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红霞迟疑片刻，还是叩响男生寝室的门，一声斥责从寝室传出：有病，谁又在玩猫腻？真讨厌。迫使她不得不推开房门，把头探进去。靠在床头的单良，发现是全校出名的小辣椒叶红霞，吓得吐吐舌头，而后用被子裹住脑袋，大气不敢出的在被子里憋着。叶红霞没搭理寝室其它几位男生，直奔躺在床上看书的刘艺。贴在他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我们七一届毕业生不去下乡插队，学校将统一安排我们的工作。
　　 刘艺犹如被雷击着了，快速翻起身，满脸疑惑地发出质疑，可能吗？叶红霞极其不满地翻翻白眼，上牙咬咬下嘴唇，说他瞧不起人，我叶红霞就是欺骗全世界的人，也不会骗你刘艺不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没等刘艺做出反应，单良把蒙在头上的被子用力一抛，挥臂高呼：乌拉，为学校领导英明决定，高呼乌拉，乌拉……叶红霞撇撇嘴，警告单良，你小子别高兴太早，听说晋西北特别贫困，刮起风漫天沙尘，当地人叫那样沙尘为本地炒面，去到那儿有你小子受的。刘艺接住叶红霞的话茬，极其兴奋地说：只要我能上台拉胡琴，什么沙尘炒面，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天还没亮，从北京戏曲学校开出一辆解放牌卡车，车上挤满似打鸡血的年轻人。卡车驶出北京近六小时后，驶入通往晋西北蜿蜒的盘山公路。卡车颠簸地拖着一条长龙般黄砂尘，这些青年男女的兴奋点，已被卡车后面的黄沙尾巴淹没了。刘艺用军绿大衣的麻领，将头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紧紧抱着爷爷传给他的那把胡琴，生怕摇晃十分厉害的敞篷车，一个大颠簸，会把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胡琴，损坏了似的。卡车越往前行，道路越加崎岖不平，车上的青年男女随着路程的坎坷，心情逐渐变得低沉起来。刘艺从大衣麻领子里探出脑袋，一张口灌进满嘴黄土炒面，使劲吐几口，正颜正色对大家说道：这是一条通往理想最捷径的路，有啥可沮丧的。
　　 叶红霞突然捂着肚子，急促地跺着脚，把驾驶室拍得叮当作响，高吆二喊地叫：停车，快停车，我要小便。哎哟，我憋不住啦！坐在驾驶室里的吴领队探出头让她再忍忍，说这儿路窄，不能停车。叶红霞急眼了：哪条规定路窄不能停车？你憋憋让大家瞧瞧，想让我尿裤子丢人现眼是咋滴？再不停车我跳下去。
　　 卡车缓缓地停下来，几位女生着急忙慌跳下车，下车后一个个都傻眼了。一边陡峭崖壁，一边万丈深渊，哪有隐蔽之处，急得叶红霞原地打转。刘艺招呼大家把头扭过去，督促叶红霞等几位姑娘快点在车尾方便。卸去负重的叶红霞上车后，向刘艺伸出拇指，说他懂得关心人，是自己心里的那个。唱大花脸的庞孔，两手在胸前摆动，做出舞台亮相身段：哇呀呀！好一声那个，着实让老夫费解，敢问红霞姑娘，那个是何意？哇呀呀！哈哈……
　　 专攻旦角儿的柳梅子，舞动莲花指，单手扣腰叫起西皮流水：老夫你听我说，那个意思数不清，没有嘛事说不明，都说是，不是亲人胜过亲人，他比亲人还要亲……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嘻嘻……卡车突然启动，把正在嬉闹的梅子闪个大马趴，一头栽进单良的怀里。突发状况使单良不知所措，慌忙将双臂张开，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是梅子扑进他的怀里，跟他没任何关系。单良极其拙劣的表演，反而拯救了柳梅子尴尬境地，她快速站起身，正想对单良说声对不起。单良忽然张开大嘴，冲着梅子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口水加吐沫星喷梅子一脸。梅子狠狠瞪他一眼，一边擦脸一边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恶心。单良很无辜的哭丧着脸：是你头发钻进我的鼻孔，这才……阿嚏。他又打一个脆生生喷嚏。
　　
　　 卡车开进一条人流密集的街道，迎面能看到一座古城楼，楼牌上书写着“三晋锁域”四个大字。卡车并没在古城楼停下，向西绕了很大一个圈，在一个黄土坡下面停了车。司机秦师傅，带他们爬上黄土梁顶端的一个大院落，院里有两排几十眼土窑洞，这是他们今后工作生活的地方。还好，地区文化局早已把他们的生活用品准备齐全，崭新的军用被褥，每人一件军大衣。每眼窑洞的火炉烧的很旺，走进窑洞热气扑面而来，算是给他们失落的心有一丝安慰。
　　 坐了一天敞篷车，一个个像从土洞里钻出来的老鼠似的，浑身上下没个干净地方。叶红霞端着脸盆四处找自来水，把大院找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水龙头。她满脸怒气，把脸盆塞进吴领队的怀里：没水叫人咋活？在京城有老婆孩子的吴领队，更是一肚子火，为校师生说了几句公道话，至于吗？什么美名其曰的副团长，狗屁！纯粹打击报复。堂堂校教研办主任，戏校最好的鼓师，被发配到如此恶劣环境的鬼地方，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怎样过呢！他把火气全发在叶红霞身上：不能活别活，来之前属你上窜下跳蹦的欢。叶红霞你听着，这里好歹是地区行署所在地的县城，比插队钻山沟强几百倍，你知足吧！
　　 叶红霞手搭凉棚，向四周望望，满脸无奈样子：吴主任，我们都明白，你心里特委屈。但是，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儿有城市的样子吗？赶紧给我们找水去，谁叫你是领队，自认倒霉吧！司机秦师傅发现他二人为找水争吵，走过来拉着吴领队来到院子边的一口井前，他告诉吴领队这里地势高，没有自来水，以后你们只能饮用这口井水。吴领队趴在井口向井下望去，差点惊得尿裤子：深不见底，如何打水？
　　 秦师傅把井边的大铁桶放进水井里，抓紧井架上滑轮扣着的一条很长的绳子，慢慢放下去水桶，当绳子松弛时，又轻轻地摇晃几下。而后，像一头毛驴，拉起绳子向院子中间走去。足足走出五六十米，水桶晃晃悠悠升到井口上，他招呼吴领队把水桶提到井台，一桶水终于打上来了。庞孔看到此情景，大惊小怪的喊道：哇呀呀！神奇，刀耕火种时代的神奇。小的们，快快来也，领受这神奇的取水。
　　 这群青年人，呼啦啦围在井边，像看西洋景似的，一个个目光里充满了好奇的色彩。刘艺招呼单良、邢立坚、曹长水、冯畅几位男主角儿拉起长井绳，又叫其它同学把每个窑洞的水桶拿来，备足饮用水。柳梅子舀一瓢冒热气的井水，喝了一口，急忙吐出来嚷嚷着，我的妈呀！这哪儿是水，又苦又涩，比丫的中药汤还难喝。呸呸，啥玩意。她这么一嚷嚷，所有人都好奇的尝了一口井水，有几位女生蹲在地上想呕吐，难受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站在一旁的秦师傅，看到她们的样子，笑着说：你们京城的娃不习惯，以后会慢慢习惯。开始喝不惯，可以去坡下的地委招待所打自来水，就是太辛苦。嘿嘿……柳梅子拿起水桶，招呼姐妹们去招待所打水，女生们齐响应，提着水桶向坡下走去。一大群闺女提着桶要闯招待所，让门房闲聊的所长大吃一惊。一个个模样俊俏，举止落落大方，却风尘仆仆的疲惫相，叫他一时摸不清头脑。急忙招呼门卫拦住她们，问清缘由再决定是否让她们进去。
　　 叶红霞不管那一套，一边往里冲，一边冲着门卫喊：我们是刚从京城分配来的京剧团演员，凭啥不让进去打水，哪条政策规定的？不行，我们必须进去打这桶水。所长是个戏迷，听说是唱京剧的闺女们，马上走出门房：你们唱几段俺听听，唱的好你们进去打水，不好吗就是冒牌货，绝对不行。柳梅子支棱起修长的脖子，心想唱就唱，如今世界上谁怕谁。她咦咦啊啊吊吊臊子，认真地唱开了：
　　 八年前，风雪夜
　　 大祸从天降
　　 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爹娘
　　 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
　　 爹逃回，我娘掉进山沟
　　 娘啊……
　　 柳梅子声情并茂的演唱，赢得围观的人们一阵叫好。唱老旦的司红菱更不含糊，挺身而出，一只手叉腰，另一只伸出手掌，摆出红灯记李奶奶述说家世的模样：
　　 十七年风雨狂
　　 怕谈以往怕的是
　　 你年幼小志不刚
　　 几次要谈我口难张
　　 看起来你爹爹
　　 此去难回还
　　 奶奶我也难免
　　 被捕进牢房……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招待所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所长担心集聚太多人会出不可预知的状况，马上决定，用招待所的拉水车给她们送去一车水。并承诺，每两天给京剧团送一车自来水，只要求京剧团经常来招待所小礼堂唱几段。
　　 一眼窑洞里有个大水池，秦师傅称它蓄水房。水池多年不使用，几乎成了垃圾池，什么狗屎猫尿的，稀稀拉拉布满池底。几位女生站在池边捏住鼻子，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这能用吗？恶心。叶红霞狠狠剜几个女生一眼，跳进去开始清理水池的杂物。司红玲跑到食堂要来一碗食用碱，又招呼几位男生多提几桶水过来。刘艺提着一桶水走进来，看到几位女生准备用碱水刷洗水池，他马上跳进水池说：这活是大老爷们儿干的，大冬天，你们女生忌讳用冷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关心话，叶红霞和柳梅子差点激动的掉眼泪。她二人爬出水池，几乎同时说道：刘艺你真好，你是我心中的那个。二人说完，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一车水倒进水池，只铺垫一层池底，想将水池装满，起码需要六七车水。大家的兴头劲儿，被这一幕击打的支离破碎，一个个蔫头耷脑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叶红霞凑到开水车的年轻司机跟前，请求他能不能再给拉几车，你也看到了，不够塞牙缝，算我求你了，想想办法吗！年轻司机憨憨一笑，告诉她只要所长发话，我拉一晚上也没的说。叶红霞立马来了精神，冲着大家喊道：兄弟姐妹们，吃完晚饭，准备家伙什儿，去招待所小礼堂慰问演出。
　　 吴领队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心头的阴云仿佛淡去许多。
　　
　　 二
　　 雪纷纷扬扬飘落着，晶莹的雪花，犹如从天而降的伞兵，缓缓的飘落在这片黄土高坡上。大家同时来到院里，尽情享受着，恬静的飘雪给他们送来的那份舒畅。
　　 食堂的闫师傅知道这些京城娃口娇贵，特意准备白面馍，小米稀饭，还有本地特色的农家大烩菜。他正准备招呼学生娃开饭时，年轻司机拉着一车水来了。他说所长在招待所为他们准备好晚饭，地区各级领导要来看他们慰问演出。曾经在人民大会堂，为中央领导演出过的叶红霞，根本不关心什么地区领导，她关心的是自来水，就问拉水的司机，我们的水呢？年轻司机又是憨憨一笑：放心吧！所长命令我连夜把水池拉满。可惜，我看不到你们的演出了。
　　 看到他憨态可掬的样子，叶红霞嘴角上扬，诡秘的一笑，问他姓啥，今年多大了？她这么一问，把年轻司机搞得满脸通红，憋了一阵才开口：别把我当傻子，你的口气是把我当娃了。其实，我比你们这群学生娃大，今年二十一。年轻司机天真可爱的一番话，一下子把叶红霞与他的距离拉近了，好像是老相识似的。叶红霞帮忙把水放入水池，忽然想起来：哎，你还没告诉我姓啥呢？
　　 他立刻睁大眼睛，目光里绽放着得意的光彩：我姓熊，据历史考证，我们熊姓是百家姓里最早的姓氏，在古远的西周时期，就有了熊姓家族。他说完抿抿嘴唇，仿佛还沉浸在自己是熊姓一族的荣耀之中呢。
　　 雪越下越大，一团团鹅毛般的大雪，潇潇洒洒地飘落着，飘落在他们的身上，飘落在这片黄土地的古县城上。在他们去往招待所的一路，雪花已经染白灰蒙蒙的黄土坡，为这座古县城披上了银装。秦师傅告诉他们，这是十几年来，这座古老县城下的最早最大的一场雪。
　　 招待所所长，活动能量如此之大，小礼堂挤满了观众，甚至可称人满为患。吴领队的鼓套子一响，柳梅子和曹长水首先登场亮相，演唱林海雪原的片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从唱腔到身段，就连一个眼神都非常细腻精准，她二人将小常宝和杨子荣扮演得活灵活现。这座小县城的人们，哪里欣赏到如此高水平的演出，掌声叫好声，足足响了十几分钟。
　　 相继司红菱和冯畅演唱的沙家浜片段，军民鱼水情片段。刑立坚演唱的红灯记唱段，狱警传似狼嚎选段。佘颖的都有一刻红亮的心选段，演唱都非常成功。最后压轴大戏，沙家浜片段,《智斗》，叶红霞扮演阿庆嫂，单良扮演刁德一，庞孔扮演胡传魁。叶红霞的唱腔和身段，演示出阿庆嫂机智勇敢的气质，尤其那段铜壶煮三江唱段，被观众的掌声打断多次。别看单良平时懦懦弱弱，扮演刁德一就是神灵上身，举手投足，一个眼神，表现出刁德一奸诈狡猾的嘴脸。尤其带有磁性高音的唱腔，堪称一绝。
　　 演出结束后，地区各级领导上台慰问演员。负责文教的地委李敢副书记，握住叶红霞的手不放，恨不得把她装进眼睛里似的。叶红霞几次想挣脱，却因他握的太紧，无法挣脱。她突然冲他微微一笑：李书记，您把我的手弄疼了。李副书记急忙松开手，对叶红霞点头微笑，他尴尬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叶红霞回到宿舍开始洗手，反反复复洗了多少遍，还是觉得手上有股让她恶心的怪味道。同室的柳梅子看她反复洗手心烦，冲她吼道：你有病呀！不就是握的时间长点，至于把手洗秃噜皮吗！我告诉你，以后这种情况海了去了，咋滴？不活啦？双手搓的通红，仍在不停洗手的叶红霞，没好气地数落梅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叫他丫的握住手不放，啥滋味？对了，你在学校男生心里是个骚狐狸精，不会被他抓住手不放，你心里还美滋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