。”根婶说道。晕过去的鱼又醒了过来，在砧板上扑腾，她从墙上取下一把菜刀，用刀背狠狠砸向鱼头，鱼彻底不动弹了。
　　 “娘，我说句心里话，你别嫌难听。”连木把洗好的鱼递过去，说：“贝雕画是让爹成了名人，可那不能当饭吃。他天天花心思鼓捣那画，地里头的活全扔给你一个人干，你都那么老了，还能干多久？”
　　 “能干多久就干多久，等干不动了你们继续干。”根婶笑笑，用刀在鱼肚划出一个小口，伸手掏出鱼内脏，顺手放进连木带来的黑色塑料袋里。
　　 “连华以后干不干不清楚，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干。我为什么要跟和生承包鱼塘？还不是瞧那几亩地赚不了多少钱。”
　　 “那你爹的贝雕手艺怎么办，总不能在你这代就失传了吧？”
　　 “娘，这事你可别赖在我身上，从一开始我就跟你们说得很清楚，我不爱鼓捣那些玩意，我只对赚钱感兴趣。”连木停了下来，鱼溅了他一身水，他用胳膊去擦。
　　 “你爹的贝雕画不是也可以卖钱嘛。”根嫂用刀刮砧板上的鱼鳞，鱼鳞白花花，像撒了一层冰渣。
　　 “娘，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那贝雕画能卖多少钱？说难听的，那卖的是爹的名气。哪天名气没有了，喝海水去？再说了，就算我肯继承爹的贝雕手艺，他老人家也不一定肯传授给我。”
　　 根婶重重叹了口气，这父子俩真让她头疼。
　　 根叔与连木的矛盾村里人都知道，那年连木伙同和生承包了鱼塘，根叔原本打算让他继承自己的贝雕手艺，可他不肯，在小超市倒闭后又兴致勃勃去找村支书签下村里那几口鱼塘。根叔知道后，气得不行，不但不再给予资金上的支持，还不让他进家门。连木的脾气也倔，这点遗传了根叔，在两人一次大吵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还没分家小两口就提前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