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刘喜贵接到母亲一个电话就开始发疯。先是烦躁不安，接着就和老婆简英“冷战”。
　　 晚上，刘喜贵几乎没合眼，早晨起床后，眼睛肿得像猪尿泡。
　　 快吃早饭时，刘喜贵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飞起一脚，客厅中央那一条小板凳就遭了殃，先是飞在半空，接着撞向墙上，然后弹了回来，重重地砸在他自己的脚上。刘喜贵被砸痛了，顺势又是一脚。这一次板凳不偏不倚砸在墙上那块“家和万事兴”的镜屏上。只听“哗啦”一声，板凳和镜屏都掉到了地上，镜屏摔了个粉碎。
　　 老婆简英把头从厨房门口伸出来，张口就骂：“你这个瘟猪，自己没本事，向凳子撒什么气？”
　　 气头上的刘喜贵被老婆骂了几句，还不是火上浇油？心里的邪火呼呼往上冒，几步冲到厨房门口，扬起了手：“你这个败家婆娘，你有本事？你有什么本事？你再骂，再骂我一巴掌打死你！”
　　 简英见刘喜贵冲了过来，心里有点发怵，嘴巴却不饶人：“你打，你打，只知道在家里逞能，到了外面，就只会做缩头乌龟！”
　　 这一句骂得刘喜贵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站在简英身旁，高举着手，喘了一阵粗气，然后一扭头，气鼓鼓地走到沙发旁，躺倒沙发上。
　　 简英见刘喜贵走了，胆子也壮了，有了胆气，嘴里就继续骂：“你哪像个男人？冒（没）一点用！老家的祖屋守不住，这里的房子才住进来一年，人家把单车摆到你门口了，你屁也不敢放一个！”
　　 刘喜贵恼怒地爬起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冲到简英面前：“你再骂！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
　　 简英见刘喜贵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停止了叫骂，抽抽搭搭哭起来。
　　 刘喜贵站了一会，“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烟灰缸砸到地上，烟灰缸摔了个粉碎。他又回到沙发上，气鼓鼓地躺下了。
　　 简英哭了一阵，忍不住又开始骂：“自己的东西都保不住，还在这世上做么子人，跟着你这个没用的男人，吃了一辈子亏……”
　　 这次刘喜贵没有犹豫，从沙发上翻身爬起，冲到简英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着着实实打在简英脸上。
　　 简英挨了一巴掌，一下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叫起来。
　　 刘喜贵没有打第二下，坐回沙发上，双手使劲揪自己的头发。
　　 这两口子今天干吗都这么大的火气？说起来，都是因为刘喜贵乡下的老屋。
　　 刘喜贵没来县城之前，住在福兴堂。福兴堂是座古老的大院子，像一个城堡，有一百零八间房子，里面住了三百多人。刘喜贵家原来有两间房子，一家六口人挤在一块。刘喜贵结婚后，房子就不够了。那时已经改革开放，有了钱的村民争先恐后砌新房子，搬离老屋。刘喜贵还没达到搬离的条件，打算先买两间老房子住着。刚好有位在外做生意的族兄，打算把自己的房子卖掉。这位族兄本来有六间房子，过苦日子那几年，他父母拆了两间房子卖砖填肚子，还剩下四间。刘喜贵于是就买下了这四间房子。买房子的时候，双方说好、加上村里同意，那两间拆了的房子的地基使用权属于刘喜贵。刘喜贵买了房子后，在那两间地基上砌了两间杂屋。一年后，刘喜贵去了县城做生意，再也没回老家住过。没想到前几年，破破烂烂的老屋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为了更好地保护老屋，县政府决定先把老屋完全复原，然后收购老屋的产权，每一间补二十万元钱，另外在县城给同等面积的地皮。这一下，老屋值钱了。这也意味着刘喜贵那两间地，政府要重新复原成房子，并像别的房子一样补给他钱和地皮。村里人都说刘喜贵行了狗屎运，买了几间老房子，一下子变成了百多万元人民币。可昨天，刘喜贵的母亲打电话给他，说有人提出，刘喜贵那两间地是公家的。既然是公家的，刘喜贵当然就得不到一个子儿。
　　 刘喜贵听说这件事后，心里自然是又气又火。于是家里的凳子、烟灰缸遭了殃，老婆简英也受了罪。
　　 刘喜贵打了简英一巴掌，两口子一个坐在沙发上生气，一个躺在卧室的床上哭，整整一上午，谁也没挪身，中饭也没吃。
　　 刘喜贵恨啊，恨得牙痒痒的。你说这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有人眼红我两间地呢？这几间房我买了快二十年了，中间谁也没对那两间地的归属有异议，如今值钱了，就有人跳出来闹事，真是人心难测啊！你说这两间地是公家的，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干吗非要我一个人吃亏，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你姥姥的，如果知道是哪个杂种干这没良心的事，我和你拼命！
　　 刘喜贵在心里一遍遍骂着那个多事的人，恨不得咬他一口、吃他一块肉。他想，做这种事的人最好得病，或遇到车祸，被车撞死——不，这似乎太恶毒了点，撞断一只脚或一只手。刘喜贵这样想着，心里好像轻松了点，可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有点过分。
　　 一点多的时候，刘喜贵走进了卧室，一把抱住简英：“我不该打你，我对不起你！”
　　 简英和刘喜贵做了几十年夫妻，非常了解这个人。这人脾气火爆，发火时恨不得吃了别人，可只要过一会，他就什么事也没有，还后悔。村里人这样评价他：麻蝈（青蛙）不咬人——样子丑！
　　 简英擦干了眼泪，对刘喜贵说：“你只知道在家里打老婆，就不会想想办法？你去找找刘老三，看他能不能帮忙。”
　　 这叫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喜贵一拍大腿：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刘老三？只要他点头，这事就不能算是事了。
　　
　　 二
　　 刘喜贵和刘老三是邻居；而且父一辈子一辈都是邻居，有几十年的交情了。
　　 刘老三长得浓眉大眼，眉心里还有一颗大墨痣，看起来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不像刘喜贵，脸上干巴巴的没几两肉，而且嘴尖牙利，见第一次面就会让人心生反感。
　　 刘喜贵和刘老三相差二十多岁。刘老三今年七十有三，刘喜贵今年刚刚四十六岁。但按辈份，刘老三和刘喜贵还得兄弟相称。
　　 刘f喜贵在老屋住时，和刘老三的关系好得就像一家人。平时谁家做了好吃的，准会请对方过来尝尝；谁家有个为难的事，对方一定会帮着分担。
　　 刘老三对刘喜贵的老婆简英有救命之恩。那年夏天，有天晚上，简英忽然肚子痛，痛得喊娘喊爹。当时碰巧刘喜贵不在家。隔壁的刘老三被简英的叫喊声吵醒了，他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忙起床去敲刘喜贵家的门，可门从里面闩上了。屋里简英的叫声却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里发毛。刘老三急了，飞起一脚踢开了房门。房里，简英痛得在床上打滚，脸色惨白，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刘老三见了，也不管简英是个女的，一把抱起她就往镇医院跑。到了医院后，医生一检查，原来是急性阑尾炎，幸亏送得及时，不然穿孔了有生命危险。刘老三在医院服侍简英，直到天亮才回家，水都没喝一杯。
　　 事有凑巧，刘喜贵也救过刘老三的老婆一命。刘老三的老婆有癫痫病，发作起来就会摔倒，不醒人事。那天，她从地里回来，走到池塘边，癫痫病忽然发作，一下子摔进池塘里，眼看就要没命。恰好这时刘喜贵挑着一担化肥经过，见此情景，丢下肩上挑着的化肥就扑进了池塘里。刘老三的老婆被救了上来，刘喜贵的一担化肥却掉进了池塘。事后，刘喜贵一字未提化肥的事。
　　 经此两件事后，刘喜贵和刘老三家的关系更好了，说他们亲如一家一点也不夸张。
　　 刘老三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争气。大儿子少云被在部队当师长的舅舅带去当兵，两年后以排长的身份退伍，在县交警队当了一名中队长。小儿子少军靠自己读书，后来进了省公安厅。刘老三两个儿子当了官后，他在福兴堂、甚至整个村都成了名人。村里人吃低保，他是第一批；福兴堂成立文物保护小组，他任组长。他在福兴堂说话，没人敢不听。他说刘兴旺做组长不行，刘兴旺就不做组长了；他说刘光荣屋前的梧桐树挡了他家房子的光线，第二天，刘兴旺屋前那棵梧桐树就被人砍倒了。
　　 刘喜贵后来进城做起了生意，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和刘老三就很少见面了，不过对刘老三的所作所为也时有耳闻。
　　 刘喜贵进城后，刘老三就义务为他照看家里的老房子，平时屋顶漏水、窗户坏了什么的，都是刘老三帮忙维修。刘喜贵砌在老屋地基上的两间杂屋不知什么时候倒了，刘老三就在两间地基上种了南瓜和辣椒。
　　 这次，有人眼红刘喜贵这两间地基，要使它们成为公家的，刘喜贵想请刘老三帮忙摆平此事，算是找对了人。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又非常清楚事实。
　　
　　 三
　　 刘喜贵开门出来的时候，住对面的小张也刚好出门。
　　 刘喜贵忙把眼光投向电梯门，可马上又收回来望着小张：“出去啊！”
　　 刘喜贵说话时表情很不自然。
　　 小张“哦”了一声，接着说：“是啊，是啊，你也出去啊？”
　　 看起来小张对刘喜贵的问候有点意外，心里没一点准备，表情也就和刘喜贵一样有点不自然。
　　 刘喜贵和小张同住十三楼。这幢楼设计了一个电梯，后面还有一个做消防通道的楼梯。小张的住房靠电梯，刘喜贵的住房靠楼梯。刘喜贵的住房至后面的楼梯有一段楼道，小张的两个孩子就把两辆单车放在了楼道里。刘喜贵很不服气。楼道里放单车影响了整洁，而且，就算放东西也应该是他放，对面的人怎么能把东西放到自己这边呢？看看这栋楼其他靠楼梯的住户都在楼道里做了一个鞋柜，就他这一层，自己门口的楼道被对面的占了。为这事，刘喜贵窝了一肚子火；但又不能明说。按道理来讲这楼道是公共的，不是他刘喜贵一个人的。他后悔当初装修房子时没做一个鞋柜放在楼道里。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简英把家里几个废纸箱堆到了楼道里，占了一席之地。可对面小张的儿子干脆把单车摆在了楼道中间。刘喜贵找了小张几次，小张表示他儿子把单车摆在楼道里的确不对，可就是不见他儿子的单车离开楼道。刘喜贵找过物管，物管打了几个哈哈，说你们做了邻居就像亲人一样了，凡事好好商量互相体贴。刘喜贵听物管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大堆道理，事情还是不了了之。从此刘喜贵心里就留下了心病，两家人见面时也不自然了。
　　 刘喜贵瞟了一眼楼道里的两辆单车，心里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阴沉着脸进了电梯。小张也进了电梯。电梯从十三楼到地下窒，两人都没有说话。
　　 刘喜贵把自己的“广本”开出了小区的地下车库。
　　 车子不快不慢地行驶在城乡公路上。刘喜贵握着方向盘，心情非常灰暗。以前，他偶然回老家，每次的心情都非常轻松、愉悦。提起老家那些人，他就有亲切感。可现在呢？现在他觉得乡下那些看起来老实的人其实非常狡猾，内心也很恶毒。
　　 老家和老家的人好像变得陌生了。
　　 车窗外是明媚的阳光。稻子黄了，山却老了、瘦了。风应该很轻、很凉。因为路边那些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在微微颤动。
　　 看到蒸水河的时候，刘喜贵的心终于有点激动。这条河陪伴了他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的感情，让他看到这条河就像看到母亲一样。
　　 田野里没人，村口没人，屋前的坪里没人，整座老屋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静静地矗立在秋天的阳光下。
　　 刘喜贵停好车，刚从车上下来，“吱呀”一声，靠堂屋一个房间的木门打开了一道缝，一个头发有点蓬乱的人头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哟，是喜贵啊！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是回来看你娘的吧？”那声音又尖又细，像一个人吃了太多的红薯，肚子里积了很多气，想使劲憋着，可憋的时间长了，终于被挤了出来。那张脸像刚过完油的豆腐，蜡黄蜡黄，皱皱巴巴，却油光发亮。
　　 这是刘老三的老婆，刘喜贵虽然只见过她两三次，却记住了她。刘老三的前妻在六十岁的时候死了，后来他又找了这个老女人。这女人以前的男人是个泥水匠，有两个儿子，都成了家，孙子也有了。可这女人却有点不安分的思想，见刘老三是棵粗树，就想办法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泥水匠离了婚，嫁给了刘老三。她的行为，当时的确让不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不过，嫁给刘老三后，妻凭夫贵，一下子有了做人上人的感觉，说话也硬气了，身上穿的也阔气了。这时才秋分，南方刚刚入秋，她却穿上了高腰靴子，上面是一件红艳艳的羽绒服。那张又黄又皱巴巴的脸上还涂了一层脂粉，发梢也染成了淡黄色。
　　 “嗯，嫂嫂！”刘喜贵笑着答应了一句。
　　 “进屋坐坐吧！”女人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
　　 “我等会就来，先回家看看我娘。”刘喜贵说完，转身欲走。他想，今天就是来找你家刘老三的。
　　 “老贵，今天回家了啊！”刘喜贵刚走几步，刘老三家的门打开了，刘老三从屋里走了出来。
　　 刘喜贵见刘老三出来了，赶紧迎上前去，脸上堆满了笑容。
　　 刘老三上面穿一件半新的警服，显得有点肥大；下面穿一条黄色军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大头皮鞋。他的头发很短，整整齐齐往后面梳着，显得精精神神，只是脸是那种黑褐色。
　　 “三哥！”刘喜贵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老贵，你看你越来越胖了，以前瘦得像只猴子！是做生意赚了钱，心宽体胖。我们福兴堂这么多人，哪个赶得上老贵啊！你只怕有几千万了吧？”刘老三说话时笔直地站着，像是以前的干部在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