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弯新月挂在碧蓝碧蓝的天空，淡淡的月辉洒在地上，洒在草上，洒在桃树林里，也照彻了老三的全身，老三身后的一条黑影投在桃树林破碎的光照中。
　　 老三一手抚摸着一株枝条蓬勃的桃树，一手捏弄着一根小草，他仰着头出神地望着西边天上的月亮，国字脸上透出一种奥秘的神情，这神情是别人没有的，也是别人捉摸不透的。
　　 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明天，清明节，他就要结婚了，他就要去当一个说不清味道的上门女婿了。唉，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么一个揪心的日子呢？
　　 这些天，老三家门庭若市，来道喜的来送礼的乡邻亲朋流水般样不断，大队支部书记老杜也来过了，还有桃花、小美、吴哑巴这类女人，他们都也来过。这些人，都对老三的命运发生过重大影响。他们现在还关心他么？不！老三从他们的眼神看出来了，那深不可测的眼神里或是炫耀、或是嘲讽，还有怜悯和哀叹！
　　 昨天午饭后，老杜来了，他一进门，也不管堂屋里坐着两桌客人，便双手一叉腰，吊着那一只独眼，翻起那半寸厚的嘴唇说，老三，这么快就办好了？老三笑了笑，算是答应了，走上前去递支烟，还留他吃饭。老杜口里说不不，身子屁股却挪上了板凳，他坐上去，还摇了摇，看稳当不稳当。
　　 老杜启动他的半寸厚的嘴唇说，我早就估计过，地主没地了，富农不富了，还讲个屌阶级呀。唉，真是把老三害苦了，都三十五岁的人了，才当了一个上门郎。老杜说完话，用手把嘴角上的唾液一抹，又接住别人递过来的一杯酒，顺手倒一口下肚。只见他独眼一眨又一翻，然后又接着说，也罢，也罢，如今时兴女婚男嫁，老三赶上时代了，哈哈哈！
　　 老杜一笑，他的白唾液便在桌子上空飞扬，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几个年轻客人忙掏出手绢擦拭脸上身上的邋遢东西，年长的客人在一边陪着笑脸，只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一圈，站在边上的老三呢，他狠命地咬着舌头，紧闭着嘴唇跑进里屋。
　　 今天真是热闹，白天来道喜的是那些婆婆妈妈，老头子老婆婆，还有几个打惯了茶平伙的大脚嫂子。太阳一下山，那些年龄跟老三差不多的小伙子们和那些像喜鹊一样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叫的姑娘们都跑来了，他们缠着老三要守嫁，老三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们这才放过了老三。老三自己的几个弟弟呢，他们自然是高兴，老四早把白花花的汽灯开亮了，老六借来了两部收音机，一部在院子里放湖南花鼓戏《补锅》，一部在自己的卧室里放《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些年长的客人只喝了一盅茶就走了，小伙子和姑娘们留下来了，他们正听得津津有味。
　　 收音机里面的戏词和对白引起了青年们一阵阵的狂笑，也无情地撕扯着老三那颗跳跃着的心。老三感到那颗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都像炸了似的，大脑里传来一阵阵酸一阵阵麻的感觉，继而，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老三意识到必须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群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小青年。跟母亲打过招呼后，老三就溜出去了。
　　 2
　　 老三垂下那只抚摸桃树的手，他拖着身后那个长长的影子在破碎的桃树林踱来踱去，那根被他另一只手摆弄的小草早被捻成了碎末儿，飞进了脚下的草丛中。
　　 生活为什么也像大自然一样神秘莫测，太阳是公平的，月亮也是公平的，老三就这么下了结论。他抬起头望了望西边天上那一轮新月，大自然为什么就生出猫和老鼠、狼和山羊这些势不两立的怪物呢？为什么就长出稻谷和稗子、小麦和燕麦这些良莠不齐的物种呢？十几年来，老三就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些难题，今晚，他又在迷宫里摆下了龙门阵。
　　 人长到一定的年龄总是要结婚的。而且，结婚还是衡量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人品高下乃至模样俊丑的标准。似乎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职能，就像类人猿的尾巴那样，在变为人的过程中消失了。与自己一块长大的狗伢子、小龙、小红，他们的儿子都上初中了。每当新春拜年、端阳吃粽、中秋赏月的时候，一溜溜走亲戚外婆家的队伍，穿梭不断地从他门前经过，他是多么羡慕人家呀！其实，羡慕也是白搭，这个时候，他往往躲到房里拉二胡去了，那凄凉的旋律宛如三九寒天的一股山泉，谁听了都会感到寒心。
　　 他记得，四年前的端阳节，他正在屋里拉着二胡，忽然，狗伢子带着他的八岁的女儿芳芳来了。狗伢子是来给芳芳讨茶喝的。老三放下二胡，倒了一盅茶给芳芳，他随便问了一句：芳芳是去外婆家吗？芳芳把两把小羊角辫子一摆，说，嗯，是去外婆家；外婆说，她给我们做了粽子，还有甜酒，还有糯米坨。说完了，芳芳又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然后闪着美丽的眸子问道：三叔，你今天走外婆家吗？你也要你爸爸抱吗？老三被问得满脸通红，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天真的孩子。不禁喃喃自语：外婆，我的外婆在哪里？她的棺材都被蚂蚁啃完了吧。孩子懂得什么，老三想了想，又说：三叔去外婆家，三叔不要爸爸抱，要爸爸抱的孩子不乖。狗伢子为了不使老三再尴尬，带着孩子走了。芳芳走出门，回转头说，三叔，包个粽子给芳芳吃，好吗？
　　 老三踏着破碎的树影子，依然回到那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下，他一只手抚摸着桃树，另一只手搔着那头乌亮蓬松的头发，只见他剑眉紧蹙，国字形的脸倏然变形。唉，还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干什么呢，谁叫自己生在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家庭呢？过去，他在解答不了自己的疑问时，总是这么一了百了的叹息，今晚，仍旧是这么叹息。地主，地主，唉，这该死的地主！算了吧，他展开剑眉，把眼光投向西天那弯新月，月快要圆了••••••
　　 突然，当月光射过枝叶茂密的桃树时，他像猛然间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先是投之以孩子般的一笑，继而又紧皱起剑眉。他伸手拉起一根桃枝，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在上面搜寻着，碧翠的桃叶还在自己的年轻时代，娇嫩极了，上面还有一滴滴亮晶晶的露珠。在桃树身上的小桠处，粉红的桃花含苞欲放。明天，明天就是清明节！啊，正是这个日子，十五年前的清明节的前夜，他和桃花妹子不正是在这桃花林里分手的吗？
　　 生活中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十五年前清明节的前一天晚上，天空也是这般蓝，西边天上的那勾新月也是这样洒着淡淡的清辉，桃叶也是这般碧翠，三年前栽下的这片桃林的每一处枝桠，桃花也含苞欲放，那诱人的清香以处女的娇态在这片桃林中炫耀，飘荡。
　　 那株枝叶茂盛的桃树下站着一对恋人，他们是一对苦命的恋人。
　　 桃花说，三哥，你别那样想，他们就是开除我的团籍，把我俩从业余剧团赶出去，我也一定要跟着你。
　　 二十岁的老三俨然大人一般，他严肃地对比自己小半岁的桃花说，傻妹子，快别这样说了，这不光是咱俩的事情，它牵动了许多人，也牵动了许多事，既然这个社会不答应我们好，我们强求也是白搭，退一步说，就是成了......唉，不说了，说也是白说。
　　 这时的桃花，脑壳里就是一个小上海。那里面全是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工厂的汽笛声，小贩的吆喝声。白天，老杜在团员生活上左说她一个不分阶级，右说她一个不明路线。团员们跟着起哄，说她是资产阶级恋爱观啦，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啦，被阶级敌人拉下水啦。有些人竟然厚颜无耻地逼她承认被老三强奸过，要牵着老三游乡。最后，团支部决定，如果桃花还与老三谈恋爱，就开除她的团籍。桃花气得跑到家里倒在床上蒙头大哭，当她的父母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不光不理解支持她，还把她臭骂了一顿。桃花只剩下一条路了，就是在晚上来找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诉说衷肠了。
　　 桃花豁出去了，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要，她只要老三这个人。老三却是懦弱怕事，竟然不敢来接受桃花的爱。
　　 老三垂下了头，当他的充满了稚气的脸碰上散发清香的桃叶时，心情反而异常平静了。他狠命地吸着香气，当气流通过鼻孔的时候，他就分不清这香气是来自桃树林还是来自桃花身上的。
　　 沉默、寂静，桃花园里除了他俩的呼吸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就连叽叽喳喳闹了一天的小鸟也无声的进入了梦乡。
　　 这里只有醉人的回忆！
　　 往事，那梦一般的往事就像银幕上的镜头，一个个在他俩的头脑里闪现。
　　 五年前，老三初中毕业，是这个地方的大知识分子。他回乡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利用工余时间热情地帮助桃花学文化，白云下，小溪边，火坑旁，总是留下他俩的天真无邪的笑声歌声和读书声。
　　 三年前，食堂下放，垦荒自救，桃花勒紧裤腰带，晚上帮老三垦这片桃树林，然后又栽上桃树。现在，他俩身边的这株硕大无朋的桃树就是当时栽下的试验树。桃花早在心里说过，这株树是他们两人爱情的见证。
　　 她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老三这么想过。
　　 又记得，那是四年前，老三和桃花在后山跟社员们除草，人们都喝茶歇凉去了，只有他俩没走，就歇在地头的树荫下。老三解开褂子，拿着草帽拼命地扇风。那毒热的太阳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老三摔下草帽，脱下湿淋淋的褂子，一转身，一个猛子就扎入身后的那口池塘，当他在约摸三丈远的地方露出头后，突然，只听得噗通一声水响，他惊叫一声，急忙转过头去，哎呀，糟糕，桃花妹子也学他的样子跳下了池塘，这是闹着玩的吗？不容多想，老三几步抢水划到桃花的身边，将她推到岸边。不久，桃花就跟着他学会了游泳。
　　 他是一个怪人，桃花妹子这样想。
　　 记得那年食堂下放时，他俩兑工垦荒。有一天，桃花问老三，三哥，你的皮肤为什么就晒不黑，你为什么老长着一张孩子脸，你长不大啊？
　　 情窦初开的老三见桃花老是盯着自己看，他的脸早就红了。他痛苦地低下头，冷冷地说，这也许跟我是地主崽一样，天生的嘛！
　　 桃花听了老三的话，心里别提多难受啊，这样的话题怎么就扯上家庭出身呢，这不是作践自己吗？老三的脸相虽是孩子脸，思想却成熟的如同大人一般，自卑的烙印已经深深地刻下了痕迹。
　　 沉默，寂静，桃树林里除了轻轻的春风拂动树叶声响外，就只剩下他俩的呼吸声，急促的，也是平缓的。
　　 这里只有滚烫的回忆，在回忆的屏幕上，两部摄影机同时捕捉到一个镜头。
　　 那是去年，他俩主演的湖南花鼓戏《补锅》在各村巡回演出结束后的一个晚上，对，也是清明节的前一个晚上，桃花约老三在桃树林会面，在那株枝叶茂盛的桃树下，他们默默地对望着。
　　 桃花称这株桃树为友谊树，象征他们两人的感情。
　　 桃花说，三哥，你怎么就这么老实，你到底是李小聪还是老三？
　　 一股暖流涌上了老三的心头，他真想上前一步拥住桃花，亲吻她。老三哆嗦着说，你，你，兰英，哦，不，不，桃花妹，你今晚是怎么啦？
　　 老三受不住桃花火热的眼神的穿透，只得扭转头来反问道。
　　 桃花妹子咯咯一笑，用温柔的双手板转老三的国字形的脸，她说，你到底爱不爱我，在舞台上，你是那么嬉皮笑脸，迷神迷眼地追我，一下舞台就怎么连看我都不敢看啊，怕我吃了你吧！
　　 老三被问得心旌摇荡，火燎火燎的满脸通红。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过了片刻，他对桃花说，不行啊，那是舞台，这是生活。
　　 桃花说，怎么，生活是舞台的基础，这是你教导我的话，怎么就忘了呢？
　　 老三说，那是讲别人的生活，我是我，你懂吗？
　　 桃花说，真是混帐逻辑！说完，她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又说，我们的生活就不许美好了，美好的生活就不许我去追求了？
　　 老三被问住了，他还是冷静的。和桃花妹子友好相处了这么多年，在两性关系上，他从来就没有激动过，他一直是把她当做亲妹妹看的。
　　 老三冷冷地说，你冷静一点吧，桃花妹，我是地主崽，不值得你爱。
　　 桃花是有名的尖嘴巴，她说，你别吓人，人家都像你这个地主崽样就好了，我们的生活就有指望了。
　　 老三急忙捂住她的嘴巴说，疯妹子，快莫这样讲。
　　 桃花妹子乘机捉住了老三的手，她脑袋一歪说，偏要讲，就是这样，我爱你，我就爱你。你长得帅气，你心肠好，你会种田，还会演戏，会拉琴，会体贴人，你将来一定是一个好丈夫。
　　 桃花妹子一口气就将心里的话像甩出膛的炮弹一样，连珠炮一般发射出来，完了，她还使劲地捏着老三的手。
　　 爱情，难道这就是爱情，难道这就是人类最普遍最高尚的精神寄托？
　　 老三的手被桃花妹子捏得发烧，他的心也被桃花妹子那纯真的表白征服了。道德的堤防一旦决断，感情的潮水就奔泄而出，汹涌澎湃！
　　 老三紧紧地抱起了桃花，以自己为核心，甩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竭时才歇手。然后，他们忘情地吻着，咂咂有声，如同春蚕在啃桑叶。
　　 幸福感就涌遍了桃花全身，她调皮地说，你箍得我好紧哟，疼死了人呢，把我的嘴唇也咬出了血，你是一只馋猫。
　　 老三说，桃花妹，倘若你的父母和你的组织上不同意你嫁给我，那怎么办？
　　 桃花说，好办，好办，父母嘛，我们还是一个做李小聪，一个做兰英，我们来骗他们，哄他们，慢慢地说服他们。至于组织嘛••••••桃花妹子认真想了想就说，我看，团支部如果不支持我的话，也不会出面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