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放牛归来的傍晚，夕阳已经窝在山的另一边。留下泛红的光，在初秋的微风里留下余晖的神韵。在长满路基草的山沟，凉儿看到山沟边的一座坟墓边有一束硕大的大红花。这花长得有些奇特，由八瓣花瓣组成，花蕊是五个金黄色的小心形。整束花由五根白嫩嫩的像针线的柔软的根子托起。这样奇特的花，凉儿还是第一次见。在山沟里放牛三年，见到过各种奇特的花草，但还没有见过那么特别的。凉儿很好奇，它怎么会长在坟墓旁边。时常在这些荒凉的坟墓地块出没，凉儿已对它们的存在熟视无睹，见怪不怪。大人们会很含蓄的给这些垄起来的坟墓取好听的名字，叫番薯垄。（禁言道：死佬）凉儿每每看到村里有人死了往山上抬的时候，就知道山上又要多了一垄番薯垄了。为什么要叫做番薯垄呢？凉儿猜，可能它们长得跟番薯垄一样，所以才那样叫的。每个猜想也许只为满足好奇心，但若可以乐在其中。有何尝不是一种阔达的人生观。不止小孩，每个人都是好奇心的载体。
　　 出生至今，凉儿已见证两个老人家的离开，一个是太叔婆，一个是外婆。四岁的时候，太叔婆过世。在露天的水泥地里，凉儿第一次看清楚棺材的模样，黑色的外壳，两边镶嵌着莲花状的木雕，分别写着两个黑色的楷字：利和吉。凉儿觉得那是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太叔婆会被装在里面被送到山上的某个长方体的土坑里埋掉。然后人就这样没了。在三岁的时候，凉儿无意间听到妈妈与奶奶的对话。凉儿妈问奶奶人死后多少年才全部变成骨头。奶奶对凉儿妈说，大约过十年，尸体会全部腐烂掉，只剩下骨头的时候就可以请巫师把尸骨捡来装入金瓶里了（季红色，附一个脸盆大小的盖子的陶瓷缸）。凉儿出世那年，外婆去世。当时凉儿妈因有孕在身，没有见上母亲最后一面。这是她深深的遗憾，她想到时候亲自去捡母亲的骨头。两年前奶奶离开，但她并没有留下完整的尸体，而是被送去火葬场烧成一堆灰。奶奶过世之后，凉儿经常听到妈妈骂爸爸的话，你们怎么那么忍心把自己的母亲烧成一堆灰。或许妈妈觉得自己亏欠了母亲，所以也不想自己的婆婆最后的归宿会这样不了了之吧。现在奶奶与二十年前去世的爷爷被合葬在一起成一块白色的坟地。不再是被黄泥土覆盖住的番薯垄了。当死亡变得不那么庄重的时候，生命的存在似乎也被忽悠着。世俗的烦恼也许是无止境的，谁也逃脱不了。逝去的容易被遗忘，自来如此。
　　 凉儿六岁开始跟着妈妈在地里种番薯，知道番薯垄是一垄垄的土被翻起来，其长度由地块的长度所裁定，不确切。宽度大概五公分的样子。不过坟墓会高大一些。这些是凉儿目测的意想。
　　 凉儿好奇大红花就那么一束的开放着，亭亭玉立，没有任何枝叶的陪衬。像一个男子汉在风雨里独行的挺拔的模样。某种预感，让凉儿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凉儿五岁开始放牛，干农活。平日又喜欢独自行走山路去放牛。与人一起行走，她总是沉默不语。只看着同伴们嬉闹着，但她没有一点想要参与进去的欲望。
　　 看到大红花的那一刻，凉儿决定要把它摘回家。她不想让它如此孤零零的存在。
　　 初秋的气息在微风中渐渐消积，山沟里的葱郁的草丛，渐渐显出它的焦黄。金黄的松针铺满林间的缝隙。
　　 秋风像在催着凉儿，赶快牵着喂饱的小黄牛回家去。但却也不催凉儿要快快回家去，好像它能理解凉儿此刻的心情，自己低下头去，一点点的啃与黄土伏贴的草根。
　　 就在那一瞬间，凉儿觉得大红花的命运将随时会随风雨的吹打而夭折。如果不把它带走，她会愧疚的，会不安的。凉儿决定要把大红花摘回家，把它放在木窗口的边沿上，那个在她看来唯一通向光明的地方。在那里她会给自己很多幻觉，想象着未来，想象着山外面的世界。凉儿想大红花或许会给她带来美好的情怀，至少是可以让她变得快乐的。
　　 天渐渐暗下去，在凉儿手中的绳子也开始绷紧了，那是小黄牛在用力拉悬挂在它鼻梁圆形铁条牛钻子的粗绳子，凉儿知道小黄牛想回家了。
　　 “好了，小黄（凉儿给它取的名字，因为小黄牛长着黄色的毛），我把它带上就走了。”说着，往大红花的下身一夺，但却不容易折断，大红花的柔韧度很好，不容易断，最后凉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折断，还差点栽倒在地。幸好手中粗大的牛绳，帮了她一把。没有撞上坟墓的水泥块上。
　　 凉儿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大红花，悠然自得地牵着小黄牛回家去了。她想堂妹燕儿一定会很喜欢这花的。当然，她是不会给她的，因为那是她辛辛苦苦摘回来的。那么漂亮的花儿，万一被折断了，就真的浪费了。
　　 燕儿比凉儿小三岁，八月底才由她的父母接过来上学。她的父母是城里的农民工，在城里上学支付不起昂贵的学费，只好回乡下的老家读。
　　 凉儿的父母常年在家，加上凉儿两姐弟也在上小学，有个照应。凉儿上三年级，弟弟名儿上二年级。
　　 凉儿爸爸是建筑工，每天不定点的在镇子里的某个村落出现。一天的工资三十块，但并不能保证每个月准时发放。这个家常常愁着油盐钱都没有。在小村落里，很多人家盖房并不是准备好盖房子的全部钱，大部分都是欠一半，给一半。有的盖好了，两三年才可能还清。有的房子盖了都住得漏水了，还没把工钱还掉。这样一来，像凉儿爸爸那样的员工，自然也要面临生活的困境，除非遇到讲信誉的包工头，每个月会准时发粮。毕竟这样的老板少见。至少，凉儿爸爸还没有遇到。凉儿爸时常跟妻子抱怨说，自己命苦遇到的都是一些吝啬的老板，上班的时间会卡掐得很准，下班却说，这些泥浆用完了再下班。
　　 凉儿妈妈是家庭主妇，平时看管田地，菜园，养猪鸡鸭作副业。
　　 五岁开始跟着妈妈下地干活的凉儿，从不喊苦，也从不喊累。每次回到家还会很欢喜的跟弟弟说她在地里的所见所闻。悬挂在树枝上的鸟巢，里面有很多的小雏鸟，看到一只母鸟叼着小虫飞回来喂这些小雏鸟，好像看到课本里鸟妈妈喂她孩子的场景，凉儿觉得它们好幸福；还有蛇吃青蛙，有些草丛留下蛇脱壳的白鳞，凉儿妈妈说这样的蛇会更长命；小白兔在偷菜吃……在凉儿看来，大自然就是她的乐园，在那里她的心如奔腾的快马般，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谁也管她不住。
　　  
　　   （二）
　　 凉儿把那束在坟墓旁边采摘回来的大红花插在一个装着大半瓶清水的有七寸高度的七喜瓶子里，然后把瓶子放在木窗口的平道处。
　　 燕儿看了姐姐在窗口摆弄着什么，借着昏黄的灯光问凉儿：“姐，为什么大红花的花瓣那么奇怪的呀？”
　　 “不知道呀。就觉得它很特别。所以才采摘回来的。你不能去动它呀。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就好了。”完成这一举动之后，凉儿似飞人那般，一刹那就跑到靠床边的衣柜翻弄衣服去了。
　　 “姐，那你能确保它永远的存活吗？”燕儿继续盘问。
　　 “当然不能了，这个世界本没有什么东西是永生的。”
　　 “那你不能保证它永生，为什么还要把它摘回来呢？这岂不是让它死得更快？”燕儿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只是觉得它一朵花孤零零的绽放在坟墓旁边，怪可怜的，所以就把它摘回来了。唉，你怎么好像比我还要懂呀。我可是你姐耶。”凉儿不耐烦这个妹妹那么小，说话却像小大人那般麻利。在这个家住久了，不知道会不会把她这个姐的地位给推下去了。那样多没面子呀。虽说凉儿并不会计较太多，但面子的事情，她还是会在乎的。
　　 “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虽然是你妹妹。但很多事情，我可是比你懂呀。”燕儿不服输，准备继续搏斗下去。
　　 “你什么意思？”凉儿没想到堂妹这样来拌嘴的。
　　 “总之，我就觉得你不应该把这花摘回来。你应该让它在风雨里自生自灭的。毕竟像你所说的，谁也不能永生，那它既然可以出生，必定有它自己的存活方式。就像我们人，长大了就要自力更生了。不可能一直吃喝住父母的。父母也不能陪我们一辈子。所以说，既来之，便安之。”两姐妹边写作业，边拌嘴。可是谁也不会看谁，就只盯着自己的作业本看。轮到谁说，谁就气势汹汹，也迅速的结束自己的表达。谁也不让谁，谁也不理谁。
　　 “奇怪了，你怎么会懂那么多道理？又没有谁跟你说这些？你爸爸妈妈会跟你讲？”凉儿突然被眼前这个乳臭未干六岁的孩儿说出一番那么有条理，那么有哲理的话给吓了一跳。
　　 “是一个叫先知的男人告诉我的，他让我叫他先知，可能是他可以预测未来发生的事情吧。就是比我们这些常人知道得多一些。他是在我四岁的时候，基本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先给我讲近几天将要发生的事情。然后便开始他的故事，从我睡去的那一刻，到我醒来的那一刻，他可以一直不停地讲，真的太有趣了。从孔子讲到改革开放，从古罗马时代讲到苏联时代。从古埃及文明到玛雅文明……他简直就是我的神呀，无所不知。这不昨晚他托梦给我说这朵大红花是你的命根子。”燕儿说这些的时候，她刚刚把作业做完，准备看《十万个为什么》。
　　 “什么？大红花是我的命根子？”凉儿被吓到。关于命运这回事，她可是从来不相信的。她只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其他的都是瞎扯。
　　 “是呀，先知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说，你属于大自然的。世间万事万物你都不能随便的破坏。要好好的保护它们。你才能活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是与众不同的，大红花也是。既然你无法让它永生，你就应该放它一马，让它独立迎接风霜雪雨的考验，而不是把它放在温室里娇养。先知还告诉我，花瓣的数量就是你活得岁数。大红大紫，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也是你宿命的颜色。先知说今晚还要讲玛雅文明的故事给我听。好期待呀。”燕儿一副兴奋的样子，全然不顾凉儿姐的感受，把先知告诉她的故事，恨不得一下子倾吐出来。童真无邪。
　　 “燕儿，你好吓人呀。怎么会有人跟你说这些的？好像幽魂附身的感觉。你可不可以清醒些呀。”凉儿受不了这么玄乎的东西出现在妹妹身上。她觉得少年未来，怎么成年心理就定格在脑海里了，这对只有六岁的燕儿来说，不公平。
　　 “切记，此刻我不是你的妹，你亦不是我的姐。我们不过是有缘分的人。聚在一块儿了。既然我来到你家。当然我也要了解你的实际情况。”燕儿似乎被附身了。“在梦中，先知还告诉我，你若想把自己的人生参透，你必须得沉得住气。”
　　 “燕儿，先知为什么会把我的事情传给你，而不是我的爸妈妈呀。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这些，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想到命运，凉儿多少有些被吓着。她不愿意被束缚，命运不该被别人牵着走。
　　 “放心，姐姐，先知会告知的。他有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所以这个呢，你就尽管听我的话就好了。先知说今晚会有很重要的事情跟我讲。到时候看看吧。看他怎么说。大红花是去是留。就看他今晚怎么说了。”
　　 “好吧，我现在也没有主意。就听你的吧。那今晚你就早点睡，好让我早点知道结果。”凉儿把作业做完，还要背书。现在学到《翠鸟》这篇文章。老师说要背翠鸟抓鱼的那段，说这段有趣，背下来更有趣。语文老师总是那么幽默。什么都说有趣。好像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不是有趣的。嘿，真是个有趣的人。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凉儿的记忆力很好，一段串联着很长有数字和动作描述的段落，不到一刻钟就背出来了。
　　 凉儿说自己可以那么快背出来，大多是丰富的想象力和触类旁通的联想力。把这点跟那一点衔接好，像串联的路线，很快就可以到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所以正如凉儿语文老师说的，嘿嘿，这是很有趣的故事哦。嗯，是挺有趣的。凉儿回味着老师的话。
　　 第二天起来，凉儿就急着问燕儿昨晚先知跟他讲什么了。
　　 燕儿倒是不急不慢的，说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才告诉她具体的。
　　 “你这不是要急死我吗？一天让我这样苦等。我会无心上课的。你说你真要这样存心要吊我胃口不成。好了，好妹妹，等一下我们在上学的路上说，可否？”凉儿把双手紧握着燕儿刚刚沾过水的手，有些冰冷。凉儿管不了那么多。
　　 “好了，好了。那你现在牵牛去山沟快点回来吃早餐，一起上学就告诉你。不然就只能到晚上了。”燕儿不想泄露太多的天机，行事要小心才行。
　　 “好，我这就去把牛牵去山沟吃草。”凉儿很欢喜，其实她哪里知道，她的命运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刻有所改变。毕竟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呀。
　　 好不容易熬到上学的时候，凉儿没扒两口饭就牵着燕儿出门去了。
　　 “昨晚先知怎么说？”凉儿想知道答案的欲望无比的强烈。之前不相信命运的主宰，此刻却给妹妹的玄话迷住。
　　 “嘘嘘嘘……姐，告诉你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呀。否则我们以后姐妹都没得做的喽。”燕儿踮起脚尖用小手捂住凉儿的脸。对着她的脸说。
　　 “当然，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这也是关系我命运的事情。我哪敢乱说。”凉儿抓住妹妹的小手放下来说。
　　 “那就好。”燕儿肩并肩地跟姐姐同排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