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天地事】扯不断的酒缘(征文 .小说)
有义喝完小半碗酒,又从另一瓶酒里倒了一小口,细细品尝,然后塞紧瓶盖。
有义把开始打开的那瓶酒全部倒进碗里,对女婿说:"这瓶酒可能搁的时间长,又没有塞紧瓶盖,酒味变淡了一些,我干脆全部喝了,留着不喝也会变质。其实我一个人喝闷酒,有半斤足够了。″有义心里想:好小子!这瓶酒至少三股渗了一股的水,没钱买酒少买一点,你岳父也不会小气得责怪你呀!
家富脸上有些发烧,嘴巴上却说:"爹,你尽管喝,两瓶不够我再去买。″心里想:唉!今天原本买两斤酒,可是梅儿奶水不够,就买了一瓶羊奶,结果剩下的钱只够买一斤六两酒;但是岳父是个"酒坛”,这点酒怎么够呢?如果又埋怨我们小气怎么办?于是自作主张,瞒住张梅加了几两开水,不想岳父喝第一口就尝出来了。人穷就是这样没面子!
有义呵呵笑道:"等你啥时发财了,我天天到你家喝。”心想:你家里现在恐怕连买半瓶酒的钱也没有吧!不过你小子这样说,老子听起来心里舒服。
到过年还有十来天的时侯,有义和猪头合伙蒸了一百斤稻谷的酒。有义将分到的十多斤酒分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给了女儿家。
张梅开始不肯接受爹的酒,说家富不会喝。
有义说:"正月有客来,怎么少得了酒?客人不喝,等我来了给我喝,你就不用花钱买。″心想:明年每次来女儿家有酒喝,回到村里,在猪头那些人面前就不会丟了面子,多少也有些炫耀一下的资本。
张梅不好再说什么,就把半坛子酒背回了家,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
刚过完正月,有义家的几斤酒已经一滴不剩。有义虽然是个"酒坛”,但自己舍不得独饮,只有等客人来了,才把酒拿出来一一这就叫穷里不穷外。
在这一带乡村,曾经流传着一段顺口溜:
正月做做客
二月也过得
三月挨挨饿
四月有麦磨
五月苦中苦
六月撑破肚
七月打算盘
八月有戏看
九月耙耙柴
十月打打牌
十一月雪飞飞
十二月做皇帝
农历五月,是种田人最难熬的时节,要米缺米,要柴缺柴。
有义的父亲没柴烧,就天经地义找到有义想法子。于是,有义约了几个汉子,丟工去几十里外的山里推木柴。
时令正值多雨的初夏,有义认为来回不过一天多,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淋点雨,身体也能抗得住。因此别人带了雨具以防万一,他却连个斗笠也没带一一尽管英子把雨具绑在他的独轮手推车上,有义还是嫌碍手碍脚解开了。
天有不测风云。有义他们去的时侯是凌晨两点钟,满天的星斗烘托着一轮弯月,风轻气爽,等到中午,他们把木柴捆到手推车上,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准备动身时,天上已是乌云密布。
大家不敢怠慢,憋足劲推着柴往回赶。走了大概七八里路,一道闪电如雪亮的利剑,劈开了厚厚的云山,雷声震得胆小的人失魂落魄,接着一阵狂风携着豆大的雨点,横冲直撞,让他们再无法推车前行。
在这荒山野外,他们找不到躲风避雨的场所,只好戴上简陋的雨具,蹲在各自的车旁,借助车上的木柴避雨。
有义没有带雨具,干脆整个身体钻到手推车下。如果是和风细雨,他这一招或许还管点用,可这是疾风骤雨,又持续了近半小时,在没有任何雨具的情况下,简直没有一点作用。
这个张有义,生性心高气傲,别人装木柴时装个两百来斤就好,而他自恃有把力气,非要比人家多装个百把斤。以前的老式独轮手推车的轮子,是用木头外面包一圈铁皮制成的,既笨重又不省力,要推三百来东西走三十多里路,谈何容易!如果碰到下雨,在泥泞的路上行走,由于轮子受力面积小,推车的人稍微松劲,坚硬的轮子会越陷越深,让人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要说推柴,就是推空车也难啊!
有义刚才因为奋力推车,浑身火热,现在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湿漉漉的粗布衣紧贴着每一寸肌肤,令他浑身打颤,连上下牙齿也"咯咯″碰撞起来。唉!如果有一两斤酒灌进肚,老子还怕淋这点雨?就是天上落枪子儿,老子也要把柴推回家!
好不容易盼到雨小了,大家打起精神继续推车赶路,只是行进速度缓慢了许多。
有义感到力不从心,手脚酸软,每迈开一步,都要竭尽全力,有好几回,他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于是歇一会再走,走一段路再歇,身上的衣服不停向脚下淌水,渐渐地,他从队伍最前面一个落到最后一个。即使到了这种处境,他依然舍不得从车上卸掉一部分木柴。
到天快黑的时侯,他们终于到达小镇的一个熟人家歇脚。有义一放下车梢,就呕吐不止,站立不稳,晕倒在地……
众人手忙脚乱找来几件干爽的衣服替有义换下,又灌了半碗开水,有义才醒了过来。
雨停了,大家歇了一个小时,吃了点东六,趁着淡淡的月色,又推柴上路。而有义吃不下东西,更推不动车,只能迈着蹒跚的脚步跟在大家后面往家走。
有义一到家就躺在床上,嘴里一个劲叫身上冷,英子连续抱了两床棉被替他盖上,他还是冷得不停打颤。
到第二天,有义还是下不了床,只能免强吃些稀饭。英子到大队卫生所拿了点药吃,有义依然不见好转。
三爷看见有义病得不轻,就对英子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把有义抬到公社医院去住院。”
英子不做声,面有难色。
三爷从口袋掏出两张"大团结″说:"知道你们没钱看,这20块钱先拿着,不够大家再想办法,不要把病拖深了。"
有义被抬到公社医院之后,天已经黑了。
为了不担误开工,有义叫三爷和英子回家,只让爹一人在医院照顾。
就在晚上九点钟,医生刚打完针,有义病情突变,就见他痛得从床上爬下来,在地下满地打滚,嘴里发出骇人的"嗷嗷"声,等有义爹喊来医生时,有义已经断了气。临死时,他吐着白泡的嘴里衔着一块从床脚上咬下的木块,眼珠也向外凸起一一他死不眠目!
有义的暴病身亡对张明家打击太大了,其中的痛苦程度不能用语言描述一一呼天抢天,悲痛欲绝,苍天无眼……这些汉语词汇都显得如此单薄。一个大大小小八口之家的顶梁柱瞬间坍塌,意味着什么?
爹安葬"关三"(一种葬礼习俗:只有在死者安葬三天之后,晚辈们才可以脱孝自由)后,张梅在家富的搀扶下,昏昏沉沉地回家去。她的头发蓬乱得像野人,没有一丝光泽;眼睛浮肿得像桃子,眼角膜布满血丝,泪水早已流干;喉咙只能发出沙哑无力的声音,让人听着不免心寒。
张梅到了家,打不起精神做任何事,心里老觉得丢了什么,亏欠谁什么东西,但就是想不起来。她从房间走到堂前,从堂前走到走廊,如此数回,眼光终于停留在从娘家背回来的半坛酒上。她用袖子小小心心抹去上面的灰尘,鼻子凑近酒坛口,尚能闻到淡淡的醇香,这种缥缈的香气曾经是那样遥远,如今却溶进在她的血液里,再次触动她情感的闸门,让她枯竭的泪腺又潮湿了,并且汇集成晶莹的泪花。
夜里,家富被一阵叫嚷声吵醒,睁眼一看,只见张梅神色慌张爬下床,拖鞋未穿往外就跑,嘴里不停唠叨:"家富,快……快点!我爹在敲门,快打开大门,让我爹进来!”接着响起张梅拉门闩的声音
"咦!我爹怎么不进来?哦,我把酒搬出来,我爹就进来了……"张梅说着就去搬酒。这时,几个月大的女儿开始啼哭。
家富连忙下床,关好大门,把张梅拦腰抱起,放到床上,大声喝道:"梅,别闹了!把女儿弄哭了!”家富用手按住她好一会,她才恢复平静,发出均匀的鼾声,眼角噙着的泪水在颤动。
外面刮起了大风,屋后的梧桐树抛下了残枝败叶,打在窗棂上发出"咯嗒!"声,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作怪,这让家富心里发怵,再也难以入睡。
第二天傍晚,张梅正在给女儿喂羊奶,色神地盯着大门边夕阳投下的长长的树影。她那拿奶瓶的手突然不停抖动,奶水流到女儿的鼻孔里,呛得女儿哭闹不止。张梅赶紧丟了奶瓶,抱起女儿往房间跑,嘴里嚷道:"外公来了,别哭了!我去拿酒给你外公喝。你再哭,外公会不高兴的!″于是把女儿放到衣柜里,把酒搬到饭桌上。家富在厨房闻声赶到,才不至于把女儿闷坏。
张梅就这样,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好一阵坏一阵,过两三天发作一次,弄得家富焦头烂额,欲哭无泪!
没办法,他只好到张梅娘家求助,告知张梅的情况。英子几乎天天啼哭,哪里想得出法子,听到女儿得这种病,给她脆弱的心灵无疑雪上加霜。
张梅的爷爷已经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人,现在就算天塌下来,也当朝棺材砸块石头。
三爷听说此事,烟筒朝凳脚上一磕,二话没说跟家富走了。
路上,家富心有余悸地说:"细爷爷,难不成爹的魂魄真跑到我家来了?"
"家富呀,就算真跑去了也不会祸害你们啊!我看八成是梅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三爷安慰道。
张梅看见三爷来了,又把酒坛搬出来,未言泪先流:"细爷爷,我爹说好了要来喝这坛酒,可老天为什么…….为什么不开眼?我可怜的爹爹呀……."
"梅儿呀,你是家里的老大,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呢。你千万别做傻事,尽自己能力帮帮你妈,让弟妹一个个长大成人。”三爷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继续吩咐道:"家富,把酒带上,拿些香纸;梅儿,跟三爷爷走一趟。"
三人径直来到新垒的有义的坟前。
张梅扶着爹的墓碑,又是一阵哭,家富正要相劝,被三爷阻止。待张梅哭累了,三爷一边烧香纸一边说:"有义呀,现在把梅儿家的酒带来给你喝,以后就别再到她家去了,有啥事找三叔,路也近一点……".
几只老鸹鸟站在不远处的楝树上,"哇哇!"叫着,似乎替有义的在天之灵应允着。
三爷说完,搬起酒坛,"咚咚"往碑前倒酒,浓烈的酒味弥漫了坟场上空,惊得老鸹鸟飞过来,在他们身边跳跃、张望。
打这以后,张梅的生活基本恢复正常。
就在有义故去"满七"(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的一天,三爷正在吃晚饭,张明满腹委屈地跑来,小声说:"细爷爷,中午我舅舅和舅妈来了。他们说要我妈带上最小的妹妹离开我们,到别处去,我妈不做声,就抱住我弟弟不停地哭。后来我二姐、我哥一起发火骂舅舅。舅舅走的时侯说是为我妈好,我过去赶忙关门,舅舅在门外叹口气就走了。"
三爷也叹气道:"傻孩子,你妈舍不得离开你们才哭啊!"
晚上,三爷躺在床上,想起这两个月发生的事,简直像做梦一样,想着想着……就看见有义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似乎门都没有敲。
三爷不高兴道:."我准备睏觉,你跑来做啥?"
有义道:"睏啥觉?我们叔侄俩好久没在一块喝一盅了。"
就见有义也不等三爷开口,自己在屋子到处寻找,终于在一个木箱子里找到一瓶酒。三爷记得这瓶酒是他外甥正月拜年送来的。
有义笑道:"三叔,你把酒藏得这么牢,还不是被我找到了?.我的鼻子比狗还灵,这可是你说的。”
.三爷本打算骂句"婊子养的",可是心上老觉得好久未见,彼此生疏了,不忍心开口。
于是叔侄俩相对而坐,猜拳行令,举杯共饮,谈笑风生。一个是酒桶,一个是酒坛,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啊!
三爷正喝得高兴,不知天南地北时,忽然有义收敛了笑容,神色暗然道:"三叔,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不能陪你喝酒了;英子想找个人家也随便她。我一大窝儿女,你多费点心,侄儿来世报答你……"
三爷有些奇怪:"咦,有义说这话啥意思?"
待要问个仔细,猛然间醒悟:有义已经故去了,刚才的有义不过是个"鬼魂"而已!
三爷大惊,再细看时,哪里还有侄儿的影子?
三爷撒腿就跑,可哪里跑得动,双腿就像被谁拉住似的!耳畔似乎响起有义呜呜的悲哭,三爷吓得浑身汗水直冒,喉咙发出恐惧的"啊啊!"声。
三爷醒来的瞬间,依然听到自己惊恐的叫声。汗水已经湿透了短裤和背心,连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梦中会吓得如此狼狈不堪,就算世界上真有鬼魂,有义也不会祸害我呀!这样看来,人睡着了胆子是最小的。
外面的雄鸡还在"喔喔"打鸣,三爷再也无法入睡。
三爷本想把梦中有义说让英子再嫁别处的事对英子说,可终于没有开口。唉!一切顺其自然吧,如果提及这事反而伤害了可怜的侄媳妇。难道说,人死之后真有魂灵存在?要不,梅儿家安静了,这有义怎么又跑到我的梦里来?还是买些香纸冥钱,让有义在阴间放宽心,如果想在一块喝酒的话,就等我也去那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