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一开春，张明的爷爷怀着失子之痛，也离开了人世。就在这年栽晚稻的时侯，生产责任制开始了。
　　 从此，人们没有看见三爷在家里自樽自饮;也没有看见他在任何请客吃饭的酒桌上捧起酒杯;别人拉他去陪客划拳，他就说肠胃不好婉言拒绝。
　　 每到农闲时节，三爷就穿着齐膝的高筒胶鞋，肩扛一柄钢叉，腰缠一个蛇皮袋，背着一些干粮和一个墨绿色的铁皮水壶一一一般人不知道，这水壶天气热的时侯装的是水，天气冷的时侯装的却是酒。
　　 也许是从这时相传，野生甲鱼具有防治癌症的功效。生长在城市的养尊处优的人们对野生甲鱼趋之若鹜。缩头缩脑的笨家伙终于升级，从简陋不堪的土灶台飞速爬上了富丽堂皇的大客厅。还没有富起来的种田人，抓到了金贵的甲鱼，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提到街上去。
　　 三爷从小就爱抓鱼，经常在沟溪池塘
　　 里和鱼虾打交道，这使他比一般乡下人更谙熟水生动物的生活习性。他可以根据水面上冒出的气泡形状和大小，来判断水下吐泡的动物是甲鱼，还是其它的鱼类。
　　 虽然如此，一整天下来，三爷也往往空手而返，一次捉三四只的日子则更少。毕竟那甲鱼是躲在水下烂泥中睡懒觉的，要一叉一叉顺着沟溪、河道两侧依次搜寻才有机会得手一一那情形极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用探雷仪探测游击队掩埋的地雷。
　　 三爷把抓来的甲鱼用脚盆盛水养着，待聚到五六斤时，才起个大早，步行二十公里，赶到城市的农贸市场把用鱼卖了。往回走时，顺便带些馒头包子之类的点心给张明兄妹解解馋。
　　 每当三爷放下钢叉，解下袋子，把甲鱼放入盆里时，张明兄妹就像小燕子一样飘然而至。他们手里各拿着小树枝，不停逗甲鱼玩。那甲鱼一会儿把头缩进甲壳里，任你挑拨安然不动;一会儿挥动粗短的四肢，伸长脖颈，摇摆身子在盆里转圈;偶尔瞪着小眼，一口咬住入侵的树技，死死不放，逗得孩子们笑声不断。
　　 只有这时，三爷的脸上乐开了花，心里如喝了蜜一样。
　　 有一回，三爷把有关甲鱼的民间传说添油加醋地向孩子们讲述一一
　　 很早以前，脚(甲)鱼就像青蛙一样随处可见。它的外壳边上长满了和癞蛤蟆一样的毒疮，不要说吃它，就是看见都讨厌。这还不要紧，关键是它老做坏事;成天呆在禾田里，人家刚插下的嫩秧，它又是爬又是吃，大片大片秧苗被它弄死。大家把它捉住，它就缩成一块石头模样，不管怎样摔打都没事，过一会儿又爬进你的田里;后来大家干脆扔到火堆里烧，又被它烧焦的气息臭得要命。没法子，大家在自家田里捉到了就远远地扔，你把它扔这边来，我又把它扔回那边去……
　　 三爷边讲边用两只手左右摇摆着，把孩子们逗得笑得合不拢嘴，小手也跟着摆起来，这让三爷谈兴更浓了。
　　 ……就这样扔来扔去，把大家累得半死，结果秧苗还是没保住。于是大家一起到土地公公那里告状，土地公公只好到天上去，把脚鱼捣蛋的事传给玉帝听。玉帝很生气，就派雷公来骇一下，让它改恶修善。雷公在半空中就把两个大锤一磕，只听到"轰隆！"一声，吓得脚鱼们屁滚尿流，赶紧钻到水底的烂泥里，一动也不动。雷公回去不久，脚鱼又跑出来，仰起头朝天望望，确定没事，又开始做坏事，玉帝只好把观音菩萨请来。菩萨比雷公法力厉害得多，她只是把拂尘轻轻一挥，一阵寒风刮来，那脚鱼就动弹不得。菩萨心善，没有要脚鱼的命，只是把它身上的毒疮化解了。从这以后，没有毒的脚鱼不但成了味道鲜美的好菜，也成了医治百病的良药。你们想，这样好的东西，大家还会扔来扔去吗？没过多久，脚鱼就被大家抢着捉回家去，到现在都快绝了种。一直到现在，脚鱼怕惊又怕风寒，就是这个原因。这个故事就是教我们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大家才不会讨厌……
　　 三爷讲得口干舌噪，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张明端来一碗凉水让三爷喝下。
　　 六年之后。
　　 烈日炎炎的花生地里，张明闷着头，挥汗如雨，给花生培着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妹妹已经回家，张明却没有一一点食欲。他憋着一口气连续锄五下才肯喘息一下，然后又连锄五下，如此反复。心想:如果这样卖力锄地，能把高考落下的五分补上去，达到录取分数线，他情愿一直锄下去，直到晕倒为止！
　　 "明儿，还不回家呀？做事不要太蛮，又没做惯力气活，小心中了署。"三爷扛着锄头从自己的地里走过来，关心地说。
　　 张明挺直腰，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三爷，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随即脸色微红，眼角湿润，他不得不又抹了一下眼窝。
　　 "听你妈说，你考试时心里作惊(紧张)，没有正常发挥，所以才差那么几分。别灰心，再复习一年肯定行。细爷爷这把老骨头还值几个钱，供养得起你，你尽管加劲读。"三爷看出张明的心思，安慰道。
　　 张明想起放在抽屉里的笔记本上几页纸的记帐单，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借三爷钱款的数目和曰期，心里道:我家已经欠下你上千块钱，再去复读.，需要插班费、学费、生活费，加起来又是不少钱，我们这样的家底，不知何年何月还得起！就算以后有能力还钱，可我怎忍心再伸手要你省吃俭用的血汗钱哟！
　　 "细爷爷，我不想复读了。现在改革开放，只要努力，做啥事都可以挣钱。要不，我跟你学捉甲鱼也成啊！"张明佯装微笑道。
　　 三爷立刻板着脸道:″明儿呀，别说傻话了！你这样‘老鼠眼睛一寸光’怎么成大事呢？你们兄妹七人，目前数你最会读书，不让你读个明堂出来，你娘心上过意不去，就连你躺在土里的爹也会埋怨我这个做叔叔的……"
　　 张明点了点头，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其中渗透着些许内疚和无限感激。
　　 三爷走过去，拍了拍张明的后脑勺，笑道:"都这么一个大后生了，还像个小姑娘。走，回家去！"
　　 张明放下锄头，饭也不吃，从书柜里翻出了昔日的课本。
　　 功夫不负有心人。复读一年的张明，如愿以偿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在张明上大学前的庆贺酒宴上，三爷一反常态，敞开肚子喝起了喜酒。
　　 亲朋好友都知道张明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有三爷长期鼎力相助的功劳，就纷纷过来敬酒。三爷来者不拒，非常客气地站起来，笑呵呵地端起酒杯和敬酒的人碰杯，说些大吉大利的客套话，然后一饮而尽。这还不算，他竟然重振昔日"酒桶"之雄风，大大方方地坐在酒桌上位，陪客人们划拳助兴。他那久违的爽朗的欢声笑语伴随着美酒的醇香，溢满了小小的村庄。
　　 在酒席上，喝了二两半就面红耳赤的猪头结结巴巴地说:″茂……叔，你不是说胃痛，不……不喝酒吗？怎么又……又喝起来了？"
　　 三爷笑道:"说你是猪头还真是猪头，脑子不会转！我孙儿‘中状元了’，心里高兴，哪里管得住自己？再说，在这个好日子和大家热闹热闹，我孙儿以后也好步步高升嘛！"
　　 猪头继续说:″茂……叔，十二月我儿子订亲做酒，我想借你这……这个‘酒桶’陪陪客，好不？"
　　 "陪客可以，到时候要让我坐上。"三爷故意逗乐。
　　 "那……那不行，我怕亲家那边的人砸……砸我的锅！"猪头把头摇得像货郎鼓。
　　 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虽说三爷有"酒桶"之名，但随着年龄增长，加上多年未过酒瘾，只是叉曱鱼时为了活血暖身喝二三两，所以酒量也减了一些。当散了宴席之时，三爷也喝得差不多了。
　　 俗话说:"酒醉心明″。当张明把三爷扶到床上，并端来一碗浓茶让他喝下，安置他休息时，三爷拉住张明的手道:"明儿，细爷爷没……喝碎，那年你大姐成事(订亲)，我和你爹两个人，把亲家那边一桌人全……撂趴下了。去！把你记的借我钱的帐单拿……拿来。"
　　 张明不知其意，只好照做了。
　　 三爷接过陈旧的笔记本，从身上掏出打火机，二话不说就点燃了帐单，等张明明白过来，想抢回笔记本时，被三爷一手推开，那几页帐单瞬间化为灰烬。
　　 "细爷爷，你……你？"张明捧住残破的笔记本，顿时语塞了。
　　 "明儿，细爷爷从来没打算要……你们还钱，等我老……得动不了，你们能端碗茶饭给……我吃就好。"三爷认真地说。
　　 "细爷爷，等我挣工资了，我一定好好孝顺你老人家，给你买瓶茅台酒喝。"张明真心实意地说。
　　 三爷笑眯了眼，咳嗽几声又说:"别浪费那个钱，买……本地酒就好。你们出息了，细爷爷就高兴，比喝了什么酒都好。″
　　 说到这里，三爷眼角湿润了。
　　 "在我家木箱子里，藏……了一瓶酒，等我老了，一定带……过去和你爹一块喝！"
　　 三爷把郁结八年的心里话向张明倾诉……
　　 原来，就在有义和大伙去山里推柴的头天晚上，三爷吃完饭在饭桌边，边听收音机边抽旱烟。收音机里正播放批判"四人帮"的新闻报导。
　　 有义一进门嚷道:"三叔真自在，没事还可以听听国家大事，可惜我没这个命，明天又要去给老牙子(爹)推柴。"
　　 三爷关掉收音机道:"你去推柴推柴去，还要向我汇报呀。"
　　 有义把手做酒杯状:"三叔，你那没人愿喝的黄汤，给我一水壶可以不？我明天推柴喝了力气也多些。"
　　 "早没了，留到现在也坏了呀。"
　　 "三叔，借瓶酒给我吧，等我下次蒸了酒还你。″有义像只苍蝇追住不放。
　　 "我几个月都没闻过酒香，拿啥借你？"三爷口气很坚定。
　　 有义走到老掉牙的木柜前，把手指套在柜门的铜环上，下意识玩弄着，他只要轻轻一拉，那瓶正月外甥送的酒，便会赫然出现在面前。
　　 三爷的脸有些红，只是在油灯下看不清楚。他后悔不该在侄儿面前说谎，这要是揭穿了，有义会怎么想？本打算把酒留到端午节那天喝，现在要是被有义发现，就干脆送给他，也许在推柴时喝点，劲头会足一点。
　　 可偏偏有义没有打开木柜门，对三爷说:"我这个人要面子，分了几斤酒给梅儿家，结果自己又来做叫花子。三叔如果不是在石头岭上摔了酒，肯定有我借的嘛。"
　　 有义微笑着走了，三爷心里莫名的内疚。而在有义暴病身亡后，这种内疚便堆积成山，让他的灵魂再也无法逾越…….
　　 "细爷爷，这算什么事，你干吗要放在心上？就算爹带了酒，也难保不生病。我爹性格太倔强，自己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加上医生的技术也不行，才会出事一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张明劝解道。
　　 三爷叹了口气，酣然而睡。
　　 晚稻收割完毕，农闲季节到了。前天冷空气的侵袭，气温骤降，今天清晨已是白霜遍地;白塔渠几乎静止的水面上，飘荡着轻纱似的水雾。当慵懒的人们还在被窝里享受温暖的时候，在白塔渠里，就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穿着防水裤，手持钢叉的佝偻身影。
　　 他就是三爷。
　　 岁月的风刀霜剑把三爷的容颜伤害得过于苍老;冰凉渠水的缩筋剌骨和长时间在泥沼中艰难的跋涉，使他硬朗的身躯不再挺拔。
　　 时光在三爷一叉一叉插落水底淤泥发出"嚓嚓"声的陪伴中悄悄流逝。到太阳偏西时，水壶中最后一滴酒已经饮尽。阳光没有一丝热力，阵阵霜风带着彻骨的寒意传遍三爷的全身。
　　 毫无收获的三爷决定搜寻到前面小溪流入口就回家。可就在他接近入口处几米远的地方，钢叉插入泥中发出"卟"的一声响。凭着响声和手感，三爷顿时明白剌中了一只大甲鱼。甲鱼被惊醒后，拼命往泥中蹭去，三爷不敢怠慢，立即加大力道，将甲鱼叉得动弹不得，然后腾出左手，顺着钢叉伸入泥中，待摸到甲鱼后，使其头和脚都缩进甲壳中，再扔了钢叉，双手把甲鱼从泥巴中捞出。由于水深泥厚，三爷的下巴触到了水面，冰凉的水从脖子处侵入内衣。
　　 待把这两斤多重的甲鱼放入袋子里，三爷才长长舒了口气。心里兴奋地想:这只脚鱼够我家明儿两个月的生活费;回去请村里的老师写封信，叫明儿在大学堂里不要太节省……
　　 三爷刚才精力高度集中，身体的不适就不值一提，此时恢复常态，三爷浑身冷得直打哆嗦。
　　 身穿防水裤的今年六十六岁的三爷，行动不是很灵便，加上一双腿冻得像两根木棍，所以在他将要爬上岸的时候，脚下一滑，仰头倒下了白塔渠……
　　 当英子以及张明的哥嫂找到三爷时，已是晚上八点钟。
　　 三爷直挺挺地躺在水边，已经昏迷不醒。他的嘴边呕吐着一大摊中午吃下的，还没完全消化的红薯，胸脯一起一伏，喉咙和鼻孔发出粗重急促的呼吸声，脑门子摔在渠底的乱石块上，淤积着一个大血块。尽管到了这种地步，他的双手依然紧攥着甲鱼袋。
　　 不管英子他们怎样歇斯底里呼唤，三爷就是醒不过来。
　　 大家七手八脚把三爷抬上岸，又立即叫来一辆小四轮货车，准备拉到市院抢救。可是车行到半路上，三爷已经断了气。
　　 张明得知三爷去世的消息，连夜坐车赶回来，跪在三爷的遗体前哭得死去活来。
　　 遵照三爷生前的嘱咐，张明在木箱子里找到那瓶存放了近十年的白酒。这酒虽然有些发黄，却依然晶莹剔透。拔出瓶塞，一股浓郁的酒香好似从天外飘来，令不会喝酒的张明也沉浸在这缥缈的世界里，不知身在何处！
　　 张明不敢亲口品尝这已经超越酒之境界的人间佳酿，生怕玷污了蕴含其中的酒之灵魂！他郑重其事地塞好酒瓶，在瓶口处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用舌尖舔舔嘴唇，一丝幽幽的甜味瞬间渗透了他的心窝，让他的泪水又一次泛滥成海……
　　 在三爷遗体入殓的时候，张明把那瓶酒放在灵柩里，以完成三爷的遗愿……
　　 一阵手机铃声把大家从往事追忆中唤回。
　　 张明把车停靠在路边，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小李的声音:"张局长，房地产公司的赵经理晚上请你到他家喝杯酒，你要不要去呀？"
　　 张明不悦道:"你不会说我不会喝酒呀！"
　　 小李用委屈的声调说:"我说了，可他不信，说什么哪有当局长的人不会喝酒的？还说，市委钱副书记也会过去，张局长总得给副书记一个面子吧。"
　　 .张明恼火地说:"钱副书记是他什么人？"
　　 小李笑道"是他表嫂的表妹的舅舅。呵呵！"
　　 "等回市里，我亲自打电话铪赵经理。″张明摇摇头，挂断电话，心想难怪别人说姓赵的八面玲珑，今天看来一点不假。
　　 他不愿想像和赵钱之辈在一块喝酒的俗不可耐的场景。在他大脑屏幕上，依稀看见细爷爷和爹在天堂仙境处，举杯共饮，豪情满怀，笑傲天下的永恒画面。
　　 车子进入市区，张明紧握方向盘，驾驶着车，消失在喧嚣的车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