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渐宽终不悔
蓦地,他觉得手里的东西不是蝴蝶,而是老四小两口子,又像是老六他们小两口子,老三连连摇头,分明又不是。
那两对小两口子是多么自由啊,多像手中的这对蝴蝶,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嬉戏终日,恩恩爱爱。
老三也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三年前,举国大考,他家老五二十四岁了,一向勤奋好学,便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一所大学,一家人几乎喜疯了,好多夜晚都没睡过。过去的许多观念只此一例便如洪波决堤,一下子垮掉了,地主崽子也是人了。当人们看到老三挑着行李送老五到火车站乘车时,才相信这不是梦,这已经是现实了,才相信老三一家又可以雄比当年了。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七日,老四结婚了,对象叫小兰,很漂亮也很淑女。
老三为兄弟的幸福喜得如同小狗一样,借钱买货,刷房贴画,张罗喜事,里里外外忙坏了,却还是不亦乐乎。
第二年,二十三岁的老六也找到了对象,老三又像小狗一样高兴,欢蹦乱跳地操办他的婚事。
这下好了,庙门前的旗杆,原来是四根,现在只剩下他一根了。老三从床里滚到床外,从床外又滚到床里,都是畅通无阻。老五的婚事明摆着不要他操心,眼下着急的倒是自己,原先那颗被世俗打入冷宫的心又充血了,且跃跃欲试。
有人又开始给老三介绍对象,尽是一些不上砧板的女人,今天是一个死了男人的拖着一男一女的李寡妇,明天是王寡妇,拖着二女一男,再不就是做了结扎手术的,用老光棍吴老倌的话来说,都是一些不结秋瓜的花儿。
老三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以为自己真的老了,花谢貌黄了。这倒也是,三十几岁了,他抹一抹那块蒙上污垢的镜子,站在面前一照,奇怪,还挺不错的一小伙子嘛,相貌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国字脸上还很有秩序地摆着那感知人间世事的五官,又不少一个,又不歪一个。脸还是那样的白,虽然几十年风风雨雨在上面抹了点淡黄色,却并不很显眼,只是在额上眼角上爬上了几条皱纹。
老三还在呆想,手中的那对玉蝴蝶却飞走了,它们飞到对面的那株桃树上歇住了,两对长须对着老三,好像是在挑逗,哈哈,你管不着我了,我自由了!
老三不再准备去捉它们了,他看不惯它们的眼神,那是什么神情呢?他说不出,好像是在那里见到过,好像又没见到过。哦,想起来了,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他确实见到过这种眼神。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夜阑人静,人们早已经进入了梦乡,老三躺在床上,寂寞得很,两边厢房里,老四老六和他们的媳妇弄得床在吱吱作响,粗粗的喘息声传入他的耳鼓。老三烦躁得很,知道他们在弄那事儿,偏偏自己的那东西又不争气,硬要坚挺挺地站立着,不低头,不屈服,随着两边厢房里的喘息声的消失,他自己的裤裆里已经是一片湿漉漉,唉,真是没有办法!
老三沉沉地睡去了,不久,他被一阵细语唠叨醒了,他知道还远未到天亮,便揉了揉眼睛,竖起耳朵听起来,左边是老四小两口子的,右边是老六小两口子的。都已经深更半夜了,他们在说什么呢,老三猜不着,他又睡不成,便认真地听起来。
左耳朵听来的话是这样的。唉,你说怎么办?这是老四媳妇的声音。我还是由你,人多心杂,我也不怪你这么想。这是老四的声音。老四媳妇说,我们还合着过一年吧,等三哥把帐还了,我们再提出分家,好吗?老四说,帐怎么还得清呢,老六家的过不了多久就要添丁了,请了三朝客,又要欠新帐了。老四媳妇说,傻子,我也早就有了。老四“啊”了一声,没言语了。
右耳朵听来的话是这样的。你别死心眼,家里欠上六七百元钱,你舍不得什么?这是老六的声音。三哥会答应吗?这是老六媳妇的声音。老六说,三哥会答应的,他的心最善良。老六媳妇说,这不行,我们结婚才几个月,别人会说我们捣蛋的。老六说,谁说的,你包老四他们不这样想吗,老四前次搞副业,除了上交外,一文钱也没给家里。老六媳妇说,那好,我们就等等他们吧。老六说,你是说让他们先说,让他们当恶人。老六媳妇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老三浑身颤抖,拉过被窝蒙住了耳朵。
又一次,吃过饭后,桌子上杯盘狼藉,碗筷错落。老三坐在火坑边剪指甲,母亲在烧茶,好一会工夫过去了,不见有人收拾桌子。忽然,一只大红冠雄鸡飞上了餐桌,它一边啄着碗里的剩饭,一边甩着头咯咯咯地示威,老三抬手一挥,雄鸡一纵步飞离餐桌,一只蓝边搪瓷大碗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打碎了。
跛子老母亲瞧了瞧面带愠色的长子,她艰难地起身,拿过洗碗钵走向餐桌。老母亲弯下腰,伸出那双水瓜一样的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老三条件反射般地动身走了,他路过堂屋时,只见两边厢房一边站着一个弟媳,那姿势,俨然就是古代出征的将士一般。
又一次,正是秋老虎逞凶的时候,老三背着喷雾器从田间回来。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人们已经到户外乘凉去了,老三走到屋里,屋里没有点灯,他借助月光,倒了一桶温热的水准备洗澡。当他去拿衣服时,柜里是空的,奇怪,衣呢?他点燃灯盏去寻,依然没有寻着,又跑到另外几个地方去找,还是没找着,忽然,他聪明起来了,跑到昨夜洗澡的地方去寻,只见昨天换下的衣服还在那里发酵,农药味夹着汗臭味直往鼻孔里钻。
老三就想着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唉,本来刚好一点情绪又被这无名怒火扫净了,他愤怒地走上前,把那两只玉色的蝴蝶赶走了。
7
月亮为什么老不下山,难道它也要来陪嫁吗?老三步出桃树林,爬上了西边的山冈,傻乎乎地望月遥想。
一阵南风吹来,冈上荡起松涛,老三只觉得一股寒气透背。很快地,风过去了,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老三的心跳似乎还听得见。
他留恋吗,还留恋谁呢?留恋家,留恋村庄,留恋狗伢子他们?怎么又不值得留恋呢?今天,我是故乡的人,明天后天呢,我就是故乡的客了。那时,我即使踏上了故乡的土地,也只能算作回娘家来走亲戚了。那时,人们怎么称呼我,是叫三哥还是叫三姐,他们会问,你回来了?这句话听来好亲切呀,咀嚼起来却又是那样的陌生。我走了,队里的那条脾气最差的大水牛谁去用,记工员又到哪里去找活地图册呢,那架打禾机子肯定又得两个人抬了。
反省么,反省什么呢?母亲的坟茔已经做好了,住宅已经拓宽修好了,老四和老六已经过上了小日子,分家时,每户还分给了几十元钱让他们开个头。别的呢,是否还欠谁的良心账,没有啊!如果说有,就是只欠母亲的了。
憎恨么,憎恨谁呢?恨父母么,恨老杜小美他们么,恨桃花妹子么,恨哑巴么,还是恨兄弟媳妇他们?只有鬼才晓得!
想这么多干什么,又不是西楚霸王辞别江东,也不是荆轲在易水洒泪告别,这是去上门呀,去当上门郎呀!这是一条什么道路呢,能通向生活么?
老三的问题是一串串。
想到这里,老三一种自得、悔恨、留恋、无愧和羞涩的感情便油然而生,二十年前做中学生时背得滚瓜烂熟那首唐诗便跳了出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明天,老三就要到那理想中的蓬山去了,明晚,他将开始全新的生活了,将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在自己的身边。想到此,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女人。
五天前,他同热心的狗伢子走了三十里路,来到一个叫江寡妇的女人家。江寡妇三十多岁,她的丈夫去年病死了,留下了三男二女,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三岁,家计艰难,急于找一个好心肠的上门女婿。这些情况老三早就听狗伢子说过,他心里本来是十二个不愿意,可又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将他推上这条道路的。他的家里已经没有他的地位了。
两个人见了面,老三当是跟姑娘相亲一般,满面通红,江氏倒是大大方的,她像招呼亲弟弟样招呼着老三。
老三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虽说是五个子女的母亲了,还不见老,毕竟也就三十来岁嘛,只是收捡差些,身上和房子里都挺乱的......
女人!女人!地主......
老三收住回忆,他疯狂地从冈上跑下来,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嚎啕大哭,声声长,声声短。
老母亲丢掉拐杖抱着儿子痛哭。
老四和老六关掉收音机,和媳妇们围着母亲嘘唏。
陪嫁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收拾起杯盘,也陪着这家人流泪。
狗伢子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哭了。
桃花妹子也出去了,一个人倚在外墙边抽泣。
......
那勾新月隐下去了,从西山上隐下去了,大地一片寂静,一片朦胧。
老三一声声长吁短叹,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天气燥热,也许明天是一个雨天。
啊,清明节!
我的祝福先送到,
一送喜气步步高,
二送福寿星高照,
三送连连好运交,
四送财宝身边绕,
五送烦恼都扔掉,
一年更比一年好。
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