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喜贵讨好地说：“我哪有么子钱，要说这福兴堂，不，咱整个杨树村谁赶得上三哥您啊！两个儿子做官，媳妇也做官，亲戚也都是官，你只管享清福。”
　　 刘老三打着哈哈，没说话，倒是他女人接过了话茬：“做官怎么赶得上你们做生意啊！做生意大把捞钱，做官的就几个死工资。我们这个村只怕你的钱最多！这钱也喜欢凑数，你这么多钱，老房子又要被国家收了，又要补好多钱给你……”
　　 女人正说得起劲，刘老三咳嗽了一声，女人赶紧住了嘴。
　　 这两口子一口一个“钱”字，让刘喜贵心里有点不舒服，可他脸上一点也不敢显露出来。
　　 “来，老贵，呷根烟。”刘老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刘喜贵。
　　 刘喜贵一看，是五十多元一包的软盒芙蓉王。他谦恭地用手一挡，说：“三哥，你不记得了？我不吸烟的。”
　　 “哦，哦，我忘了你不呷烟，我也不呷烟，嘿嘿。”刘老三说完，打着哈哈，把烟又插进烟盒里，再把烟盒放进了内衣袋里。放好烟盒后，他把衣领翻了一下，露出了脖子上一根粗大的金链子。
　　 刚刚和刘老三的手一接触，刘喜贵感到刘老三的手很柔软，看起来也很白。刘喜贵想，这刘老三不知吃了什么人参燕窝，以前像松树皮一样的手变得这样又软又白，只是他那脸为什么没变呢？那脸还是以前的黑褐色。
　　 “三哥，我先去看看我娘，等会有事找你。”刘喜贵顾不得多想，他没有忘了今天回乡下的目的。
　　 “有事找我？”刘老三狐疑地看了一眼刘喜贵，又看了一眼他女人，然后微微皱了一下眉。
　　
　　 四
　　 “贵伢子，你这两间地只怕保不住。”母亲看着眼前的刘喜贵，眼里充满了忧虑。
　　 “妈，到底是谁眼红我这两间地？这地摆在这里十几年了，一直没人说三道四啊！”刘喜贵说话时腮帮子鼓起老高，手也紧紧地握着拳头。
　　 母亲知道刘喜贵脾气大，赶紧说：“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喜贵啊，这两间地，能要到是好事，实在要不到也算了，反正……”
　　 “妈，这地要不要无所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明摆着是欺负我！都是一个大院子长大的人，没想到有些人白天是人，晚上做鬼！是我的东西我就不会放手，管他是谁！实在奈何不了，我舍了这条命！妈，你说，是谁在搞鬼？是不是刘老二？”刘喜贵打断了母亲的话，咬牙切齿地说。他怀疑刘老二是有道理的，因为刘老二以前也想买这几间房，后来被刘喜贵买去了，刘老二一直耿耿于怀。
　　 “这……”母亲听得脸色发白，她犹犹豫豫，似乎有难言之隐，“这次不是刘老二，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你不要和别人去争，只能好讲。”
　　 听了母亲的话，刘喜贵语气缓和了些：“妈，我去找一下刘老三，他这人在这里说得起话，你说行不？”
　　 “找他？”母亲似乎有点意外，停了一下，说：“你去找他说说也行，但千万不要争论。”
　　
　　 五
　　 “贵叔叔，快坐，快坐！”刘老三的女人见刘喜贵来了，赶紧搬条凳子放到他屁股下，还用衣袖擦了擦灰。
　　 “嫂嫂不要客气，三哥呢？我找他有点事。”刘喜贵坐下后，眼晴往四处看了看，不见刘老三在家。
　　 “哎呀，你早一点来就好了，他刚刚牙痛，去村里的赤脚医生哪里看牙齿去了。”女人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做着手势，脸上也挂着夸张的笑容。
　　 “真不巧，他什么时候回来啊？”刘喜贵有点失望。
　　 “这可说不准，上次他牙痛，在赤脚医生那里整整呆了一上午。”
　　 “这……那……”刘喜贵有点懊恼。
　　 “哎呀，喜叔叔，我给你倒杯茶，你看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女人说完，飞快地去了厨房。
　　 不一会，她空着手出来了，嘴里一个劲地嚷嚷：“哎呀，喜叔叔，实在对不起，今天忘了烧茶，这井水又太凉……我拿个桔子给你解解渴吧。唉，这桔子还没熟透，能酸掉牙齿，你们做生意的人肯定不会吃的！”
　　 刘喜贵傻笑着：“嫂嫂，你不要客气，你告诉我三哥的电话吧。”
　　 “电话？哦，有， 有！好，好，我告诉你。”女人一边说一边像在努力想什么，忽然一拍大腿：“你看我，我不知道老头子的电话。”
　　 “啊！你不知道三哥的电话号码？那你们平时不打电话联系？”刘喜贵瞪圆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
　　 “打，打，我真的不知道老头子的电话，那号码在手机里存着呢。”
　　 “你把你的手机给我看一下，我就知道了。”
　　 “好，好！”女人一边说一边翻口袋，忽然又一拍大腿：“手机也不见了，莫不是老头子拿走了？”
　　 这下可把刘喜贵难住了，看来只能等了。
　　 女人似乎看出刘喜贵有什么事，试探着问：“喜叔叔，你找我家老头子有么子事？你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再告诉他。”
　　 “这个……也没么子大事，还是等三哥回来再和他说吧。”
　　 “也好，也好！”女人说完，打开电视机，看起了电视。
　　 刘喜贵坐了一会，没等着刘老三，道声“少陪”，悻悻走了。
　　 刘喜贵刚走，刘老三就从里屋走了出来。女人迎了上去：“嘿嘿，你真是神了，算准了贵伢子会来找你。”
　　 刘老三用手把头发往脑后捋了捋，横了女人一眼：“这点事还能瞒过我的眼睛？刘喜贵这小子行狗屎运，买了几间屋空着也能赚钱。那两间地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他！我听少云说，这屋基地闲了两年就是公家的了。等公家收回了地，重新建了房子，嘿嘿，公家的房子，还不是由我来看管！”
　　 他老婆有点担心地说：“看起来贵伢子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他肯定不会甘心的。你说，他会不会知道是你在中间搞鬼，知道了不是得罪了他？”
　　 刘老三一撇嘴，满不在乎地说：“水沟里的泥鳅能翻起多大的浪！他知道了咋的？得罪他咋的？”
　　 “我是说，你们做了几十年邻居了，又是自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为这事翻了脸，以后碰了面，脸上不好看。”
　　 “我和他算么子自家人？共一个‘刘’字而已！他刘喜贵算老几？现在福兴堂的人谁不看我脸色？我现在风也放出去了，他如果懂味，和我商量，这两间地得了钱，我们二一添作五，这事就算过去了。他如果不懂味，我和李书记也说好了，这两间地就算公家的。文物局把这两间地恢复成房子后，就由我来保管。这事儿就攥在我手里，我想抓紧就抓紧，我想放就放，嘿嘿……”刘老三说话时有点得意忘形。
　　 女人听着，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手机铃声响了。
　　 刘老三掏出手机一看：“是少云打来的。”
　　 刘老三接了电话，对女人说：“少云两口子旅行回来了，让我们下午就过去带芸芸。”
　　
　　 六
　　 从刘老三家出来，刘喜贵绕着老屋转了一圈。
　　 下午的阳光很暖和，历经两百余年风雨的老屋在微凉的秋风中静静地晒着太阳。老屋的确是老了，青砖墙上被风雨剥蚀的痕迹随处可见，黑褐色的木头、椽子在屋檐下探头探脑，还有断墙、残壁……屋前的空坪里，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矗立着，上书：国家文物保护单位。老屋周围，是一栋栋漂亮的新楼房。刘喜贵粗略算了一下，住在老屋的人不足三十人，一半是老人，还有一半是小孩。那些小孩，刘喜贵一个也不认识。
　　 看着眼前的老屋，刘喜贵忽然想起刘老三那又白又软的手和黑褐色的脸。
　　 路上走来一个人，谁？刘老二。
　　 刘喜贵见刘老二走来，心里厌恶，不想理他。没想到刘老二眼尖，老远就看到了他，一路小跑过来，说：“老贵，没想到你真有双后眼，当时和我争着买那几间房子，现在这房子值钱了，你发财了。”
　　 刘喜贵听刘老二这么说，心里腾起了一股火，面上却不动声色：“我这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有些狗日的东西，只认钱不认人，眼红我那两间地！”
　　 刘老二愣了一下，说：“按道理来说，你那两间房子拆了有二十几年了，又没再砌，以前你在空地上砌了两间杂房，也倒了有七八年了，这地应该归公家了。”
　　 “放你娘的骡子屁！那两间房是拆了，可只拆了两面墙，有一面墙和刘老三家的共着，还有一面墙和我现在这间房共着。就算拆了，我在空坪里也砌了杂屋；杂屋倒了，那时福兴堂已成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谁敢再砌？何况当初写房契的时候写得明明白白，那两间地基的使用权属于我！”刘喜贵怒不可遏地说。
　　 “你冲我发什么火？屙屎寻错了茅坑！”刘老二也有点火了。
　　 刘喜贵本来就怀疑是刘老二在背后搞鬼，现在和刘老二狭路相逢，被他一句话呛得失去了理智，扑上去，挥拳就打。
　　 刘老二自然不甘示弱，也挥拳相迎。
　　 一场恶斗开始了。
　　 刘老二不是刘喜贵的对手，只一会功夫，就被刘喜贵压倒在身子底下，只有喘气的份。
　　 刘老二身子不能动了，嘴却能动：“你奈何不了刘老三，找我发么子狠？”
　　 “你说什么？给我说清楚点！”刘喜贵双目圆瞪。
　　 刘老二急于脱身，那张嘴就不受控制地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听了刘老二一席话，刘喜贵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窖里。
　　
　　 七
　　 太阳落山的时候，刘喜贵准备回城。
　　 母亲追着他喊：“你难得回家一次，在家里住一晚，明天再走。”
　　 刘喜贵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有点像丧家之犬。到了屋前的空坪，刘喜贵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山峦。太阳一半沉到了山下，一半还浮在山尖。刘喜贵左看右看，觉得那太阳就像是颗鲜红的心被狗咬了一口。刘喜贵感到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幼稚，因为太阳是圆的，而人心肯定不是！
　　 田野里，稻子已经收割完了，露出一片白色的茬子。一台收割机孤零零地停在田里，似乎被主人遗忘了。
　　 刘喜贵钻进“本田”，发动车子，刚想起步，刘老三的老婆快步追了上来：“贵叔叔，等一等。”
　　 刘喜贵有点意外，忙摇下车窗，脸上堆起笑容，眼里充满期待，等着那女人过来。
　　 “贵叔叔，我和你三哥要去少云家，帮他带几天孩子，正好搭你的车去，麻烦你了。”女人一边说，一边往身后张望。
　　 “要得，要得，不麻烦。”刘喜贵有点失望，眼睛顺着女人的眼光望去。果然，刘老三背着一个白色布袋小跑着过来了。
　　 刘老三跑近了，刘喜贵赶紧下车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刘老三一脸谦恭：“哎呀老贵，又要麻烦你了！”
　　 刘喜贵嘴唇动了动，想说“咱们几十年邻居了，搭一下顺风车算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他脸上挂着笑，只是笑容也像是被胶水粘上去的。
　　 “哎呀，老贵，你这车比我家少云的车坐着舒服。这车上还能看电视，只怕要百多万吧？”刘老三一上车就说开了。
　　 “他开的是警车，和我这车是同一档次。”刘喜贵淡淡地说。
　　 “现在当干部赶不上你们做生意，我看你这车比少云开的车好，不过……”刘老三把头往前面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他们开车加油都是公家掏钱。哎呀，刚刚走得急，不然你去我家拿一桶汽油。”
　　 刘喜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把话咽回了肚里。
　　 “老贵就是聪明，会做生意，比你爹强多了！你爹那时也做生意，可做了一世生意，每次都亏本，亏你娘提猪食盆，亏的钱都是你娘喂猪挣的。不过你爹是个好人，人最直爽了，从不占别人一点便宜，只是好人命不长，你爹死得太早了。你娘也是福兴堂数一数二的人物，又贤惠又勤快，最喜欢帮人……我家和你家两代都是邻居，你家的事我比你都清楚。那年你老婆简妹子得了阑尾炎，深更半夜痛得在床上打滚……”
　　 刘老三不停地说着话，不知是说给刘喜贵听还是说给他老婆听。
　　 刘喜贵一边开车，一边支起耳朵听刘老三说话，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刘老三讲了很多，唯独没有讲他的前妻和老屋的事。
　　 刘喜贵听了一阵，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两百元钱，丢到后排座位上：“三哥，今天回来得匆忙，这两百元钱三哥买瓶酒喝。”
　　 “不要，不要，我家里有酒，你莫客气。”刘老三对他老婆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女人拾起座位上的两张钞票，又丢到了前面副驾驶座上。
　　 “三哥莫嫌少，我只是表示一点心意，以后有求着三哥的时候，再……”刘喜贵没把话说完，一只手捡起副驾驶座上的钞票又丢到了后面。
　　 “你客气做么子？我不要你的钱，我们两代都是邻居，几十年交情，千万莫提钱！”刘老三一边说一边又对女人努了努嘴。女人再次拾起那两百元钱，俯身向前，把钱直接塞进了刘喜贵的口袋里。
　　 刘喜贵没有再坚持，心情却更加沉重了。
　　 前面有辆警车，开得歪歪扭扭，一会左一会右，像喝醉了酒的醉汉。
　　 刘喜贵想，这警车怎么了？不正常啊！这样开下去会出事。
　　 刘喜贵轰了一脚油，想超过前面的警车。可就在这时，真的出事了。
　　 警车前面还有一辆摩托车，警车鸣了一声喇叭，忽然加速从右侧超车。前面的摩托车听到后面的喇叭声，忙往右侧避让，被后面超车的警车撞个正着。 “轰”的一声巨响，摩托车被撞得飞出老远，警车也翻到了马路边的水塘里。
　　 事出突然，刘喜贵一个急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