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渐宽终不悔
老三不解地问,为什么?
桃花说,为什么,我看就不为什么。我们每次开会,组织上都号召我们要恋爱自由呢,怎么到我这里就行不通了,没道理吧?
桃花妹子说完了,他认真地想了片刻,就又推了老三一把说,你别疑神疑鬼的,业余剧团你都参加两年了,人家当你是一个宝,你却把自己当牛屎。
老三说,那是人家的需要嘛,你却当真了。我是没有自由的,你看,我连团都入不了,差不多就是一个敌人了。
沉默,寂静,残酷的现实不容许他们过多地回忆往事。
桃花林里只有死人一般的沉默,只有皇宫一般的寂静,唯有诱人的清香在桃花林里缭绕。
桃花妹子打破了沉默,她扬了扬那两道淡淡的眉毛,又黑又亮的眸子里饱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她望着垂头丧气的老三说,三哥,别想那么多吧,上天下地我都跟着你。要不,我们明天就宣布结婚,或者我们一块儿逃走,好吗?
老三仍然垂着头,他只当眼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知道,桃花妹子对他是痴情一片,他俩的感情也像洞庭湖的水一样广袤深沉。当老三听到“团支部生活会”和“父母一顿臭骂”的消息后,他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他不得不放弃娶桃花妹子的念头。
你说呀,三哥。桃花妹子使劲地摇着老三的一只胳膊,她焦急地说,三哥,你还爱不爱我,你说呀,你还是一个男人吗?
别说傻话了,桃花妹。老三望着泪水汪汪的桃花妹子,他认真地说,正因为我爱你,我才不能娶你。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你要恋爱自由吗,许多人是不许可我们自由的,你说我们明天就结婚,你的家人会拼死命反对的,你就不顾父母的感受吗?你说逃走私奔,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到处是党的天下。再说,我的母亲要谁来养,你身败名裂不说,我还得做一个不肖之子。现在,社教队还没有撤去,就是撤去了,还有老杜他们在,他们能给我们自由吗?桃花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忘记它吧!
不,不,我不能忘记!桃花妹子大声地喊着,她“哇”的一声扑在老三的厚实的胸膛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捅破了桃树林的寂静,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桃花妹子在老三的怀里伤心地哭泣着,抽搐着,全身发出筛糠一般的颤抖。老三陪着她一块儿落泪,他不愿去制止她。老三知道,这眼泪就是对生活不平的控诉和抗议,不平则鸣嘛。
一阵风雨过后,桃树林又恢复原先的寂静,老三掏出手帕擦干桃花脸上的泪水,也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扶着桃花说,好妹子,听我的话,把过去忘掉吧,生活是不能靠眼泪过的,我们今后还是好兄妹。
不!我不!我一定等你,我就不相信没有这么一天。桃花依然这么犟着......
老三的眼光离开了茂密的桃树枝,他的思想的骏马停止了奔驰。这时,他只觉得胸口沉闷闷的。他一边轻轻地揉着胸口,一边在桃树林里慢慢地踱着步。
还想它干什么,这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桃花妹子早就是一个少妇了,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这不是自己十几年前所希望的么,失什么悔呢?
3
老三从桃树林里走出来,本想进屋去跟道喜的人们打招呼的。刚走到门边,收音机里李小聪、兰英和刘大妈逗把的唱词又飞进了他的耳朵。他不忍心进去关上收音机,怎么能使那群小伙子姑娘们失去兴趣了呢,还有自己的两个弟弟,老五和老六,现在是他们的天下了,他们都长大了。老三自己是不能再听下去的,他折转身,向门前的池塘塘堤走去。
池塘一片寂静,没有风,没有浪,只有青蛙在间或地“咕咕咕”地叫着。老三信步来到池塘边,伸手掬一捧水在脸上和后脑勺擦了几把,就一屁股坐在那株柳树上。他想在这里静静地坐一会,舒舒服服地跟养育了自己几十年的故乡水见最后一个处男面。
越是想平静越是不得平静,越是想舒服越是全身燥热。人的生活有时就像噩梦中的鬼一样,紧紧地缠住你不放。
三十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五年!有的人为什么过的那样舒服,那么顺利?有的人为什么能在生活的大海中航行而不被大海的风浪所吞噬,而有的人为什么总是活得那样的窝囊,那么的辛酸,那么的苦涩?为什么一扬起生活的风帆就被大海所吞没?
老三痛苦地想着,他想好了一个个答案,又推翻了一个个答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类生活的一般规律,社会却将老三这样的人拒之于规律的大门之外。
三十五岁去当一个上门郎,这意味着什么?是提倡晚婚么,是提高妇女的地位么?老三痛苦地摇了摇头。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挂上了一丝苦笑,他想,若果真是这样,他早就成了全国青年学习的榜样了,那报社的记者和摄影师会成天围着他的屁股转呢。
朦朦胧胧地,老三靠在柳树上迷上了眼睛,好一会过去了,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尖刻的声音在他的耳鼓震颤。
恭喜呀,苏婆婆!恭喜呀,哎呀呀,真是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老三都三十五了,还找了这么好一个媳妇!
恭喜呀,老三,恭喜呀,真是哟,回头觉,二房妻,蒸笼饺子炉炖鸡,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呀!
这是谁的声音,这么熟,这么刁,是谁的声音?啊,是小美的,就是那个厚脸皮小美的。老三像触了电似的,一跃身跳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皮,然后四处搜寻着说话的人。人呢,人呢,他好一阵惶惑,难道真的是有鬼?老三擦了擦眼皮,啊,老三想起来了,这话确实是小美说的,不过是在白天,小美来道喜时说的。
一阵习习的南风吹来,柳树枝条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多么像一个女人的狞笑。老三翻转身走几步,在远处怔怔地望着它出神,好像平静的夜晚就是它破坏的一样,它不是一根树了!
这株柳树并无特殊之处,从树干的粗壮,皮色的皱褶来判断,这株树怕有大几十年的岁数了。老三记得,还是他牙牙学语的时候,就有了这株柳树,它的枝条又长又柔软,柳叶又长又碧绿,远看就是一位披毛散发的绿毛野人。
人世沧桑,柳树依然,它是故乡世事的见证人。不是吗,十年前,老三就在它的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那是炎天六月的一个晚上,老三在床上被热浪憋得透不过气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搬一部竹床提一把二胡独自来到这株柳树下。这个季节正是农村早稻开桶的日子,农事不是怎么忙。老三懒得睡觉,他掬一捧水擦几把脸,拉起了二胡。
老三的村庄是一个千人的大屋场,他家住在村庄的东头,这里的夜间一向是比较安静的。本来就夜深了,乘凉快的人早就回家睡觉了,柳树下很静谧。
一切都是安静的,大自然空旷无比,柳树下,悠扬的旋律如同山泉样向远方汩汩地流去,旋律带来了一股清香,那是熟透了的稻花香。老三越拉越来劲,精神倍增。突然,老三停下来,朝屋后那片桃树林望着。随后,他又拉起了二胡,一支凄凉的曲子响彻在山村的田野上空,老三一边拉,一边以浑厚的男中音唱:
姑娘,你在哪里,
我找遍了蓝天,
天上没有你的脚印,
只有一朵朵白云,
啊,快来吧,姑娘,
那蓝天的彩霞正为你裁裙。
姑娘,你在哪里,
我寻遍了青山,
山上没有你的身影,
只有一瓣瓣花粉,
啊,快来吧,姑娘,
那青山的落英正为你镶金。
姑娘,你在哪里,
我问遍了绿水,
水里没有你的足痕,
只有一片片银鳞,
啊,快来吧,姑娘,
那绿水的波涛正为你洗尘
琴声和歌声戛然而止,老三狠命地搔着自己的头皮,垂首叹息。
三哥。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鼓。
是她?不可能。老三惊愕地抬起头来,他说,啊,是你,小美。老三像打摆子一样,浑身筛起糠来。被他一百四十几斤重的身体压住的竹床,也发出吱吱声响,这响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小美忍住笑,又轻轻地问,三哥,你怎么啦?
你,你,深更半夜的,你快回去吧!老三望着这个只穿了一条花短裤,一个花汗衫的黄花闺女,他发出的声音与哀求无异。
小美肆无忌惮地说,你不是在唱“啊,快来吧,姑娘”这首歌吗?
老三从竹床上爬起来,他指着眼前这个放肆的女孩子,大声地说,你,你,你说什么,我那是唱歌!
小美依然轻声地说,三哥,你别发火嘛,我又不吃人。
好,有话你就快说。老三一屁股坐下,他就不相信一个五尺的须眉大汉能被眼前这个黄毛丫头吃掉。
三哥。小美又轻轻地喊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竹床上,她说,三哥,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你还在想桃花姐。可是,你知道吗,桃花姐早就是别人的媳妇了,我却是爱你很久了,只是没机会对你说明。你总不能对我的一片痴心像三九寒冬样冰凉冰凉吧!再说,你总不能老是这么忧伤吧,桃花姐都嫁人几年了,她生儿育女了,你还想得到她吗?
老三听了小美的话,感到惊讶,感到惶恐。
老三想,小美爱我,这可能吗,她凭什么爱我,我又凭什么被她爱?不!不!这是别人连听都不敢听的话。
老三坐在竹床上使劲地摇着脑袋,就像货郎摇着货郎鼓一样。
小美是老杜一手提拔起来的团支部书记和党支部副书记,而老杜呢,老杜是四清时期爬上来的支部书记,上通月宫,下通龙宫,在文化革命中不光是没有受整,反而摇身一变,又成了什么组长主任之类的干部,去年一阵锣鼓响过,他又当上了支部书记。五年前,人们不允许桃花跟自己恋爱,那时的桃花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团员,现在的小美却是大名鼎鼎呀!
小美多进步呀,这些年来,在俱乐部里,她带着社员天天在圣像前喊万岁呀健康呀,小小的白手捧着红宝书,纤细的腰肢一扭一扭的,撩得许多小伙子心头发痒,老三却是不发痒。小美太进步了,早请示时候就向圣像说要抓哪方面的阶级斗争,晚汇报时就向圣像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今天抓了谁,谁就如何如何••••••这么进步的妹子怎么就爱了自己呢?对,她一定是拿我寻开心找乐子的,我不能上她的当。
老三继而又想,小美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自己为什么还那么痴心地想着桃花妹子呢,当初主动离开她不就是为着让她幸福吗,难道这现实真的就是一场噩梦?他摇了摇头,谁不知道现实是严峻的呢?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与桃花洒泪而别,后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和着泪,和着梦,和着凄惨的琴声度日如年的。桃花妹呢,他只知道团支部多次开会帮助她,她的父母亲又给她下跪,桃花脆弱的心理经不起软磨硬泡,三年前,她就嫁人了。
桃花妹子和别人结婚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老三极力主张的。无奈,老三的爱心不灭,再严酷的现实也摧毁不了他爱她的那颗心。
那个晚上以后不久,文化革命的风暴刮到了他的家乡。老三能摆脱命运的玩弄么?不能!他没有这个力量,他的家被抄过无数次,他也陪过无数次的斗争大会,游过无数次的乡,都是多少次?他记不清了。什么罪名呢?翻来覆去就是几条原罪:上过中学,是修正主义的苗子;皮肤晒不黑,是地主阶级的白公子;和桃花恋爱,是资产阶级的糖弹子。老三多年来的寄托,唯一能唤起他人生快乐的古典文学读本和厚厚的六本笔记全被抄走了,就是他用来记工的农历书和中学时代用的书籍也一扫而光,造反派还踩断了他的二胡。
文化革命的风暴却刮不走他对桃花妹的一片火一样心,这颗心是珍藏的。两年前,他又买来了一把二胡拉开了,唱开了,他唱的全是人间的悲剧。前不久,他就做了一首《姑娘,你在哪里》的诗,并且还为它谱了曲。
谁能忘记真爱真情,可是,什么是真呀?
唉,老三低下头来,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老三思绪翻滚,神情不定,唉声叹气,小美望着他喊了一句,三哥,你说呀!
老三对小美甜甜的称呼并不感到惊奇和害怕,全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全这样喊他,这都成习惯了。就是文化革命后,人们还是这样称呼他,小美比他小三岁,称他为哥也是应该的。
老三站起来,他准备回家他不想在半夜里和小美呆久了,他怕自己会吃亏。小美长得如同桃花一样美丽,谁知道她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颜色。
小美,天不早了,我也要困了,你也走吧!老三站起来,他打了一个哈欠,弯腰拿起那把二胡,下达逐客令。
三哥,你就这样狠心么?小美悔恨交加,她站起来,趁老三不注意,一双手箍住了老三的脖颈,嘴里嘟咙着这样的话,好三哥,我们不做夫妻也罢,做朋友总可以吧,你今晚就要了我吧。
一种说不出的物质就像电流一样击得老三昏头脑胀,他感到一阵舒服,又立即感到不可名状,他伸出手左右开弓扇了小美两耳刮子,两声脆响划破了长空。老三的两耳刮子到底有多重,他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是他几年来积蓄的火气的一个总爆发,打了也就解恨了。
呜——哇,救人啦,救人啦!小美就势往竹床上一躺,双脚乱蹬,又哭又喊,好像是女性的尊严受到了最大侮辱似的。
老三余怒未消,他真想上前去再扇他几巴掌。他又恼恨自己,和小美同住一个村子,同在一个生产队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早先就没有看穿呢,她今晚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呢?
我的祝福先送到,
一送喜气步步高,
二送福寿星高照,
三送连连好运交,
四送财宝身边绕,
五送烦恼都扔掉,
一年更比一年好。
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