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天地事】扯不断的酒缘(征文 .小说)
从市区到老家近20公里,张明驾着车一路很少说话,神色凝重。随行的还有他的爱人,以及前年安居在城里的大姐张梅两夫妻和他们的小孙女。
离老家越近,回乡祭祖的车辆越多,但大家秩序井然,相互礼让一一清明节特有的庄重气氛,悄悄洗礼着人们的灵魂。
铺遍田野的绿色,在阳光和东风的共同招唤下,扑入你的眼帘,占据你的心田,让你亲切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张家村的祖坟山上,此刻已是烟雾袅袅,酒香阵阵,人儿默默。
在并排的两座用红石砌成的坟墓前,
张梅一边虔诚地焚烧香纸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爹、娘,今天是清明节。你们到这里吃鱼吃肉,吃点心,拿钱去用,要保佑子子孙孙人财两兴,平平安安……”
话犹未毕,小孙女天真地说:"奶奶,你和谁说话呀?"
张梅佯装生气道:"别打岔,小孩子一边玩去!"
张明爱人把小孙女抱起来,一字一句道:"奶奶和坟里面老外公、老外婆说话呢?”
"把他们关在这里面不会闷死了吗?"小孙女的话谁也回答不上来。
张明旋开一瓶本地名酒,"咚咚咚"往燃烧的纸钱上倒,蓝色的火焰伴随着酒香,使人浑身的血液活跃起来。
就见张梅眼角闪着泪光,继续喃喃道:"爹,我们知道一瓶酒不够你喝。只怕你喝多了忘记收纸钱,又怕你喝多了欺负咱娘,以后想喝酒就托个梦来吧!娘可怜苦了大半世,到年纪大了又不肯跟我们一起过。现在和你做伴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啊……”
张明是个无神论者,但并不觉得姐的话荒谬;毕竟这是她心中的美好愿望。
这时,小孙女从一旁的树丛里采下几朵洁白的五片花瓣的野花,蹦蹦跳跳地过来,认真地插在两座坟的前面。
张明姐夫家富抱起孙女,在她可爱的小脸上亲了亲。
当他们来到三爷爷墓前祭祀的时候,张明双膝跪下了,双手撑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虔诚地说:"三爷爷,我们看你来了。你在世为侄儿侄女付出那么多,没有得到一丝回报就走了。希望来世你还是我们的好爷爷……让侄儿为你供上两瓶酒,在那边慢慢享用吧……"
说着说着,张明的喉咙有些哽咽。他边说边将两瓶酒洒在坟前的草地上。两个女人也早已泪水涟涟,此场景感染得小孙女小眼晴也一眨一瓣小泪花!
祖坟山上空焚烧香纸的烟雾更加浓重,祭拜亡魂的酒肉更加醇香。人们的哀思,和心里美好愿望一道,徘徊在墓地上空,久久不散。
返城的车上,他们依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一一且让笔者的叙述陪伴他们脑海中的一幕幕,恰似启封一瓶珍藏数十年的陈年老酒……
那是大集体的时候,三爷张德茂一一在兄弟仨之中排行老三,人送外号"酒桶"一一勒紧裤腰带,省下一百斤稻谷连夜挑到十里远的村子蒸酒。
几天后,为了不担误白天开工,三爷又连夜把酿好的两坛子酒挑回家。
一路上,三爷心里乐开了花。五十多岁的他虽然孤身一人,但只要有酒相伴,什么女人不女人的,统统靠边站去!眼下有这三四十斤酒,这个冬天要多美有多美!
三爷情不自禁哼起赣剧来,心想要有锣鼓家什来配配音就更热闹了。只听"哐当!"一声响,我的奶奶呀,配音的不是锣鼓,而是自己的两坛子心肝宝贝!
原来前面绑酒坛的绳子不知怎地松动了,酒坛不老实地挣脱束缚,砸在脚下的石头岭上,顿时四分五裂,自取灭亡了。三爷惊慌地想抓前面的酒坛时,扁担向后一沉,另一酒坛效仿了它的兄弟。
三爷气得一顿脚,心里骂道:真他娘碰到了鬼!那蒸酒的癞子头晚上没吃饭还是怎的?绑个酒坛也绑不结实,害老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爷顾不上被酒溅湿了的布鞋,脱下御寒的粗布旧式长棉袄。谢天谢地,脚边刚好有个小窝,洒了的酒大多向那里囤积。三爷神速把棉袄向小窝捂去,并不停翻转汲取酒液,棉袄很快湿透了。
三爷未松一口气,趁着月色仔细观瞧,发现小窝有个缺口,未汲完的酒仍不安分地朝低洼处流去。想跑?没门,不看看老子是谁!三爷放下棉袄,匍匐在石头岭上,张开大嘴巴堵在缺口处,一股细流顺顺当当涌进三爷咽喉,在肠胃里安家落户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两三斤酒一滴不落全进了三爷肚子。三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蒙蒙亮,三爷醒了,睁开眼看见小窝边还躺着一位,竟是一只烂醉如泥的大黑狗!
原来这狗嗅着酒香,来到小窝边拼命吮吸那件棉袄,结果伴三爷度过一个漫漫寒夜。
好家伙,敢占老子便宜!老子一扁担劈死你,然后背回家下酒!
三爷顾不得擦掉头上和衣服上的霜花,拾起扁担正要动手,扁担在半空又停住了。心想:这家伙大老远跑来陪我喝酒,也算是个知心朋友,我把它杀了实在不仁不义。
三爷用手摸了摸狗脑袋,又轻轻拍了拍,嘿嘿笑起来。
三爷把那件浸满酒的棉袄抱回家,放在脚盆里。等白天收了工,他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把烧开的水舀在脚盆里,再将棉袄不停搓揉,得出似水非水,似尿非尿的黄色液体。好在这东西酒气扑鼻,三爷闻一闻也够受用的。
正当三爷爷忙完的时候,张梅的父亲一一人送外号″酒坛”一一张有义推开木门进来了,脸上笑开了花:″三叔,酒蒸好了也不对我说一声。这几天满脑子都惦记着你的酒,连在队里开工都像丟了魂似的。”
三爷苦笑道:″婊子养的一一本地上了年纪的人爱说的出口话,并非真正骂人一一你鼻子比狗还灵!喝个卵,两小坛子酒全砸了!”
有义先是一愣,待看清楚盆子里散发酒香的液体,和一旁的湿棉袄时,就大概明白了。于是摇头道:″三叔,你比我也就大个十来岁,怎么腿脚就不灵便呢?路上摔了大跟头也就算了,拼了老命也该保住这宝贝呀!让我怎么说你?又不让我帮你去取酒,生怕做侄儿的占你的便宜。"
三爷瞪眼道:″让你去,不就是送货上门?到时候没一坛子酒也填不满你这家伙的喉咙。好歹我在石头岭上也喝了个痛快,加上还有这一盆子稀汤。这样也好,再也不用提防哪个家贼来搬酒坛子,这脏乎乎的东西也只有让我这邋遢人自个受用了。"
三爷刚才浸泡棉袄时嘴巴呶得像母
嘴,说出这些话后竟然露出得意的笑。
有义嘿嘿跟着笑,找来打水的竹筒,从盆子里舀了一筒"酒水",张嘴直灌。三爷知道他想一口气见底,赶紧过来抓住竹筒,大声道:″喝别人的张开喉咙,喝自家的用舌尖舔舔。你这副吃喝相,就好像去别人家喝喜酒,吃到了得到了。你以为我把这黄汤弄回家容易呀?”
有义顶撞道:″叔,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三爷明白自己情急之下把话说过了头,连忙改口道:"是自家人,就应该管住喉咙嘛!"
"你在石头岭至少喝了两三斤吧!怎么不管住喉咙?也不打个信回来,让我也去过过酒瘾。″有义抱怨道。
"三爷苦笑道:"我和你说个卵!等你去了,地上一滴酒毛都寻不见。唉!咱爷俩都是一路货色,好像三世没得酒见面似的。”
有义在三爷的饭桌抽屉里找到一盘炒熏咸鱼和一盘酸菜和半碗炒黄豆一一看来老爷子早有准备啊!
三爷把″酒水”用缸子盛好,端到桌上。叔侄俩就着三个菜,你一杯我一盏地细细品尝起来。静静的乡村冬夜里,能听到啧吧嘴唇和丝丝响的吮吸声。
"爹,不回家吃饭吗?”门口伸出一个小脑袋,是张明一一他来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问。
"傻小子,在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你细爷爷会把你吃了呀?来……来,三爷拈块咸鱼给你吃。"三爷热情地招呼道。
张明早就直咽口水,听到这样说就迫不及待过去,把那盘咸鱼端起就走,这一举动让两个大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喂!你干吗?″父亲喝斥道。
"三爷爷不是说吃别人的要张开喉咙吗?我端回家好下饭呀!"张明理直气壮地说。
叔侄俩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你把三爷爷当别人吗?别装疯卖傻。拈一块得了,小心咸死你!"有义生气道。
三爷道:"让他端去吧!一大窝七八个人也没什么吃的,又不是别人家的东西。"
张明端着盘子,一边嚼鱼一边说:""妈叫你去喂猪呢。″
"你妈气消了一些吧?我等会就去。″有义把儿子打发走了。
三爷听到有义的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难怪中午打瞌睡的时候,好像听到你家吵闹,却原来是你这个混蛋放二(犯傻)。等喂完猪回来,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你老子不管我来管!″
有义只好傻笑着走了。他心里想:还教训别人呢,换作是你这个酒鬼,说不定更加闹翻了天!
半小时之后,有义向三爷讲起了白天有关俩夫妻吵架的事。
原来这天是有义的外甥女满月的日子。上午收工,有义提着一些小孩子用的礼品,兴高采烈地来到两里外的女儿家。
说是做满月酒,其实就是弄一桌饭菜一家人热闹一下。尽管女儿嫁过去一个月就分了家,亲家母为了不招儿子埋怨,抽空过来做了十来个本地菜一一鸡肉鱼蛋都不缺。这些菜并不是平常人家平时想吃就能吃到的东西,只有到过年过节才会有这种口福。换作谁,还不会摆好架子,敞开肚子,来一个风卷残云?可是偏偏这个人是有义,情况就出人意料了。
当亲家公喊他吃饭时,就喜孜孜地来到饭桌边,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将饭桌前后左右上下,乃至堆放了不少杂物的茶几上一一360度无死角地扫视一遍。
有义对亲家公说:“等一下,等人来齐了再吃吧。″
很多外人肯定会认为:说这话的人是个很懂礼情的人,但只要了解有义的人都会明白他等待的是什么。
亲家公诚心实意地说:″不用等了,都是自家几个人,菜凉了也不好。来,来,请亲家公坐上(饭桌边最受尊敬的位置)。"
这时,张梅和另外两个亲戚都在饭桌边坐好。女婿家富已经给有义盛好了满满一大碗饭。
有义依然没落坐,心想:好个傻小子,想把你岳父当饿鬼撑死啊!只见有义挤出一丝十分呆板的笑,对在坐的人说:"你们慢慢吃吧。我今天不知怎搞的,胃口特别不好。亲家公,失陪了!"
有义说完,头也不回往外走,那股倔强劲,似乎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场的人无不觉得难堪和不解:饭都在嘴边了,再怎么没味口,吃一碗半碗也没问题呀。肯定是啥事得罪了他,故意呕气要走。
旁人想不透,张梅却猛然间明白,只是不好向大家透露罢了。于是私下嘱咐丈夫:"扒完一碗饭,装些好一点的菜,赶快到张家去一趟……″
却说张有义气鼓鼓从女儿家往回走,在张家村头遇到了正在挑水浇菜的猪头。
猪头笑道:″有义老庚,今天外甥女办满月,撑歪了嘴不?"
有义脸拉成冬瓜道:"有啥好取笑的?生了个没人亲(不会疼爱人)的女儿,撑饱了一肚子气!″
猪头人长得像猪头,说话一点也不猪头:"哟!撑饱了一肚子酒气吧!生女儿不就是为了有酒喝吗?你还想怎样?"
有义脸胀得微红,倒真像喝了点酒:"喝你的猪头!老子没你的命好,你每次去女儿家喝得二里八尖(像个傻瓜),上次不是老子夜里去抓鱼刚好碰见,你这个醉得一脚踩进河里的猪头,早就喂鱼了。喝二两酒就醉成这样,我们张家男人的脸被你丟尽了!你呀,喝酒就是糟蹋酒!"
有义这样丢猪头的面子,猪头不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剌"他:"操!做外公的人连口酒都没得喝,换了我,饭桌都给他翻了,一生一世都不到他家去。你这人也真是,想喝酒就直接讨嘛,在女儿家顾忌什么?"
"我没有你猪头的脸皮厚!"有义抛下这句话走了。
"下回碰到你女婿,我对他说就是了。老生气有个卵用!哈哈……"猪头对着有义的背影大笑道。
有义一踏进家门,就朝趴在门槛边的狗踢了一脚,踢得那倒霉的狗嗷嗷叫着往外溜。英子闻声进屋,疑惑地问:"这么快就回来啦?″
有义置之不理,到柜子里拿碗。
英子提高了嗓门道:"哎,你在梅儿家没吃饭呀?是不是他们没给酒你喝,就发小孩子脾气了?都做外公的人了,还这样由着性子来,也不怕被人笑话。我就不信,喝了酒就会壮块肉!"
这话刺得有义受不了,提高嗓门道:"我回家吃碗饭也吃痛了你的心吗?一张麻雀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当心我把你的臭嘴用布条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