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根叔的肚子就老发胀，总觉得憋了一股气，整天气呼呼。
　　
　　 三
　　 根叔一路爬回来的消息竟比被毒虫毒瞎双眼更让人吃惊。
　　 根叔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双臂的酸痛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爬了很久。往常从沙滩到家这条路他只需花费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可今晚他却觉得这条路没有尽头。
　　 四周好安静，静到根叔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突然间他觉得这条路是那么的陌生，他只瞧见一片黑漆漆，黑漆的后面会隐藏什么？
　　 根叔拼命摇晃脑袋驱散心头的杂念，可一想到回家的路遥遥无期，他就感觉这条路是越爬越担忧，越担忧就越害怕，他多么渴望能在黑暗中传来一两声熟悉的声音。
　　 “咘咕！”左前方传来几声鸟叫声，根叔听出是布谷鸟。那一刻他觉得鸟叫声是那么的动听，让人为之振奋。就在鸟叫声一阵紧过一阵时，他仿佛看见黑暗中发出一点光亮，隐隐约约，他忍住眼睛带来的刺痛奋力朝鸟叫声爬去。
　　 根叔知道自己已经爬到村口的池塘边，那就意味着回家的路不远了，可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个瞎子回去还有什么用？
　　 扶着池塘边根叔坐了起来，他对着黑暗重重叹了口气，他想哭，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一股股发着恶臭的脓血。
　　 他不想回家，自己已经没有了要回去的理由！如果回去自己只会是一个笑话！而他，不愿成为一个笑话，他想祈求上天在拿走自己眼睛的同时，也拿走那没有灵魂的生命。
　　 根叔到底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不能那么轻易就死去，他想起了贝雕画，想起了老根家的使命，自己必须活下去！
　　 他向一块大石头爬去，石头后面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连华打着手电筒寻了来。
　　 光束中连华瞧见根叔趴在地上气喘吁吁，脸上、衣服上全是泥，脏得像在猪圈里打滚。
　　 “爹，你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连华几乎是哭着喊，以为她爹被人害了。
　　 扶起她爹在一根断节的香蕉树坐下，连华才注意到她爹两只眼睛红肿如拳头大小，流下不少黄水，发着恶臭。
　　 连华来寻根叔前，根嫂正赔着笑脸招呼来吃庆生饭的亲戚们。
　　 “老根不是早回来了？前面我赶牛瞧见他坐在村口那口池塘边，我还打趣他是不是等夜深要到池塘里抓蛤蟆？”老苏打开酒瓶往自己的杯里倒了小半杯，“他没应，我觉得没趣就回去了。”
　　 “他坐在池塘那干嘛？我看他脑子真让贝壳给捡坏了。”根婶有点恼火，她以为根叔在气自己没给他买攥刀，才故意迟迟不回家。
　　 “老根的脾气我是清楚的，他不会无缘无故生气。我看呐，八成是连木又怎么了他，上次连木问他要钱跟和生承包鱼塘，他不是不肯嘛，大吵了一架后，他气到一天没吃饭。”老苏抿了口酒，又说：“父子俩争争吵吵是常有的事，我跟安地还不是整天吵架，可饭还是在一块吃。老根是不是心里有事？那时天也黑，经过老根时没看清他的脸，只听见他叹气。”
　　 根嫂站起来，她担心老伴，听见根叔独自坐在池塘边叹气，心里就胡思乱想起来。
　　 “连华，你到村口那池塘瞧瞧，你爹是不是还在那？”她朝厨房喊。
　　 连华直奔出去，其实在大伙说起她爹时，她就站在门上偷听。她爹到现在没还回来，她比谁都急。
　　 老苏递了支手电筒，喊：“连华，照着点路，别摔了！”
　　 连华已推开院门，又返身回来拿手电筒，急急奔出去。
　　 “把你哥也叫上，如果他不肯回，背也要背回来！”根嫂喊。
　　 “还是别让连木去，怕老根见了越发不肯回。”老苏连忙说道。
　　 根嫂急忙小跑至院门，对着漆黑的路面喊：“千万别叫你哥，你自个去！”
　　 连华没在池塘边找到她爹，倒是在离村口不远的一棵老杨桃树下寻到他。
　　 “没事，回家敷点药就好。走，我们回家。”根叔不想说话，他只觉得口渴，一嘴的泥土让他吞咽难受。
　　 与盘结分手后，那只螺壳一直在根叔心里挥之不去，本来已经起身准备回家的他似乎受到刺激，又返回沙滩去寻找贝壳。
　　 他告诉自己不能认输，在没宣布比赛结果之前自己绝对不能轻易放弃。根叔顿时有了动力，他感觉浑身充满了能量，手中的尖螺奋力往沙里挖去。
　　 他成功了！
　　 沙里是一只王子宝螺，外壳光滑，发着橘红色的光亮，螺的头尾部位有细细的线条，呈环纹状，远看如同一只火眼。
　　 根叔把火眼捧在手心，他仿佛感觉到凤凰眼睛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他觉得手痒，好像有东西在爬，定睛一看，竟然是火眼。伸手把火眼翻了个面，螺口处爬出一只虫子，黑色的，有拇指那么大。没等根叔弄明白这是什么虫子时，就看见一股液体从螺口那里射了出来，紧接着，他感觉到眼睛在烧，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醒过来时，他发现天已完全黑下来，朝东南方向望去，黑漆漆一片。那里有一个灯塔，每天天一黑就会亮，可今晚竟然没有看见那熟悉的灯光。他心下咯噔一跳，伸手去摸眼睛，他感觉到丝丝疼痛。眼睛上有黏黏的液体，还伴随着一股恶臭，他忽然想起那只黑虫，心一下沉到谷底。没有了光亮，他只能一路爬回来。
　　 连华见爹没细说，倒也不好问，转过身蹲下要背根叔。
　　 “我女儿知道疼爹，可爹重，背不动，你还是扶我慢慢走。”根叔摸着她的骨架，勉强笑着说。
　　 连华无奈，只好搀住他往村口走去。
　　
　　 四
　　 根叔眼睛瞎的第二天，来看望的人把家里的门槛都踩烂了。
　　 亲朋好友得知根叔的情况，都拿了鸡蛋水果来探望，无一例外都到根叔跟前说些宽心话，让他安心养病，千万别生气。
　　 根叔对谁的话都不吱声，只是静静地躺着，来看望的人都以为毒虫的毒性太大，以致他一直昏迷到现在，见他这样反而惹了不少人掉眼泪。
　　 其实根叔心里别扭得很，来看望他的人越多，他越觉得自己跟家里那群猪仔一样，吃了睡了喝了都成为别人评头论足的对象。他想面靠墙根，从大伙的话里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笑话，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竟然是个瞎子！碍于双眼都敷了厚厚的草药泥，他只能平躺在床上，任由流下的草药汁把枕巾染成一池浮萍。
　　 “连木他娘，你也放宽心，老根现在是瞎了，可老天并不瞎，它不会让你们家的贝雕手艺失传。听安地他老丈人说贝壳里的毒虫毒性不强，说不定敷过几次药后就能看见路。我媳妇年前去海滩挖螺，也被毒虫咬了，当时脚肿得老高，我们都以为要瘸，谁知敷了我亲家的草药，没几天就能跳能走。”老苏是最后一个走出房间。
　　 他觉得根叔的眼睛治好的几率比他媳妇的脚伤要小，自己活了六十几年都没见过那么毒的虫子。出了房门他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他瞧见根嫂的脸色不是太好。
　　 “我也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不然我这心里总觉得搁了块什么东西，堵得慌。”房门虚掩，根嫂伸手关严。
　　 她知道丈夫现在耳朵比谁都灵，来看望的人里也有来看笑话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丈夫在人前总要强，其实心是玻璃做的。
　　 在老苏来之前，大伙在院里帮忙煮饭给探望的亲朋好友吃，听见院门外有人在说：“根哥眼睛真的瞎了？哈哈！可怜的人！哈哈哈！”
　　 大伙停止聊天，都往院门口望去。
　　 “根哥那么好的手艺就要废了，可惜了。”盘结推门进来，见院子里挤满了人，笑容堆了一脸，把提来的一篮鸡蛋在大伙面前晃晃，又说：“我刚要上南宁跟人谈一笔生意，听说根哥出事，合同都不签就马不停蹄赶过来。”
　　 当时他在自家门口磨攥刀，探过病往家走的人互相咬着耳朵从他家门口走过，盘结好奇心重，一问才知道根叔的眼睛瞎了。他很惊讶，装着痛心的模样说自己以后一定常去看他，心里却止不住激动，真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这次的省级比赛第一名非他莫属。他担心消息有假，忙扔了攥刀跑到厨房找东西，翻了好久才从柜子里翻出一篮子鸡蛋，那是去年别人送的，盘结觉得味道怪就一直没吃。
　　 大伙见是盘结，纷纷顾左右而言他。有些人在偷笑，他来准没好事！
　　 “我咋听说消息还是你传出来的？”连华嚯地站起来，举着手里一根胡萝卜。她觉得盘结这次来看望爹，无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的好连华，你别听信别人的话，那都是纯心给我抹黑。”盘结把鸡蛋搁在饭桌上。
　　 “我看你就一肚子坏水，见我爹出事，妨碍不了你，就扬威来了？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盘结涨红了脸，连华的话噎得他一时找不到应对的话，就扭过头去找根嫂，见院子里没有她的身影，就四处张望：“根姐，我来看看我根哥，根姐，你在哪呢？”
　　 草药泥脏了根叔一脸，根嫂想出去换一盆干净的水，好替他擦洗一下，听见盘结在外头喊就躲在房里不出声。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根嫂把水盆又放回去，她实在不愿让盘结看自家笑话，更不愿让大伙瞧见他们的难堪，就缩在门口贴耳听外面的动静。
　　 盘结知道根嫂就在房间里，他觉得既然已经证实根叔眼睛瞎的事实，也就无需再呆下去。连华叉了腰正怒视着自己，这个丫头片子惹不起，他又笑脸嘻嘻地说：“既然你娘不在，我就不多留，你娘回来麻烦跟她说，这篮鸡蛋是我提来的，别忘了！”
　　 连华剐了他一眼。
　　 盘结走出院门听见连华对旁边的人说：“他能舍得自家那几个蛋？十成是坏的，不然就是别人送的，他才舍不得掏自家一根毛！”
　　 旁边人说：“你快别说了，人还没走远，听见多不好。”
　　 根嫂回头看了眼根叔，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睡着。她知道丈夫虽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难受成啥样，想到这点她就忍不住想掉眼泪。
　　
　　 五
　　 在根嫂嘟囔连木怎么没来看他爹的时候，连木正准备出门。他也听说了他爹眼睛瞎的消息，他第一时间是想过去瞧瞧他爹的情况，可是一想到去了又是吵架，急切的心又冷却下来。
　　 他换身干净衣服出了房门，见地上全是鸡屎，就从房门边拿起扫帚清干净。忽然发觉脚上的布鞋脏，回到房里换上一双拖鞋，把布鞋拿到水井旁洗刷起来。
　　 翠玉在院里剁红薯叶，细碎的红薯叶飞得到处都是，引来鸡群争食。她把切好的红薯叶煮熟后倒入潲水里，搅拌好提到猪圈。圈里的猪饿得团团转，有只黑猪趴在用来固定的木条上，对着翠玉一顿乱叫。她看了下天，太阳挂得老高。连木用洗完鞋的水浇墙根下一盆葱。
　　 “你要不想去就别去，磨磨蹭蹭跟个女人一样，我就见不得你那样。”翠玉拿勺子敲黑猪的脑袋，黑猪嗷儿一声叫，跳下木条。
　　 自从连木跟根叔撕破脸之后，他们小两口几乎没回去过，上次回去还是根嫂扭伤了腰，迫不得已才回去瞧上一眼，最后还是被根叔给骂了回来。翠玉被骂了觉得脸上挂不住，发誓再也不回去。那时出门前连木也是这样，磨磨蹭蹭的，让她看了心里止不住想骂人。
　　 连木挨了骂，抬头看那太阳，觉得是时候出门，这才放好盆，踱掉鞋上的水，推门往爹家走去。
　　 到爹家时，亲朋好友已散去。他瞧见连华在厨房里熬药，院里到处是尿骚味，夹杂一股糊味，呛得他胃里直打滚。
　　 爹的房间在横排左边第三间，房门虚掩，他抬脚往房里去，在门口听见他娘说：“他爹，万一你的眼睛真治不好，那些没完工的贝雕画怎么办？”
　　 “瞎了也要继续打造。”根叔说。
　　 “可是你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我的心还是亮的，眼睛不管用，可感觉还在，手也灵活，不怕！”根叔往床边挪动身子，老保持一种姿势有点累。
　　 “你怎么就那么爱贝雕画？”根嫂忍不住问，贝雕画又不是糖果，根叔怎么就那么热爱？
　　 “吁！”根叔竖起耳朵往门口探去，没见有动静，才又说：“我跟你说个秘密。”
　　 根嫂一听是秘密，就压住声，凑近他跟前。
　　 “老一辈的人说，每幅贝雕画里都藏有贝雕师的魂。”
　　 “魂？是人的魂魄？”
　　 “对！贝雕师天天跟贝壳接触，他的汗，呼吸，还有精气神都融进贝壳里，每扇贝壳就跟人一样有血有肉。吸取人体内的东西一多，自然拥有人的灵魂。不过贝壳没有心，只能形成魂魄，却只是一个碎片。听我爷爷说，如果贝雕师身体出现问题，只要打造满一千幅贝雕画，就能形成一个完整的魂魄。到时用魂魄里完好的眼睛替换我的瞎眼，再用纱布裹住眼睛等七七四十九天，第二天在鸡鸣第三声时摘下纱布，眼睛就如当初一样。”
　　 “我咋从没见你说起过？”根嫂表示惊讶。
　　 “我还差这么多！”根叔伸出十根手指。
　　 根嫂站起身要数墙上的贝雕画，却瞧见躲在门外的连木，说：“连木，你来多久了，怎么不进来？”
　　 连木的到来显然让她很高兴，忙把连木拉进来。她觉得父子俩的矛盾是时候解除了。
　　 “刚到。”连木回道。
　　 其实连木在外面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觉得没有进去的必要，正准备去厨房找连华问他爹的情况，却不料被根嫂发现。他探头瞧爹，爹的两只眼睛肿得老高，草药泥就像两个馒头静静伫立着。
　　 连木完全被震惊到了。当知道爹的眼睛被毒虫弄瞎时，他以为眼睛最多肿胀几天，敷过药之后就会好。涠洲岛民从小生长在海边，毒虫对他们来说就跟家里的猪一样平常，被毒虫咬伤蛰伤那更是常有的事。只是他没料到，爹的情况比村里人说的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