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去寻找妹妹的同学何雨佳。
　　 听妹妹说，雨佳是她初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之一，当时她们两人的关系真可以用如胶似膝、形影不离来形容。妹妹莉萍是个文静的姑娘，学习成绩非常优异，深得班主任等好多老师的喜欢；尤其是数学这门被很多学生看做是拦路虎的学科，她学得游刃有余，几乎可以和班里那些有读书天分的同学并驾齐驱。而雨佳呢，却是个性格活泼、大大咧咧，一天到晚尽知道和男生斗嘴皮子的女孩，长得倒是玲珑剔透，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听妹妹描述起雨佳的情况，总觉得她们是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可我就是不明白，妹妹怎么会跟她成为那么要好的朋友呢？
　　 后来自己踏上了社会，经历了一些人情世故，渐渐地明白了当初那个困惑我多年的问题。其实当人们有意识地去结交朋友时，很多时候是为了摆脱自身的孤独和自卑，虽然交友也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朋友与朋友之间只要有一点相同或相似之处就行了，她们有足够的共同话题可以聊，没必要找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做朋友，那样反而会使周围的人更加清晰地看清自身的缺陷所在。妹妹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往，如果她要找个跟她一样的内向女孩做朋友，同学们反而更容易发现她身上存在的弱点。正因为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就是希望找个活泼外向的女孩靠近她，以使同学们对自己悲催的形象看法有所改观。而何雨佳呢，因为学习成绩不好从来没有一位老师用正眼去瞧过她，所以在她的内心深处，主动去靠近一位成绩较好的女生从而使老师对她的偏见有所淡化，这恐怕就是当年我妹妹和那个叫雨佳的女孩子成为朋友的外在因素吧。
　　 如今，时间已过去那么多年，原先扎着马尾辫的两个小姑娘应该都变成了成熟稳重、在社会上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女人了吧。只是世事的沧桑让原本形影不离的一对好姐妹逐渐地疏远了感情，妹妹天资聪颖、家境殷实，靠着这得天独厚的“资源”，她上了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念的是国际金融专业，毕业以后在市里面的一家证券公司当业务经理（相当于销售员的职位）。仅仅凭着这些，就让她的同窗好友羡慕不已，就别说是后来还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当这些幸福在妹妹身边悄悄地发生时，她的发小何雨佳丝毫不知道。妹妹曾经和她联系过好几次，可是雨佳的电话没有一次能打得通的，莫非她已经换了号码？妹妹又去她的老家找过一次，可惜那里由于旧城改造已经荡然无存了，雨佳的父母和她们的邻居全都像人间蒸发一样，从那条古老的巷子里腾空了，为这个城市的改造工程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妹妹不知道现在的何雨佳去了哪里，她是否还生活在这座城市，她的生活是否遇到了她不敢想象的困难？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到一个好朋友应尽的责任（尽管法律从来没有对朋友的责任下过某种定义），哪怕有了她的地址给她写写信也罢。然而，事实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今年九月份，妹妹就要穿上婚纱和她心爱的人举行婚礼了，她想邀请何雨佳参加，她不能让自己的婚礼留下遗憾——对于重情的妹妹来说，曾经的朋友缺席自己的婚礼就是她生命里一道抹不去的遗憾。
　　 我答应替她去找多年不联系的同学，其实我心里也没个底儿。只是知道妹妹实在太忙了，这段时间她真的抽不出空闲来，否则也不会将一个大难题推给我处理。“喏，这是我打听到的她可能工作的地方，你帮我去那里问问。”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天宁镇经济开发区的某某外贸公司的地址，难道妹妹差不多听说了她昔日的好姐妹就是蜗居在那家公司？我决定去找一找她，见见这个叫何雨佳的神秘女子。
　　 可是我的焦虑与多疑毁了这次行程，那么顾虑重重的心态注定我这辈子见不到何雨佳真人的风貌。妹妹在纸条里提及的外贸公司的确在经济开发区，然而当我赶到那里时公司里的员工正在进行骚乱。起初我以为是工人们的罢工，后来才得知原来是公司的老板被警方拘捕了。听说骚乱持续好多天了，由于公司的资金被冻结，员工的正常福利待遇没有发下去，他们的反抗情绪异常激烈，连平时忠心耿耿的主管经理们，也没有心思去考虑公司的生死存亡了，他们表现得更加焦虑，仿佛自己有很宝贵的东西押在公司里似的。
　　 “您好，大叔！请问一下，有没有一位叫何雨佳的女孩子在这里上班啊？”我向公司传达室的门卫打听情况。
　　 “她是不是当领导的啊？”
　　 “应该不是吧。”
　　 “我只认得几个领导的名字，其他干活儿的就不知道了。”他用手指指里面，“你进去问问别人吧。”
　　 我避开骚乱的人群，径直奔向公司的办公大楼。大楼三层以上都非常安静，偶然碰见的一个人不是在操持电脑就是趴在桌上打瞌睡，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去打扰她们。后来我逮住一位短发的女子，她的亲切打消了我心里的顾虑。
　　 “您好，打扰下，何雨佳在这里上班吗？”
　　 “何雨佳，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呀！”说完她就离开了，临走时还留给我一个微笑，好像对我心存好感。
　　 可是，当她转身正准备下楼梯时，她停住了脚步。“小伙子，”她向我喊道，“你刚才是不是问我何雨佳的情况？是不是那个长得瘦瘦弱弱的，说话很犀利很爱逞强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只知道她叫何雨佳。对啦，您对她有印象了？”我不觉心中一阵惊喜。
　　 “现在我终于回忆起来了。”那位办公室女子说道，“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她离职都差不多有两三年了吧！”
　　 “离职，她已经离开这里了？”
　　 “好像是被我们老板开除的吧。不记得是被开除还是被甩掉，那时同事们对她的印象都很糟糕。”
　　 “被甩掉，被谁甩掉？”
　　 “她曾经给我们老板当过情人，后来好像是被另一位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子取代了。”
　　 “啊！怎么会是这样？”我不禁脱口而出，“那我现在岂不是找不到她了？”
　　 “你找她干嘛，她不会是向你借过钱吧？”
　　 “没有没有，我替我的妹妹找她。”
　　 “那我帮你去问下有没有其他同事知道她情况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吧！”
　　 她从一位曾经和雨佳有点交往的女职工那里打听到了她目前可能居住的地方，但求我找到雨佳时一定不要说出她的名字，因为她们两人的关系自从一件事情发生后就闹得很僵了，她不希望对方知道是她（女职工）出卖了她（何雨佳）。我高兴地感谢了短发的女子，从她手里接过了她写给我的地址，就直奔新的地点而去。
　　 在女职工指引的市区新仙桃路，我找到了铁路公司老职工宿舍大楼。这里的房子多半已由房东出租给外地人住宿，原先老的铁路公司职工已经非常少了。
　　 “您好，大伯，向您打听一个人。”我拉住了一位老伯伯，估计他一定是这里的老住户了。
　　 “好的。你说话大声点，我耳朵有点背。”
　　 我拉大嗓门说：“您认识一个叫何雨佳的女孩吗？”
　　 “谁？你说的是谁？”老伯好像故意装聋作哑似的拖延时间。
　　 “何——雨——佳！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
　　 “哦，是她呀！她已经死了。”
　　 “什么？大伯，您不会开玩笑吧？”
　　 “大伯活了六十多年了，从来不撒谎、不欺骗别人。”
　　 接着他拉起我的手，把我往一个地方带。在他的指引下，我来到了一间面积不大的阴暗的小房间旁边，房间靠近潮湿的地下室，从里面冒出一股冷飕飕的、泛着霉烂味道的气味来。
　　 “喏，她就是死在这个房间里的。”老伯说道。
　　 “为什么会死呀？难道是遭人谋杀？”
　　 “开煤气自杀的。她和一个男人一起死在这里面。”
　　 “难道她们是一起殉情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警察同志。”
　　
　　 二
　　 我可以回去告诉妹妹了，叫她不要再等那个多年不联系的朋友了。何雨佳已经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不会回来，不能去参加她的婚礼了。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她的遗书，我通过关系从警察那里看过一遍。仅仅这一次阅读，让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
　　 我的妹妹不认识郑秋芳，但是何雨佳认识；不但认识，她俩曾经还是闺中密友呢！大约是五年前吧，何雨佳在经济开发区的屠氏有机玻璃外贸公司上班，由于是中专毕业，个人的形象气质也不错，所以刚进公司就被安排担任办公室秘书一职。何雨佳发现，跟她在同一岗位上共事的，还有一位叫郑秋芳的农村姑娘，听说她之前在车间里做统计员，上个月刚被调进办公室当秘书。麻雀大小的办公室里蹲踞着两位年轻貌美的秘书，在外人看来是那么得不协调，可是对于刚走进公司上班不久的雨佳来说，优越的环境和工作上的新鲜感占据了一切，那些不利的因素全都像蚊子一样被她抛到脑后。
　　 外贸公司的老板叫屠志军，雨佳在她的遗书里特别重点地提到了这个人。屠志军被捕时四十三岁，那雨佳和他认识的那年据推算应该在三十八岁上下。三十八岁，男人生命中最好的年龄段，家庭已经组建，子女已经出生，事业蒸蒸日上，身体尚未虚脱，负担没开始加重——所有人都向往自己的一生能停留在这个年龄段里。不偏不倚，不早不晚，何雨佳就在这个时候做了大老板屠志军的秘书，与郑秋芳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没的选择，命运就这样强势地给好多人安排了他们的道路，令人欲罢不能。您应该相信吧，会有很多动人的故事在这里上演，我不想参与进来，让何雨佳自己（当然她是通过她的遗书）来为各位呈现精彩的剧情吧！
　　 “秋芳，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直到临终前一刻，我的身心已经被痛苦和死亡折磨，可我仍然想起了当初在公司上班时遭遇的耻辱打击。是啊，世间有哪个女人不爱慕虚荣呢，有哪个女人敢于在同辈面前放下自尊呢？同样身为办公室里的秘书，凭什么郑秋芳就得比我享有更多的特殊待遇？她老实本分、不善言辞，而且长相也不如我出众，见识也没有我来得多——这些我自认为都比她这个农村姑娘胜人一筹。然而，老板屠志军就像瞎了眼的猫似的，偏偏就爱往她的身上打主意，这岂不是存心拿我当别人的笑柄吗？不行，不管他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墨水，我要主动出击，我要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敲门走进去，“屠总，您好！”我微笑礼貌地打招呼，嘴角强装出不自然的亲和力。“谁让你进来啦，没看到我正找秋芳谈话？”郑秋芳低着头站在那里，好像一位做错事的员工在接受批评，又像是一位遭遇邀请的女宾在默默地准备着拒绝的托辞。不过，凭女人的直觉我觉得更像是后一种，屠志军那么欣赏秋芳，包容她都来不及了，哪里还会单独拉去批评她呢？“哦，对不起，屠总！我先出去好了。”我脑子一片混乱，连嘴里的半句话还没吐出来，就被他当头一棒。好你个屠志军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搞暧昧？你真当我是个只会干活不会发泄情欲的傻子啦？
　　 郑秋芳出来了，坐在我旁边的办公桌上，她的眼角含着泪花。“怎么啦，秋芳？老板批评你了？”“没有，真的没有，”她摇摇头说道，“屠总要我晚上陪他出去应酬，我不想去，可是又推脱不掉。雨佳，我好为难啊！为了这份工作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我怕自己有一天会爆发出来，伤害曾经信任我的人。”我说：“不想去你就别去吧，跟他明说好了。”她说：“屠总已经生气了，我拗不过他，我找的借口都被他一一否决了。”这回我是真的来气了，再不说出心里话恐怕我就不是何雨佳了。“秋芳，你也真是的，作为好姐妹我说一句真心话，你可别生气呀。屠总这么真心诚意地邀请你，你干嘛要拒绝呢？换做是我，早就满口答应他了。你想想看，屠总可是身家上千万的老板呢，别人想攀附还怕攀附不上他呢！”她一听这话，仿佛被人刺痛了自尊，立刻展现出难看的脸色来。“何雨佳，你这是怎么讲话呢？我只是一个秘书，不是他的贴身伺陪，更不是被他抓在掌心玩弄的情人。我的工作仅限于认真仔细地处理好公司的业务文档方面的事，其它的事情都是超出我日常工作范畴的。”“唉，你怎么那么古板守旧哪？现在的老板用秘书，哪个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倘若仅仅是做文档归类工作，他还要你干嘛？”那次我们像举行辩论赛似的争论了很久，最后郑秋芳还是去了，不过我知道她并非心甘情愿。她需要这份看似稳定的工作，需要这份收入，她的家境不好，没有一个亲人可以做她的职场靠山。
　　 我相信她不会生我的气，反而会由于那么坦诚的交流更加地信任我。果然，秋芳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好闺蜜。我趁机把我的心愿在她耳根说了说，她立马心领神会。“这还不好办吗？”她说道，“下次屠总有应酬的话，我就极力推荐你当他的陪同，你喝酒比我厉害，说话比我有水平，唱歌也挺不错的哦！”
　　 我不禁欣喜一阵：“秋芳，你真是我的知心姐妹啊！你放心，只要屠总愿意，我绝对陪同他吃喝玩乐到底，让他在社交场上挣足面子。”
　　 尽管郑秋芳对我的意思心领神会，可是她仍然没有如自己愿意中所想的那样——摆脱老板屠志军对她私生活的干涉。作为女人，我很敏感，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屠志军对秋芳抱有好感。他平时工作中看秋芳的眼神，他对秋芳说话的态度（完全不像一个上司在指使下属怎么干活），还有他不断地以应酬为借口（我能肯定这就是借口）向秋芳伸出的“橄榄枝”——谁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另有目的的啊？秋芳也知道老板对她另谋企图，可是又不敢得罪他——在这个城市里，她根本得罪不起任何一个人，包括地位比她低下的职工。我能够看得出，她深为这种尴尬的事情苦恼不堪，处在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中。终于有一天，秋芳向老板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