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木僵住了，他由原来的震惊变为痛心。眼睛瞎了对爹来说那跟死有什么区别？想到死，他感到害怕，当初父子俩吵架时爹也说过死，不过他没有这种感觉。如果爹真的……他有点不敢往下想。他开始懊悔自己当初的行为，来时准备好回骂的话也想不起来了。
　　 根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来看看爹，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鱼塘还有事。”见根叔没说话，连木知道他还在气自己，他不想再惹爹生气，生气会影响病情，想趁他没动怒前先走人。
　　 “鱼塘能有什么事，不是还有和生在照看？就算有大事也没你爹的事严重吧？”根嫂搬了张凳子让他坐下，转身对根叔说：“他爹，你的儿子来看你了！”
　　 “我没这个儿子！”根叔早就听出是连木，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翻身面对墙面，眼睛上的青蛙从眼眶上掉下来。
　　 连木在凳子上坐着，见根叔这么一说，嚯地站起来，抬脚要走。
　　 “连木，你爹都这样，让他多说几句会死？”根嫂忙拉住。
　　 “他既然不当我是儿子，我也不当他是我爹，没有哪个爹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连木被话激到，他忘记爹的眼睛，气也上来了。
　　 根叔一听连木把错怪在自己身上，也不管眼睛红肿得吓人，坐起来用手指着连木的方向，说：“你把我的贝雕画偷出去卖，你还有理了？”
　　 “我问你要钱，你死活不肯。别人爹的钱都是给自己儿子的。你倒好，不但不给，还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实在没办法才这么干。”连木解释，脸上的皮肤因激动变得黑红。
　　 “你今天不是要钱开杂货店，就是明天要钱学人开车，我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让你挖空。贝雕画花了我大半辈子心血，那是我的命！你把我的命都拿了，我还认你干嘛？你个败家仔！”
　　 “他爹，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气，小心气急攻心，病情加重。”根嫂抓住根叔的手，他的手指就差要戳进连木的眼睛里。
　　 “我倒情愿瞎，瞎了就不用看见这个败家仔闹心。”根叔愤愤说到。
　　 连木已走出房门，听见根叔这么一说，又转身回来说：“爹，今天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出什么事，你别怪我无情。娘，以后你要想我了就到我院里瞧我去，这个家，以后我都不会回来。”
　　 “你爹倔，你也跟着倔。你也不看看你爹现在什么情况，让他几步就那么难？非要把家搞得七零八落才甘心？你要真巴不得独立门口，干脆连我这个娘也不要认！”她拦住连木，说着硬气话。她知道连木打小最听自己的话，可不曾想孩子大了总会变。
　　 “娘，你别逼我。”连木立在门口左右为难。
　　 “你不要拦他，他要走就让他走，我就当没他这个儿子！滚！”根叔发了狠，顺手抓住一只药碗就往门口掷去，连木脚下顿时开了花。
　　 “他爹，你不认连木就不认，可你的贝雕手艺传给哪个？难不成真要看着它失传不可？”根嫂见自己已不能阻止事态往严重性发展，就想起了根叔最为担忧的事——贝雕手艺传承人。也许提到他的痛处，他会想开一点，根嫂天真的以为。
　　 “失传就失传，让我们老根家的贝雕手艺跟着我进棺材，也不传给这个不孝子！滚！”根叔扶着床沿站了起来，他两眼发红，嘴唇因激动而颤抖。“噗——”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爹……”根嫂大喊。
　　 “爹……”连木慌了，忙去扶根叔。
　　 “快来救人呐！”根嫂扯了嗓子拼命在喊。
　　 ……
　　 那一夜，根叔没抢救过来，死了。
　　
　　 六
　　 根叔的葬礼是在他死后第二天举行的。
　　 那天早晨，天阴沉沉，团团乌云在天边翻滚，风一阵紧过一阵在吹，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屋里挤满了人，全是来奔丧的，有相识的，也有不少是仰慕根叔手艺的，他们的脸上全都挂着泪水，一行或是几滴，对几近哭晕过去的根嫂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然后聚在杨桃树下聊天。有些人聊到高兴处忍不住笑出声来，见周围投来异样的眼神，忙撇嘴挤出几滴泪珠，哭着喊根叔你一路走好。
　　 老苏这时是最忙碌的。在根叔死的当晚，根嫂忙让连木连夜请来了老苏，邱屋村将近一半的葬礼都是在他的主持下完成的。老苏听到根叔去世的消息也难忍悲痛，伤心过后不忘安慰根嫂他们，对丧礼如何举办心里也大致有了个谱。
　　 连木对筹备葬礼一窍不通，加上根树的过世让他备受打击，老苏跟他说葬礼需要准备什么样的棺材，多大尺寸，明早还要找人去挖墓，坟墓需要挖多大多深，第二天需要准备什么样的饭菜款待奔丧的众人，还要去请村里的人帮厨……老苏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脑里始终浮现根叔死前的模样，他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中。
　　 “老根中的毒太深，毒已攻心，连神仙也没办法。”入殓老汉听说了根叔被毒虫毒瞎双眼的消息，直到入殓时瞧见他一脸发黑，才知道那毒虫的厉害。
　　 “当时我们以为毒性不大，觉得敷草药会好，谁知道却耽误了最佳的救治时间。如果当时及时送去医院，或许还有救的希望。”老苏抽出一盒烟，打开，递过一根给入殓老汉，点燃打火机，他用手拱了拱，入殓老汉猛吸一口，烟头发红。
　　 “他爹不是被毒死的，是被一口气憋死的。出事那段时间他老说肚子胀得厉害，胸口像堵了块什么东西，憋得慌。是啦，一定是那股气出不来，活生生憋死的。孩子他爹呀，你死得好惨——”老苏他们的话让根嫂联想起出事那天根叔的异常，更加肯定他不是被毒死的。
　　 连木一脸木然，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他想哭，可是怎么都哭不出来。
　　 屋外响起一阵鞭炮声，短促、悲壮，八个壮汉前后走进堂屋，仿佛事先说好似的，每个人走到棺材相应的位置，蹲下，卯足了劲，“起——”，棺材稳稳当当抬了起来，一颠一簸出了大厅往大道走去。
　　 天边的乌云汹涌袭来，天整个暗了下来，仿佛黑夜。风更狂了，搅乱了葬礼队伍的秩序，还吹散了声调不一的哭声。雷声轰鸣，闪电相伴。
　　 连木目光呆滞，抱着根叔的遗像行尸走肉般走在葬礼队伍最前头，根嫂和连华头顶各披一条毛巾，呜呜咽咽，互相搀扶紧跟其后。纸钱开路，白幡扬空，鞭炮示人，一路人光着脚丫颤颤巍巍赶往天主教堂。
　　 天主教堂座落于盛塘村，是一座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教堂。正厅里的耶稣像，凝重、肃穆，昏暗的光线衬不起往昔的华丽，仿佛在为逝去的亡灵默哀。此时的教堂内只有一位神父，晨诵的教徒早已离去。
　　 按照神父的指示，壮汉们把棺材停放在大厅临门一处空场地上，棺材头朝里脚朝外，有人把一枚十字架摆在棺盖上，众亲属呼啦啦跪倒在地。
　　 根叔是个天主教徒，每到过年都会遵照祖训，用茶水擦拭屋子正厅悬挂的耶稣受难像和圣母画像。但他却不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每个周末从不作礼拜，连简单的祷告都不会。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天主教徒，只是父母生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他只是延续了这种精神。
　　 根叔尽管从没履行过一个天主教徒应有的义务，可他却是个孝子。每年的十一月一日耶稣复活日，他都会到天主教的墓园扫墓。他是把父母的信仰，当成对他们的念想。
　　 一切准备就绪后，神父作了简单的开场语后，捧起经书带领众人一起诵经。诵经声委婉动听，此起彼伏，回荡在半空中。诵经结束后，棺材在一声鞭炮声中抬了出来，并送往天主教墓园。
　　 天主教墓园，掩映在环岛路边上。坟墓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散落在各处。这里树木高耸，杂草横生，如不留心会觉得这是一处平常的树林。坟头上的墓碑，长方形，碑上鲜红的十字架图案，异常显眼。墓碑也有木制的，是两根木条架成十字架模样，木条上简单写着亡者的名字与去世时间，在风中显得破旧寒酸。
　　 根叔的坟是昨天夜里匆匆忙忙挖刨的，几垒土堆赫然矗立在一处竹林边上。昨夜下过一场雨，泥土潮湿，散发一股新鲜的土腥味，一些铲具散落在坑边。
　　 简单的入葬仪式后，棺材缓缓放入坑里。在一阵悲恸的哭喊声中，连木撒下最后一捧泥土，根叔与他们从此阴阳相隔。葬礼完成后，众人陆陆续续离开。
　　 连木在坟前站定，久久凝视着墓碑，碑上用红漆书写着“孝子邹连木”，字体鲜红，他觉得那几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狠狠朝自己心脏烙去。他痛，痛到眼眶里开始有潮湿的感觉，然后眼泪像决堤的水，淹没了他的眼眶，也冲垮了他内心那道防线。
　　 “爹——”连木跪倒在地，有一股强烈的气体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在喉咙处转化为声音，最后爆发在头顶上。“哗”栖息在树上的一群鸟受到惊吓，扑腾了翅膀吱吱喳喳朝天边飞去。
　　 暴雨最终没下成，天放晴了，阳光从云层折射出来，斜照在那座崭新的坟墓上。
　　
　　 七
　　 连木彻底变了个人，根嫂逢人就说。
　　 她说在根叔去世一个星期后，他每天都躲在根叔往常制作贝雕画的屋子里。从早到晚他什么都不干，只是看着墙上的贝雕画，然后静静的发呆。
　　 这样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翠玉上门来大吵大闹。
　　 “你打算陪着这些贝雕画过一辈子？”她忍受不了连木对鱼塘的不管不顾，前段时间和生告诉她，连木再不去经管鱼塘就要散伙，可家里的新盖的楼房还欠了别人十几万，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放任丈夫继续胡闹下去。
　　 “他爱怎样就怎样，我无所谓。”这是连木半个多月里说的第一句话，嘴巴似乎生硬起来。
　　 “那这个家也散了！”在连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翠玉气嘟嘟跑了。
　　 后来连木与和生散了伙，鱼塘也转让给别人了，还跟翠玉离了婚，翠玉搬回娘家住去了。
　　 根嫂心痛地说，造孽呀！直到有一天她听见屋里传来熟悉的“嚓嚓”声，她曾一度以为根叔回来了，直到瞧见连木的身影，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感到无比欣慰，老根家的贝雕手艺后继有人了。
　　
　　 八
　　 在一个天空只飘着一朵云的下午，连木出了门，手里抓着那只布袋。
　　 他沿着池塘边的小泥路走进贝壳沙滩，沙滩经过一场超级台风后，一切都显得格外干净。在洞穴附近找到一枚尖螺，他蹲在沙上开始挖坑。
　　 直到星星挂满整个夜空，他在一块礁石下寻到了可以代替凤凰眼睛的贝壳，那是一只三彩捻螺，不规矩的红色方块与凤凰的羽毛颜色相衬，尤其是螺身上的白色部分，彰显了凤凰的纯洁、大方。
　　 悬挂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距离省级贝雕画比赛还有两天，他决定帮他爹完成那幅未完成的贝雕画，此时他觉得肩上异常沉重。
　　 一个月后，盘结带回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整个涠洲岛，比根叔死亡还要让人震惊，连木帮忙制作的那幅“百鸟朝凤”贝雕画获得了省级一等奖。由于贝雕画制作精美，寓意深刻，从画中人们感受到了贝雕师对艺术的热爱之情，所以组委会决定把北海市设为广西贝雕画的参观地，还把那幅贝雕画收藏进北海市博物馆里。
　　 这种荣耀不光是根叔的，还是整个涠洲岛的。邱屋村支书专门召开了大会，表彰了根叔对贝雕手艺的执着精神，还要大家向连木学习贝雕手艺，把贝雕手艺发扬光大，最后在村民们的见证下把获奖证书和奖金送到连木的手里。
　　 站在人群里的根嫂哭得稀里哗啦，她一边哭一边说，那股执着的精神是老根家每一代贝雕传承人骨子里自带的。
　　 抱着获奖证书，连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顾不上众人地叫喊，他向天主教墓园奔去。他要告诉他爹，他的心血没白费，他的贝雕手艺没有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