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说，你要把大红花放回坟墓边。就是你之前把它摘回来的地方。其实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没有说。他说这些的时候，很含糊。他昨晚说有些疲倦，没有讲故事给我听。只交代了大红花的事情就从我梦里离去了。我也觉得很奇怪。平时他不是这样的。”
　　 燕儿一脸疑惑。具体为什么先知会那样。可能也有他的苦衷吧。他不想说，也没有必要追问。尊重彼此最好的方法是：适而则止。
　　  
　　   （三）
　　 凉儿冰凉的看世间，或而她这个六根不净的孩儿，注定看破，也要与世间万物私斗一番。
　　 燕儿和凉儿自从每夜会向彼此诉说过去的梦。她们原本不属于这块地。却生长于此。莫不是考验她们的善心。
　　 论世道，她们还是两个刚刚可以把话说清楚的小屁孩。怎么会懂如此多的世道之事呢？
　　 殊不知这些且是她们天生之云带，所需的只是她们如何在成长过程中展现出来。
　　 燕儿寄菩萨之言：这世道无所谓对与错，对错是横空一世之英明而放，而开。
　　 小屁孩自有它的活法。这两个不寻常的孩子，喜欢单打独斗。凉儿要到山沟里放牛。燕儿要在家里烧水洗澡，喂鸡，做晚饭。虽只是小儿辈的幼稚，却做得井井有条，如成人那般的干练稳重。从来不用别人来调教，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们似乎约定好似的，从不耽搁，从不拖拉。
　　 然而上天并没有让他们马上变成成人的样子，却想把她们当成人养。但很多时候，她们依然是不被世俗污染的纯孩儿。
　　 一天下午，凉儿放牛回来，准备舀水洗澡，却不料燕儿却先把手放进桶里，结果就把勺子的滚烫的热水往燕儿的手里倒了。
　　 话说燕儿尖叫大哭的时候，凉儿才反应过来。
　　 原来，她刚刚在思考着下午作的一首歌词，想着用什么旋律好一些。舀水的时候神情全然不在其中。像是被迷魂药迷住的恍惚。
　　 “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呀？怎么办才好呀？燕儿你痛不痛呀？”凉儿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大声尖叫。
　　 “姐，姐，我的手好痛。好痛呀。你能帮我吗？”燕儿这会儿的大人成熟稳重的气势全消失了，完全就是六岁小屁孩想哭就哭的模样出来。
　　 “燕儿，稍等下，我听我妈说，酱油可以治烫伤的。来，我给你弄点在手上。”说时迟，那时快。凉儿从灶头边拿来一瓶金标生抽往燕儿烫伤的手上倒。
　　 “会痛的，会痛的。姐我怕痛。”燕儿把手缩到后面去。
　　 “不会的，我之前也弄过，很清凉。不会痛的。来呀，不然你更痛。”凉儿一手拿着生抽，一手抓住燕儿的右手。拧开盖，把生抽往她的手上倒。一边安慰燕儿，“没事的。”
　　 果然，燕儿说她的手不那么痛了，但还是很烫很热。
　　 燕儿一直把烫伤的举着，她不敢看烫伤的地方，被凉儿扶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时不时抽噎着，她跟凉儿说，害怕手残废了，她还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残废了一只手，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很多的不便。
　　 凉儿很认真地告诉妹妹，不要害怕。曾经妈妈告诉她如果不是高度的烫伤，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凉儿说起她的烫伤的故事，三岁的时候贪玩，一个人爬到灶头上抓猫，结果猫没有抓到，一只脚伸进了凉儿妈煮着白粥的大锅里。幸好凉儿妈发现得及时，急中生智的拿着灶头边放着的生抽涂抹烫伤的脚。不然她的双脚真可能要残废掉的。说这话的时候，凉儿把双脚的烫伤处伸出来给燕儿看，果然一点痕迹都没有，像新生儿的肌肤那般的白嫩。
　　 燕儿听了凉儿的话，才渐渐安静下来。
　　 凉儿澡没有洗，就一直跟燕儿坐在客房的凳子上，开解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姐，你看，我烫伤的地方，皮已经膨胀一个一个小泡了。好恐怖呀。”燕儿突然喊道。凉儿看着那白的，粉红的皮肤，倒觉得那不是皮肤，而是一串串的梅花标记。她曾经历经过，所以不被燕儿的话吓倒。
　　 “是会这样的，不用担心。这是生抽与皮肤之间的化学反应。到时候皮肤会脱离出来，脱完新的皮肤就会长出来了。如果脱离得快，完整的话，四十天新皮肤基本就可以长出来了。”凉儿继续她的经验谈。
　　 凉儿弟弟名儿刚刚上一年级，下午放学做完作业就到邻居家玩去了。天不暗下来，他是不会出现在家里的。这让凉儿很头疼，毕竟父母每天都早出晚归，家里就她是大姐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这时候，燕儿突然变换了她的身份，问凉儿最近怎么了？
　　 “你怎么这样问？”凉儿听到燕儿换种口气问她这样的话，她有种不详预感。
　　 “我是想试探你做事是否专一。对了，大红花还回去了吗？”燕儿的口气很严肃。
　　 “已经放回原处了呀。怎么又不是这样了吗？燕儿，你可不要吓我呀。”明显，凉儿也紧张了。
　　 “那就好，看你刚才舀水心不在焉的，是有什么心事吗？”燕儿试探凉儿。
　　 “没呀。我只是想编一首歌而已，放牛没事干，可以哼唱。”凉儿爽快回答。“你想我才九岁，怎么会有什么心事不说出来呢？即使有，也要唱出来的。放牛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释然的过程，可以自由自在的唱歌，挺好的。”
　　 “真的吗？教我唱两句。”燕儿也像知道姐姐的秘密似的。
　　 “不行，这些歌是我的心情密码。不能随便说唱就唱的。要到了山沟那边，对着蓝天绿野才能唱出来的。”凉儿保持住自己的矜持。她是不会随便把自己的心声外露的那种。九岁的小孩能做到这样，大概也独她所有了。不能唱，就写下来。这给她很多的帮助，及时的自我反省，心会因此而放空。不再因为什么事而愁苦，或是大哭大闹，或是大喜过望。不像一些小孩子，有什么好东西独藏着，不跟他人分享。或是看到别人的好东西就吵着父母买。这样自私的行为，在小时形成，长大以后也将很难改正。是一种对抗的斗争。会使一个人心灵缺乏安全感，让其本身的欲望和嫉妒心理在强化。对人对己不利。
　　 “好吧，你不想说。我也没办法逼迫。毕竟这些你自己的心事。我这个做妹妹也无权过多的干涉。”燕儿笑着说。
　　 “你知道吗？奶奶曾经托梦给我说，说姐姐你是独特的命根子。注定这一生都是游荡的。想把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游荡完，那样你就可以写很多很多的故事。这些故事会是奶奶托梦给你，让你记下的。也有很多你现在历经着的。因为她说很多时候，你是不愿意说话，却热衷用文字来描述这个世间的每个动处。你的表面会让人觉得你是一个乖乖女。但其实内心却是很狂热。奶奶说，你长大后是不会让人操心的。但你会把自己的世界独立出来，不让人靠近。靠近你的唯一方式就是你写出来的文字。我这个妹妹其实也很期待，那个时刻的你，会有奶奶描述得那般美好。奶奶还说，希望你可以忘记过去她对你的不好，比如你被她扇过耳光，当着大家的面，不给你糖果，只给别家的小孩。她说当时会因为娘娘（凉儿妈，客家方言，伯母的意思）的笨手笨脚，而觉得她生出来的孩子，不会有多大的出息的想法，然后就对这样的你不热不冷了。希望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些过去的，就让它乘风归去。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过去。放下即是福。”此刻，凉儿仿佛看到了奶奶给她赎罪的样子。
　　 她听着这些话，不由得流下热泪。紧紧的抓住燕儿的右手哽咽着说，“其实我早把这些事情放下了。我并不怪奶奶这样对我。奶奶走得时候，我因为恨她那样对我，而没有掉一滴眼泪。这也算是我永久的悔了。现在看来，恨一个人也罢，爱一个人也罢，心里留着疙瘩在那里，始终解脱不了。所以在山沟放牛的日子，面对着荒芜人烟的山野，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世事无常，天地万物，始终是轮回转的。没有永恒的存在，有什么放不开，放不下的呢。执念太多，疑惑太多。苦短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一晃而过。有什么不可以放下呢。看蓝天白云，时刻变换着模样。我想它们并没有守住一座青山不放呀。何必太固执呢？”
　　  
　　  （四）
　　 初秋的夜来得更早一些，凉儿和燕儿促膝说着记忆里的奶奶，忘了开灯。
　　 她们坐在昏暗的客房里，不见五指，也浑然不觉。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燕儿用右手捂住凉儿。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之间的秘密。
　　 燕儿猜着几分是娘娘回来了。凉儿妈在这样的时节经常是贪早摸黑的在农田里，菜地里度过。割田边的杂草，等待秋收，翻刚刚收好的黄豆地来种番薯和豆角。把谢幕后空心菜和菜心的土地翻来种葱姜蒜，白萝卜和芥菜。凉儿五岁开始跟着妈妈下田，到九岁时，基本把整个家的家务揽在手里。
　　 “嘘……娘娘回来了。你不能把我们的秘密说出去。否则，我们将可能受到更多的灾难。”燕儿用右手把凉儿张开要说话的嘴给封住了。
　　 “嗯。”凉儿喘着气发出这个特别的语气词。
　　 客房的灯管突然亮了。
　　 凉儿妈看到凉儿和侄女一同坐在竹椅上，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回事呀？天黑了，不开灯，坐在这里干什么？凉儿燕儿饭做好了吗？累死了。倒杯温水给我。”说着便坐在木桌边的一种高木椅子上，顺手把头上取下来的草帽，往地上一扔。
　　 “娘娘还没有。今晚我的手烫伤了。等一下再去做。”燕儿知道姐姐会被娘娘骂，所以先抢话。希望娘娘不要动气。
　　 “妈妈，燕儿……的手，被我烫伤了。我用酱油暂时把她的疼痛给止住了。但现在不知道怎么弄……还是……”在端给妈妈温水的时候，凉儿鼓起勇气把心事说了出来，她惊恐妈妈的鞭子。
　　 没等女儿把话说完，凉儿妈原本疲倦的神情，突然青筋勒起，脸色变成土青。把水杯往饭桌用力放下。便对着即将转身跑去厨房做饭的凉儿张口大骂，“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把燕儿给烫伤了？你这叫我咋整呀？凉儿，你是不是吃饱饭没事做呀？怎么就把燕儿给烫伤了呢？”
　　 “妈妈，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凉儿在厨房门口，惊慌的看着妈妈。
　　 “是什么？呀呀，燕儿痛不痛呀。娘娘给你弄点紫血水涂涂。”对女儿如此粗鲁，但对侄女却有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凉儿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却始终保持她苍白平静的面容，没有要哭的冲动。她没法改变这既定的事实，只能默默的接受现实。
　　 “娘娘，不是凉儿姐弄的，是我自己好奇去试姐姐的舀在木桶里的水弄的。是我自己贪玩，这不能怪凉儿姐。”燕儿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试图稳住娘娘的情绪。
　　 “燕儿，不管是不是你姐姐弄的，她在家没把你照顾好，就是她的错。名儿呢？”凉儿娘火气一来就会注意自己的儿子在不在家，如果不在，她马上就会把责任推到女儿身上。仿佛她在家就要保姆那样，把家打整得有条不紊，容不得一点错误，有一点闪失都是凉儿的错，凉儿的不对。“你看看，现在名儿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这个当姐姐的，是怎么当的？唉，我的命就是这么苦的了。”
　　 “娘娘，你先别动气。凉儿姐也不过比我大三岁，已经会做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事了。你做妈妈的也要体谅下嘛。有时候要小心也小心不来的。每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谁也说不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知道这样的结果，谁也不会去做呀。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无法预料的。”燕儿娓娓道来。这时刻的燕儿已不是一个小孩儿，她是一个信使，一个天使。“虽然我比凉儿姐小，但我也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也有责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一人做事一人担。我自己犯的错，不想勿施于人。”
　　 ……
　　 这次口角战，凉儿妈被侄女燕儿说得心服口服。
　　 凉儿妈一直都这样，总觉得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最棒的，自家的孩子做得再好，都不如别人家的孩子。
　　 常常当着大家的面说凉儿不长脑子。这话，燕儿听得都心寒。哪有妈妈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的。
　　 凉儿只能对天地说，对歌唱自己的心事。
　　 凉儿妈被燕儿征服之后，从房间里拿来紫血水和棉签，认真的一点一点把紫血水往燕儿烫伤的手沾，燕儿看着娘娘疲惫的眼神，觉得她既可怜，又可恨。如果她不动气，也许没有那么伤脑细胞吧。或许无法控制自己。为生活，为干不完的活。心中多少有些无法郁结着的愤懑。试图可以通过这样的场面释放出来。但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去对待生活，对待周围的人和事呢。大人的世界真的有那么多烦恼吗？也许不是的，烦恼是他们自造的。小时候没有解开的困惑，长大了就试图通过他物倾泻，以为那是正确的途径。岂不知是变本加厉在亵渎自己，伤害他人。
　　 凉儿踮起脚尖按开半空中的灯泡，开始做饭，煮青菜和三个水煮鸭蛋。晚餐是他们最丰富的一餐。早餐用生抽掏饭。午饭只吃一个青菜，偶尔会煲点黄豆蔬菜汤。
　　 这样的夜来得有些凄凉，或真的是秋天来了，人开始怀念过去。
　　 铃铃铃……
　　 凉儿爸踩着家里最值钱的凤凰单车从另一个村庄的工地里回来了。
　　 这天籁之音把缺乏安全感的夜打破了。
　　 凉儿爸听了凉儿妈的话，有些生气。这个家本来就生不起病的。燕儿的手这样一伤，怎么着也要一百几十来花的。
　　 凉儿爸愁的时候，喜欢坐在独属于他的那张木椅子上抽草烟，抽烟对凉儿爸来说，无疑就是为了解愁。没有成家之前，他烟酒不沾，成家之后，愁多了，沉迷于烟酒茶，情绪也开始变得暴躁了。只是对女儿，他是无奈的。他觉得自己亏欠她太多，五岁就开始被逼着去干活。记得三年前的闹大天旱，全家出动去山沟里寻水，好强不愿意被人说闲话的凉儿竟然挑着两个五十厘米高度的红色塑料桶，装着两桶满满的泉水，一口气的就挑回家了。有一些大人却眼红，说凉儿是个霸道的人，恨不得把全部泉水往自家倒，没有想过别人其实也很需要这些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