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读书
　　 文郁葱牵着儿子走在去隋受九路上，这是一条田埂大路，这条塅畈的人东来西去，都要走这条路。
　　 儿子走在路上总是不自在，时而要停下来掐掐路边的野草花，时而要用手去水田螺公洞里抠一抠，看看有没有泥鳅。
　　 文郁葱说：“孩子，你这是去读书，不能这么贪玩。”
　　 儿子说：“我读书做么，勤伢子就没读书。”
　　 文郁葱说：“你要学好样，勤伢子不读书不是好样。你长大了不要像我一样，也去做一个木匠，成天拖着一把锯一把开山子走东家串西家讨饭吃。”
　　 儿子说：“老爷，我觉得你也很好啊，天天去别人家做手艺，天天可以吃肉油嘴巴。勤伢子他屋里爷就冇得这好的命，他餐餐吃旱茴。”
　　 文郁葱说：“话是这么说，毕竟是讨生活啊，艰难啊！”
　　 儿子说：“是的，我长大后不要像你一样，做个讨饭的。”
　　 文郁葱不说话了，拉着儿子继续往东走。
　　 不一会就到了隋受九祠堂，这里已经成了左近地方的一处读书场所，隋盆福老先生在这里教着三十几名弟子。
　　 文郁葱把儿子带到隋盆福先生面前说：“隋先生，我带来了我的儿子，这就交给您了，要交的束脩容我一月后送来。”
　　 隋盆福喝了一口茶，看着眼前这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文郁葱的儿子说：“隋先生您猜猜，您要是猜出了我叫什么名字，猜出了我今年几岁，那您就是个熬人。”
　　 文郁葱在儿子头上摸了一下说：“小孩子休得无礼，好好回答先生的问话。”
　　 文郁葱的儿子说：“老爷，你说小孩子休得无礼，是不是说大人就可以无礼了，那我做大人好了。”
　　 文郁葱气得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
　　 文郁葱的儿子说：“好啦，我不要先生猜了，还是由我说给先生听吧。我叫文兰亭，兰花的兰，亭子的亭，今年六岁。”
　　 隋先生一听就高兴起来，他说：“这名字好啊，这是谁取的呀？”
　　 文兰亭说：“当然是我爷爷取的，他读过很多书，不像我老爷样，才睁开了眼睛。”
　　 隋先生捋着自己的胡须自言自语说：“兰亭，兰亭，这名字好啊！你知道东晋的书法家王羲之吗，他住的地方就叫兰亭，在浙江的山阴道上，越王勾践在这里种过兰花，汉时在这里设过凉亭，所以这里就叫兰亭”
　　 隋先生沉浸在自己读过的书海里，现在，在他的眼里，没有了文郁葱父子，也没有隋氏祠堂里几十个弟子，只有东晋的王羲之，他吟诵起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文郁葱等得不耐烦了，就打断了隋先生的吟诵说：“隋先生，我走了，我儿子就交给你了。”
　　 隋先生把手一挥说：“走吧走吧，山村野夫，向来无礼，不听完我的吟诵就要去讨生活，像什么话？”
　　 文郁葱就僵持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文兰亭说：“老爷你就回去吧，你要是不去讨生活，拿什么交隋先生的束脩，先生你说是不是？”
　　 隋先生打开眼睛说：“不要打岔，我正在吟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你知道背诵吗？”
　　 这当儿，文郁葱就溜走了。文兰亭说：“隋先生，我要是会背诵，也就像你一样，到祠堂里来教书了。”
　　 隋先生说：“你这个小畜生，在先生面前不要说‘你’，要说‘您’。”
　　 文兰亭说：“小畜生一般是老畜生教出来的，可是，您还没教过我啊，以前，只有我老爷教过我。”
　　 隋先生说：“来来来，不兑筋了，今天我教你读《三字经》。”说完之后，他也不管文兰亭同不同意，就自顾自读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文兰亭也跟着读了起来：人畜生，性本善•••狗不叫，月月月。
　　 隋先生说：“停，你读错了。不是‘狗不叫’，而是‘苟不教’，你怎么乱叫唤？”
　　 文兰亭说：“先生，我没读错呀，我就是读的‘狗不叫’呀！狗要是不叫呀，那一定是吃饱了在睡觉，偷懒了。”
　　 隋先生说：“拿凳子来，拿鞭子来，拿屁股来，拱起屁股，讨打！”
　　 文兰亭一一照办，然后问：“先生，是打您还是打我？”
　　 隋先生说：“你个化生子里，怎么是打我呢，我又不蠢，拱起屁股来，不然的话，我就抽你的脑壳。”
　　 文兰亭说：“先生您不能打我，您要是打我，您就是小人了。您没听说过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的就是小人了。”
　　 隋先生说：“好吧，你把凳子鞭子屁股都放到原地方去吧，不能再读错了。”
　　 文兰亭说：“我保证不读错，不念‘苟不教’，只念‘狗不叫’。”
　　 就这样，文兰亭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涯，他在隋先生这里读了六年书，读遍了十几本蒙学，还读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把个隋先生的头发都读白了一半。
　　 这天，隋先生开始给文兰亭他们几个上课，课文是《诗经•小雅•小旻》，只见隋先生闭着眼睛昂着头背诵着这篇课文：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
　　 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厎。
　　 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
　　 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
　　 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隋先生把这么长一首诗背诵完了，就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了文兰亭又在折叠纸炮，便说：“文兰亭，你不好好听讲，脑壳里又在跑马？”
　　 文兰亭说：“先生，您没有讲课，您是在背书，在给您的先生背书，我没有事做，就折了一个纸炮炮。”
　　 隋先生说：“我是在给我的先生背书吗？你个化生子里，还要充大，是不是又在讨打？拿凳子来，拿板子来，拿屁股来！”
　　 文兰亭说：“我都可以给您拿来，但是您还不能打我，因为您还没有开讲。”
　　 隋先生说：“好，那我就开讲，我提的问题你要是有三个回答不上来，那就乖乖地躺倒凳子上挨打。”
　　 文兰亭说：“一言为定，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要是回答不上来，也躺倒凳子上挨打好不好？”
　　 隋先生说：“小小畜生，岂敢和先生平起平坐！”
　　 文兰亭说：“闲话少说，您就发问吧。”
　　 隋先生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是么子意思？”
　　 文兰亭说：“哲是先哲，谋是谋略，肃是严肃，艾是艾蒿，这一句的意思就是先哲很有谋略，也很严肃，他喜欢艾蒿。”
　　 文兰亭的解释把一堂屋的弟子逗笑了，隋先生说：“你好聪明啊，你怎么不说先哲喜欢茼蒿喜欢苋菜呀！”
　　 文兰亭挠着自己的脑壳说：“也是啊，我忘记了。”
　　 隋先生说：“第二个问题，‘不敢暴虎，不敢冯河’是么子意思？”
　　 文兰亭说：“这个最简单啦，就是说不要惹恼了老虎，不要渡过发洪水的河流。”
　　 祠堂里弟子笑得最厉害了。
　　 隋先生说：“你家里是不是养了狮子啊？你怎么不说不要惹恼了狮子，惹恼了豺狗？”
　　 文兰亭说：“先生，书里面没有狮子和豺狗啊，只有老虎。”
　　 隋先生说：“竖子，不可教也！好啦，第三个问题我也不问啦，问也是空问，你反正是乱说一通。”
　　 文兰亭说：“先生你不问我了，我可是要问你啊，‘我视谋犹，亦孔之邛’是么子意思，这里的‘孔’是不是指孔子？”
　　 隋先生说：“我问你，是先有诗经，还是先有孔子？这里的‘孔’是表示程度很深，你怎么扯到孔子头上去了？”
　　 文兰亭说：“我不是先生啊，我可以胡扯。第二个问题，‘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这里的‘匪’是不是指土匪？”
　　 隋先生说：“你的脑壳是不是进水了，你怎么不说是兵痞二流子啊，还土匪呢，我看你将来就是个土匪。这个‘匪’字是‘彼’的意思，你懂不懂？”
　　 文兰亭说：“好了，先生，我问的问题你都回答上来了，我就不打你的屁股了，你也没有提满三个问题，我虽然答错了，你也不可以打我屁股的，我们二人扯平了。”
　　 隋先生就这样被文兰亭给绕进去了，他左一想，右一想，觉得文兰亭说的没错，那是谁错了呢？
　　 轮到下课了，隋先生回到室内，还在想这个问题，吸了一水筒烟，他终于把问题想清楚了。
　　 到了下一节课，隋先生一上来就说：“我先把上一堂课说个大概，文兰亭这个小畜生是在给先生叫板，他怎么可以和先生平起平坐呢？他那是在胡扯，大家不要听他的。”
　　 文兰亭在下面嘿嘿地笑了，还有很多弟子也跟着笑了。
　　 隋先生说：“这一堂课，我们不上新课，我要大家说说自己的志向，我们就快要结束我们的学业了，将来做么子呢？”
　　 鸭扁嘴站起来说：“我将来讨两个老婆，生十个崽，然后生一百个孙子，霸住我们隋受九一半的房子。”
　　 团鱼说：“我没有志向，长大了就是看好一伴牛，天天看牛斗架。”
　　 泥鳅婆说：“我很会抠泥鳅，不读书了就天天去抠泥鳅，然后用灰箢箕担到鹿角去卖，赚钱了就买个老婆回家过日子。”
　　 文兰亭说：“你这是讲鬼话吧，灰箢箕怎么担得了泥鳅，你还没走到鹿角，它们早就跑得精光了。”
　　 隋先生说：“好了好了，文兰亭，你说说你的志向吧。”
　　 文兰亭说：“我要有很多的钱，要有很多的田地，我要你们都做我家里的长工，天天见了我就点头哈腰。”
　　 隋先生说：“你要这么多钱财做么子？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文兰亭说：“孟子曰：富，人之所欲也。人亦孰不欲富贵。这是说追求财富是人的天性，你们都不想财富很多呀？先生你要是家里有一百根金条，还不高兴得要死呀？鸭扁嘴你要是家里有四个老婆，给你生了二十个崽，你还不喜死呀！”
　　 隋先生说：“文兰亭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孟子是说过这样的话，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孟子思想的核心是行仁政。他说，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他的意思是富民是施行教化和行仁政的前提。你要是只顾自己追求财富而丢弃百姓，你就会为富不仁。”
　　 文兰亭说：“先生您别生气啊，这不就说说玩吗。我还不知道我的田地躺在哪里，也不知我的长工生出来了没有？”
　　 隋先生说：“你这个小畜生这样下去真是不得了。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要是不约束自己，而是自顾自的信马由缰，将来可悬啦！”
　　 文兰亭说：“谢谢先生的提醒，我将来一定听从先生的教诲，反复温习孟子教导，把人的天性发挥到极致。”
　　
　　 第二章 四年教书
　　 文兰亭在隋受九祠堂里读了六年书，然后又去贺耕九祠堂里读了四年书，回到文十三老家时，已经是十六岁的小伙子了。
　　 文郁葱看着这个儿子快有自己高了，心里一阵高兴，就问儿子说：“兰亭伢子你将来做点么事啊？”
　　 文兰亭说：“做么事呀，我最想做的就是当皇帝，到金銮殿去坐那把金子做的椅子，多荣耀啊，多体面啊！”
　　 文郁葱说：“你只怕是天天在做这样的美梦啊？”
　　 文兰亭说：“就是啊，可是，那个老佛爷就是长命，我怕是难得等到啊，要想个法子才行。”
　　 文郁葱说：“儿子耶，我在家里做把好椅子给你坐坐如何，你就在家里过过皇帝瘾吧。”
　　 文兰亭说：“这怎么行，你看这当皇帝是多么的好啊，我要是当了皇帝，你就是皇帝老子了，叫什么来着？太上皇，啊，对对，就叫太上皇，你就不用再做木匠活了，就不再想着今天给谁家做犁耙，明天给谁家打风车。”
　　 文郁葱说：“别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今天给你说一件正经事，你读十年书了，我想在文十三给你开个蒙馆，我们屋场里一直没有蒙馆，也没谁读过多少书，现在，有条件了，你读书十年了，还怕教不了小孩子。”
　　 文兰亭说：“老爷说的是，我听老爷的，做皇帝是今后的事，慢慢来吧，先做个教书匠，做个蒙童王。”
　　 文郁葱真的与族长说好了，也在文十三的祠堂里开了个蒙馆，儿子文兰亭就是这个蒙馆的第一任先生。
　　 一个叫文召昌的伢子跑来读书，他说：“兰亭伢子你今年十六岁可以授徒教课，我今年十岁了却还要做你的弟子，你羞不羞啊？”
　　 文兰亭说：“你还问我羞不羞，是你自己羞不羞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读四年书了，《三字经》《百家姓》包本背。”
　　 文召昌说：“这样吧，我们二人去港边比屙尿，看谁的尿线屙得远，看谁屙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