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
　　 最初的时候，我还真有点不相信。“到乡翻似烂柯人”也就是诗里说说，年华不可躲，也不可逃。想要一瞬间就躲过这浮华人生的种种，唉，哪有那么容易。
　　 但确实体验到了一种心死如灰的感觉。
　　 好像，在遇到以前从未遇到过的狰狞与逼迫后，自己一下子就变得苍老起来。
　　 升入省重点高中的第39天，第一次月考成绩已经出来，各科老师都在逼着学生尽快在认真反思错题的情况下,写够8～10页不等的错题本，好完成领导布置下来的“作业”，整天神经紧绷着，好像自己比学生还要累上百倍。
　　 我有点百无聊赖地趴在课桌上，眯着眼睛看着这个看似真实的世界。九个纠错本叠在一起，每个都空白得连姓名都没写。因为，错的题目真的是很少，而且，我也并不打算按照老师规定的张数写。
　　 唉，就在40天之前的那个晚上，我还忐忑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即将进入那个每年送走数百名清华、北大学子的省重点高校而感到兴奋不已。
　　 我想我的一生大概毁了。
　　
　　 一
　　 说起来有点可笑，原因竟然是因为一场浅眠。
　　 班主任长着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书生脸，架着一副镀金丝边的眼镜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那臭脸好像看谁都欠他钱似的。
　　 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个不讲人情或者至少铁面无私的人，所以就算没听到上课铃声仍然趴在桌子上，而被这个身兼年级主任的班主任用书本重重地砸脸，我也就认了。不就管的严一些吗，以后多注意一些就行了；不就是初始印象不太好吗，以后用成绩努力证明自己就可以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老师狠狠地打，后脑勺被砸的那一下，似乎全世界都在“嗡嗡”地响，继而发麻，全班一个个陌生的眼球全部集中在后背，火辣辣地，我有点失神地站起来，望向牛国浩那双凶狠的眼睛。
　　 不解和委屈中带着些许麻木：“老师，对不起。”
　　 “站外面去！”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啊。于是，只有服从。
　　 就在昨天把被褥都搬到寝室，在主教室报道之后，姑姑和我均是一脸疲惫。她从她鼓鼓的手提包里面翻出来几本资料，再掏出几个黄橙橙的梨子。
　　 “照顾好自己，缺什么跟我打电话。”
　　 “知道了。”
　　 “一定要好好学习，有什么不会的，记得问老师，跟班主任打好关系，跟他说明一下咱家里的困难情况。”
　　 “嗯。”
　　 看着我无神的眼睛，姑姑毫不吝啬把唠叨发挥到极致：“知道怎么说吧？你就说我的爸爸因病去世，走的时候家里欠了好多债；奶奶常年高血压，需要每天都喝药，用药物维持；爷爷的腿有残疾，顾住他自己就算不错了。你还有个上学的弟弟，全家只有你妈妈在外面打工，家庭生活十分困难。”
　　 我还是不断地“嗯嗯嗯”着。
　　 其实，这些话我听了无数遍，这十五年来，每学期开学向班主任上交家庭情况报告，以及每年都向老师交家庭困难情况申请表，这些无一不宣告着我的贫穷。你看，自卑从小就深入了骨髓。所以上面我姑姑说的那些话，我早已经倒背如流了。
　　 可是每每听到这样的字眼，表面装作饱经风霜的样子，心里还是苦得要了命。眼泪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擅自流得汹涌，条件反应，条件反应。
　　 就像此刻我站在教室外面，大白杨被夏日难得爽朗的大风吹得几乎折了腰，我眼睛眯着，上课铃声已经响过几分钟，还是有迟到的人拼命往教室赶来，牛国浩的办公室就在这层楼走廊的尽头，被他看到之后无异于就是灭顶之灾了。
　　 我就是一个再鲜活不过的例子。
　　 就是因为刚上课时趴在桌子上睡觉被抓包，牛国浩罚我在教室门口站三天。
　　 白杨的绿意也真是浓啊，像极了初中校园里面的垂柳。还记得今年的五月，老班陪着这些彼此相伴了三年的小子、丫头，在大垂柳下面照了毕业照。每个人都笑容灿灿，那时候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带着临近中考奔向高中的复杂心情，象征性地抱头感慨。
　　 我最好的朋友余佩玲在拍完后立即露出一排大白牙，和刚才拍照时的严肃神情判若两人。她一把扯过我，送我一个用彩色粉笔和珠子做成的手链，叫我好好保存。
　　 当时她正暗恋着一个邻班的成绩很好的男孩子，她经常让我讲跟他有关的事，仅仅是因为物理老师在分组的时候把我跟他分到了一个实验小组。
　　 反正在外面吹着凉风，也来不及把课本拿出来，还不如想点往事，想点那些自以为很枯燥，一辈子都不想重来的日子，深藏在心的珍贵的日子。
　　 下课后，我淡定地走进教室，新入学的学生总是有些不安分的，可以当着一个人的面指指点点。那时，我以为这是我人生中受过的最大的屈辱。
　　 翻起物理课本后，坐在座位，观察周围的一切。教室不大，风扇飞速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年代久远的声音。投影仪的线被拽掉了，临近墙根的暖气片也是坏的。我早已习以为常，初中三年全校学生就只有四个热水水龙头撑着，其中一个永远是坏的，接它滴的热水需要用七分钟才能滴满一个五百毫升的瓶子，餐厅里有四个窗口，两家合开的。三年以来，中午的米饭永远只配两盆菜，一盆是阿姨不辞辛苦切的一整盆的土豆丝，一盆是半盆的豆皮炒面筋。盛饭时阿姨手里的饭勺总是抖了又抖，到头来，吃到口中的米饭都是混在土豆丝里的。所有这些，都没能把我们这些皮孩子打倒，在我看来，来自生活中的困难真的不算什么事。
　　 上课铃响起，我立马拿着物理书走出教室，在门口撞到了牛国浩。
　　 他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罚站都不老实！”
　　 我从未对老师从心底里萌生出厌恶之情过，这是平生第一次。心突然砰砰地跳个不停，哇凉哇凉的，突然想起所有因为我“悲惨”的家事而对我多加照顾的初中老师们，心里嘲讽得很。
　　 牛国浩，你等着，全校第一是我的。
　　
　　 二
　　 我从来没有以为过严厉就是薄情。还是怪自己的认知范围太小，要不然，不管我怎么做，都不会得到牛国浩的一个好脸色呢！
　　 进入本市重点高中的第一次月考，我考了全班第二，全校第十五。这所学校不像是余佩玲所描述的她的学校一样，她说她终于脱离了苦海，可以在课堂上一边睡觉，一边吃东西。我顿时觉得荒唐至极，连忙向余佩玲确认她们学校门口除了第四中学到底挂没挂我们市的名称，真的怀疑她上了个假学校。她在那边边吃西瓜边问我范明洋最近怎么样，还不停地问，他瘦了没。
　　 我吐吐舌头：“大小姐，恋恋不忘必有回响，要不你再去复习一年，来年考到我们学校，就可以天天见你的范男神了。”
　　 “还是不了。”余佩玲害怕的声音我在这儿都听得一脸惶恐：“你帮我好好看着我家明洋，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告诉他，这些年我为他受的相思之苦的。”
　　 我在电话这头悄悄翻了个白眼：“好了，我挂了哦。”
　　 “好好学习哈，周学霸。”
　　 “好好好，知道啦！”
　　 有点不舍地挂掉电话后，我的心情好了一点。国家助学金在这次月考班级前五名可以领到全额，至少能给家里减少一点压力了。
　　 下午，牛国浩叫人去填表格，最开始的时候把班里前五名一个一个叫了去，不知怎么没叫我。我在心里脑补出了可能牛国浩看我家庭情况实在很困难，成绩又那么好，说不定把班里前五名必须给的那份给我，然后还会让我跟其他同学另外分一份儿助学金。
　　 毕竟初中三年，每次贫困补助老班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我，我在这懵懂的三年以为那是理所应得。
　　 我也真是一个没良心的丫头啊！
　　 牛国浩在最后的时候才叫我和另一个同学去他办公室。刚一进门，他望着我们，我毕恭毕敬地冲他笑笑，至少能够冲淡一点这一个月来他对我的坏印象。
　　 他扶了扶眼镜，皮肤真是白得刺眼。
　　 “这儿有一份助学金的表格，你俩也知道，咱班提交申请书的人很多，所以咱班其实也有实在困难的同学，咱们这些稍微困难点儿的就得帮助一下，对吧？”牛国浩讪笑着，我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
　　 “这里有一份儿表格，填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实际上是俩人分。懂吧？”
　　 “嗯。”身边的同学冲牛国浩点了点头，我依旧是一脸懵。什么叫稍微困难点儿的？还有，牛国浩你再瞎，难道没看到旁边的成绩单第二个人的名字吗？
　　 “我不明白，老师，班级前五名应该都能领全额的助学金吧？为什么只有我还得跟另一个同学平分一份呢？”语出平淡，但却被我说得铮铮铁骨。
　　 一个月以来受到的委屈全部在胸口倾泻而出，因为一个小小的犯困被罚站三天；上次班级扫地，同组的人拿着扫把敷衍了几分钟，我一个人好不容易把教室扫完、拖完，结果才一趟厕所的功夫，地上又有了被扔的纸团，检查卫生的学生恰巧抓到这一幕，班级卫生扣一分，牛国浩眼都不眨，一人罚了五千字的检讨。
　　 可以说，这里不是天堂，而是水深火热的地狱。
　　 “能给你就不错了，你还期望全份？”牛国浩眼中不可思议的神情瞬间击中了我，他挑着眉，就像是在看一个贪得无厌却又十分可怜的失去自尊的人。
　　 他让我觉得恶心。
　　 “不要别要，跟老子耍什么横？”我夺门而出，那个丑恶嘴脸家伙的声音还像苍蝇似的萦绕在耳畔。
　　 最终的结果是跟我一起的同学签了那份表格，她答应到时候会给我一半的钱。我回答地冷冰冰：“不用了，留着给牛国浩得绝症的时候买棺材用。”
　　 我翘了课，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却只能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没来由地骂自己，软弱无能，突然感觉末夏的风有点冷。突然想起了大腹便便成天叼着根烟在操场转圈的副校长，后来，又自嘲似的摇摇头，何必自取其辱呢！其实我知道的不只这些，同寝室的姑娘，成绩排三十开外，只是因为副校长的一个电话，连申请书都是牛国浩一手操办的，她说，牛国浩谄媚的眼神恨不得给她两份。
　　 还有一个，牛国浩在暑假时帮她补过物理课，又奇迹般地来到牛国浩的班，牛国浩给她父母打电话，问询要不要继续补课，最后的结果是，牛国浩帮她办了全额助学金，答应她补课费用就从助学金里面出。
　　 很可笑的是不是？上了高中，才知道助学金可以不按贫苦程度，它可以成为一些利欲熏心的人的一些筹码，不用自己的一丝一毫，就可以给自己赢来脸面和荣誉。
　　 我的认知很窄很窄，我只知道回家的时候跟爷爷说起这事时，他独自坐在床上抽着自己做的烟管里面的烟，沉默了好长时间后，从来没有哭过的他哭到忘我，哭得像个孩子。
　　 姑姑打电话质问牛国浩，又是得到了一个和当初一样不屑的答案，“给你就不错了，不要算了，还有人等着要呢！”
　　 我就是这时候开始沉沦的，世界观被一个小人影响地彻底崩塌。
　　
　　 三
　　 我开始变得上课睡觉，看小说，这些如果让初三的我看到，掴自己几巴掌都不够。
　　 我把牛国浩视为仇敌，天天上课跟他顶嘴，我越看他越觉得恶心，他用的手段也真是杀人于无形。
　　 一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让我在教室外面罚站，被年级校长看到后，他问：“你怎么每天都在外面站着？”
　　 “牛国浩让老子站的。”
　　 接着我俩相视无言，年级校长转身去找牛国浩。
　　 我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的一个角，有阴暗的墙面挡着，终日见不到阳光。我像是行走于世间的傀儡，过着与世界为敌的日子。没有人与我交流，我只是一个人瑀瑀独行。
　　 可是成绩依旧得保持着。我并不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在这所竞争地喘不过气来的重点高中，更是显得尤为渺小。
　　 时光郁郁而过。期中考试，我逆袭成了班里第一，年级第四。牛国浩在开班会的时候发学校给的奖励，没有提我的名字，冷冰冰地把我的本子扔在桌子上，然后笑容可掬地把奖励颁给其他同学。
　　 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等考上全校第一，我就可以在表彰大会上揭露牛国浩不齿的行径。我在梦里笑着又哭着，幻想着那天我在大会上说得大快人心，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瞪着牛国浩，看着他的脸变绿，继而身边领导的脸色变得更绿。
　　 世风日下，安道可哉？
　　 可是永远不会了，不会有那一天了，我碰到了这一辈子最让我心绪难安的克星。
　　 看到牛书瀚的第一眼，是教学楼底下看到他从牛国浩的黑色轿车上下来。那时正值深秋时节，梧桐叶落得一地金黄，早晨的阳光不太刺眼，叶子间钻出无数光亮斑驳的缝隙，悉数落到牛书瀚的白衬衫上面。
　　 他先是定眼看向教学楼，然后感觉到在后面一直盯着他的我，缓缓回过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冬夜里寂寞又清亮的月亮。
　　 他冲我笑笑，我扯了一下嘴角，然后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穿过。上楼梯的时候，我吃惊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洒了汤的白色帆布鞋，昨天刚洗的那双鞋还没有干，我找不到鞋换。自嘲似的笑笑，周莫雨，谁看你呢？
　　 谁又能想到，这个如梨花闲庭的少年，竟然是牛国浩的儿子。
　　 那天还是课前读书的十分钟，前面课代表拿着历史书领着全班哗啦啦地读，一遍下来，什么都没记住。我着急地算着一道政治资料里面的货币运算题，怎么算答案也应该选b而不是c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