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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变迁】捆龙索(征文·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66发表时间:2017-09-05 14:08:32

像唯灵论者那样思考,像唯物论者那样行动。
   ——摘自费尔南多·佩索阿语录
  
   一
   捆龙索是一个特定语境中的名词,最先是从龙武的继父廖明忠口中说出来的,他对龙武说,龙武,你不要淡看了这根绳索,上房梁时少不了它,抬千年屋时也少不了它,哪怕是刚出生的男婴也还得用它象征性地捆一次。他还说,男人的心里都有一条孽龙,只有用这捆龙索才能捆得住的。龙武不解,便问道,村里人不是叫它力索吗?继父就明显有些不爽,说:如今的人搞卵不清!继父生气时总带脏话,龙武不敢再多问,他其实也没有搞清楚。
   继父如今已经去了另一世界。每年清明节后的第三天下午,龙武都要比平日收工得早一些,他站在地头或田垅间先抬眼看了看天色,于是便不紧不慢地回家去,进了堂屋后先跟老婆知会一声,又将她已经备好的行头再悉心清点一遍,然后才又从容出门。就这样,已经连续坚持有三年了。农谚有云:一年之计在于春。按理说,这个季节是大地上的事情最多、农人也最繁忙的季节,但这些年来的农村和农民,大多都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土地被撂荒,青壮男女劳力都一窝蜂涌进了城市,村里基本上就只剩下四种人:老人、孩子和少数几个对土地有着特殊感情、或因为别的事走不开的人。龙武就属于后面这两种人。他说他已经离开过一次故土了,不应该再轻易抛下现有这一片能够包容他的土地了,再就是他守孝在身刚好满三年;另外村里还有三个半头也必须是青壮年,那就是村支部书记,村管委主任和村会计,出纳只算半个头。白驹村的情况有些特殊,是由支部书记兼任出纳,管委会主任不过问村里财务,会计却是由大队改村前的老班子成员宋天曙继续留任,而且村支书贺加贝又是村管委会主任传礼的姐夫,宋会计则是前任大队支部书记贺星的铁杆亲信,说穿了村里的这三个半头,基本上也就是贺家人说了算。不过他们三人却很少有去干农活,属于半脱产的基层干部。这些年国家财政对农村有着各种补贴,政策是好了,但好处却进了少数几个人的腰包。
   龙武并不关心这些事,他是个万事都可以退让的老好人,但又是一个有心人,他曾经摸索过清明节前后的气象规律,发现一般都只有在节后三日老天爷才开始放晴。大凡是在这一天的这个时段,他出门的行为都总有些古怪:明明是晴天,却要披一领蓑衣,挎一个竹篓,蹬一双草鞋。他走的是门前的大道,一直到了资江边上的联珠桥头以后,才又向左拐,再沿慈善山脚下的纤道向金鸡岭走去。金鸡岭是一座坟山,有龙武继父的新坟,他这是去看望他的继父,去为老人家清明扫墓。老婆淑兰也想去,但一地一乡俗,白驹村的坟地下午是不准女人进入的,不过她总会在男人临出门前慎重其事地交待一句,记得替我给耶老子敬杯酒。淑兰是桑植人,叫公公耶老子是湘西那边的本土方言。龙武的回答很干脆,说,这我晓得。跨过门坎了,他又说,我晚上不回来的。淑兰就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但另一句话她却是在心里说的:能跟你结成夫妻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这句话她是从公公口中学来的,公公在世时常跟村里人说,我这福气是前世修来的,所以做人要有慈悲心。也会有人故意刁难她公公,说:你晓得自己前世是个善人?
   公公就笑着说,前世的事我当然不晓得,但在我死了以后你们自然会晓得。他这话虽然有些模棱两可,却很智慧,那意思是说,作恶之人,是不得善终的。刁难她公公的人听了有些心虚,给他扔了根纸烟,便扬长而去了。
   淑兰嫁给龙武有20多年,儿子都已经读研究生了,她记得公公从来就不肯抽纸烟,只吸旱烟,吸旱烟的法器是一根长长的竹马鞭兑了铜咀的,但是他会把纸烟留给他的儿子龙武抽。龙武抽纸烟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却并不是他自己花钱买的,是他服务的首长“扔”给他的,还是云南玉溪烟厂的阿诗玛牌,每月不多不少有三条,每天平均有一包,可见他们关系了得。
   金鸡岭是白驹村新开劈的一座坟地,也有人叫它“新坟山”的,但是这一个“新”字当然也并不仅仅只是针对亡灵。世上只有新人笑,有谁怜惜旧人哭?这里边还有着另外的一层意思,是说给活在阳界的人听的。这是一种反讽,更是一警示。之前的祖坟地(这里只是单独指廖姓家族的祖人)是在虎形山上,那里已经挤满了祖先的坟墓。要是在早年,一个又一个呈三角形的土堆上,每年清明都会有后人去清理一次杂柴茅草,添一坯新土,再插一挂红白相间的纸幡,也还有扎一个草人的,但自从成了旧坟地以后,来虎形山光顾的人就不多了,坟头上也早已经芳草萋萋。幸亏一左一右及档头,有的是用青条石,而有的却是用青砖砌了将近有半人高的围墙,正面的墓碑用的也是青色石材,上面还刻着亡灵后人的辈份和姓名,但毕竟隔了三代五代以后,陆续新涌现出来的晚辈,因为墓碑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名字,也就很少还会有人再去尽一份孝心,那一座又一座或砖砌或石垒的百年荒塚,除了偶尔几个有怀古之心的游子回乡去寻根,也就逐渐很少有后人去光顾了。
   龙武的继父属于廖姓中的“明”字辈,是三年前去世的,安葬在金鸡岭上。其实这里也已经很拥挤了,但他继父在白驹村廖姓中辈分高,“今能佐盛明,光大恢先泽”,这是族上祖宗传下来的廖姓辈分的排序。他是明字辈中走在最后的一个,又是老土改根子,更重要的是他人缘好,尽管他的后人龙武是他在60岁那年才“捡”到的,但龙武为人厚道,把自己的独子也过继给了继父廖明忠当孙子,姓廖,名龙文,现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研究生。
   廖明忠死后,千年屋理所当然就修在金鸡岭的鸡冠上。不过这里边是有玄机的,是经由村支书贺加贝亲自发话后才定下来的。加贝支书是个有远见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人情他是送给廖明忠的孙子,也就是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研究生的廖龙文的。老人病重期间,学校正好放寒假。孙子廖龙文专门从县里请来最好的医生,他自己也给爷爷把过脉,还跟在协和医学院的导师在电话里报告过治疗方案,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但爷爷还是走了。
   村里人说他走得很不舍,在临终前大约有十来分钟突然面色红润,双目炯炯。儿子和儿媳终于松了口气,以为父亲这一劫应该是躲过去了。龙文却对龙武低语,爷爷这是回光返照。老人家果然把孙子招呼到床头,拉着他的手说,你是学医的大学生,是我们廖家修来的福气。他又说,医者仁心,术在其次,学医必须先学做人。爷爷歇了口气,然后说,爷爷都94岁了,眼看皇帝老儿都换了十多个,已经知足了,我这得的不是病,是年冠寿满,是阎王爷要召我回去了。老人家是从从容容走的,他到最后还强撑着说:医生要是能医得了人心……该好啊!他这句话说得很艰难,头一拐,人就走了。
   其时,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白得晃眼……
   明忠老人走后,好一阵双眼还半开半合,孙子龙文就贴下脸去,也不知他在爷爷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老人的眼睛居然奇迹般合上了,满脸的纹沟里似乎还溢出了笑容。儿子本来想等天晴了再为父亲出殡,然而老天爷硬是不肯给一个笑脸,到了第七天,天气依然阴沉着,路上仍有积雪,但按照白驹村对亡魂“留七不留八”的旧俗,也只好安排在这一天出殡。是由村支书和村主任亲自督阵送上山去的。抬棂柩的八大金刚是青一色的壮实后生,这是白驹村近年来很少见的一种现象。“我公公这是积善修来的福气呀,刚好人们都赶回家过年来送您了!”儿媳淑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情真意切。
  
   二
   有些往事就像长在脑子里,龙武一边回忆,一边躬着背在爬山,却总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呢?该不会是父亲烟杆上的火镰在晃吧?他忽然记起儿子龙文对他爷爷烟杆上的火镰也很感兴趣的。
   爷爷其实是一个典型的自然主义者,不但只抽叶子烟,烟杆也是竹马鞭做的,连火柴也不用,只用石头和铁片取火。这话是龙武的儿子龙文说的,他不知道那吊在烟杆上的铁片叫火镰。这是在早些年一次暑假期间,当时爷爷身子骨还算硬朗,他被孙子这句话逗乐了,哈哈打得山响说,这不叫铁片,叫火镰,也不叫取火,是撞火。他说着就从挂在烟杆上的小布袋里掏出一颗石子,又从竹管里取出一根纸稔做起示范来:只见他用左手把纸稔靠近石头握着,右手抓住火镰,拉开约尺许的距离,然后当的一声撞过去,纸稔就燃了。哇噻,真是撞出来的火花耶!龙文的眸子里也有火花在闪烁。龙武很庆幸自己为继父留下了一个能续香火的廖姓孙子,当然也还想为龙家再生一个龙儿或龙女,但是老婆生下龙文只有十多天后就被结扎了。当时是贺加贝的父亲贺星任支部书记,是他带了村里的几个基干民兵把未满月的淑兰抬到公社医院去强行做的手术。事后不久,明忠老人又听村里人说,少数民族是可以生二胎的,是因为贺星支书好大喜功,想在公社里得表扬、拿奖金才这么做的。为了这事,从不得罪人的廖明忠此后再也不搭理老支书贺星。
   此时的龙武已经来到了金鸡岭的鸡冠之上。
   这里是岭上陡然隆起的一个小坡,四周有绿树掩映,若是赶在前些日子到山上来,映山红还盛开得红红灼灼、热热闹闹的,是这几天一场接一场的清明雨水将漫山的艳红摧残成了遍地的落红……龙武忽然想起,继父生前每年都要来这里一次两次的,每次都会折几朵红红灼灼的映山红回去,然后还慎重其事地交待儿媳给学堂山那边的石榴奶奶送去。石榴奶奶是解放前廖姓老族长盛邦公的二儿媳,是白驹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比继父要小好几岁,但村里的年轻人都叫她石榴奶奶。石榴奶奶的人缘也很好,很慈祥,样子也很像个观音菩萨。你石榴奶奶是属羊的,心善,她也是个苦命人。继父曾多次跟儿媳淑兰说,我在族长家做长工的时候,她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
   淑兰就总是静静地认真地听着,她懂得公公话里话外的意思,所以要她去给石榴奶奶送花时,每次都只笑笑地说,耶老子,您就放心吧!我会把您的红花和心意都不折不扣送给石榴奶奶的。她有什么话我也会给您带回来。
   公公就不再吱声了,只是憨厚地笑一笑,目送着儿媳出门去。
   淑兰见到石榴奶奶时,老人家精神十回有九回都是饱饱满满的,并且又特别爱熨贴,她身上玫瑰红的灯芯绒衣和藏青色的裤子是她亲手缝制的,圆口布鞋一尘不染,尤其是满头银丝的发髻,盘得像一朵白牡丹,一点也不像是八十多岁的样子。她见了杜鹃花眼睛一亮,忘情的吻着花朵。淑兰本来是准备了好多话的,老人家若是问起,她会告诉她,这是我耶老子去慈善山给菩萨续香火时,特意到金鸡岭上给您折来的。可人家只忙着赏花,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淑兰回到家里后,还是会善意地撒谎说,石榴奶奶那个高兴呀!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真是花开花谢不由人呐!两个老人或许都在心里如此感叹过。而此时的龙武也在想,开得这么红红艳艳热热闹闹的花朵,待到要谢时就成了一团黑血……夕阳正在西下,落日已经接近到江对岸的白羊山了,如火的晚霞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息也仿佛隔江而来,掠起身边坟地里的草木馨香,这令龙武的心头感到了阵阵暖意。原来刚才是夕阳的余晖在我的眼前乱晃呀!龙武斜了一眼对岸的白羊山,又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他这是当俗话说的。他还说,真让古人给说准了,清明节前几天,每天都下雨,今天的太阳也是下午才破云而出的,像是老天爷有意对我龙武的特殊关照,这三年来的这一天,每天都是如此。
   就要到老人的坟前了,龙武说,父亲大人,儿子上山来看您了。他一直是这么叫继父的。他记得自己头一回称呼他“父亲”时,老人家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被风雨阳光浸得黑红的脸上荡着笑容,说,我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龙武脱口就说,父亲,您见笑了。我们下辈子还做父子!老人心里乐开了花说,我这做父亲的又没得什么本事。老人一脸慈祥,顿了一下又憨笑着说,不过只要你肯学,我会把做厨师和打捆龙索的手艺传授给你!
   其实龙武本身就是个厨师,只是没有遇过大场面,没有做过大宴席,他是在部队里专门给首长做饭菜的小厨。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父亲大人亲手教他打下的捆龙索,头一回用却是送父亲自己出殡上山,而且在三日之内又送走了一人……这不是活见鬼吗?过了还不到半年,村里又走了一位老人,也是借用他打的捆龙索,但不过三日,还是有人重蹈了覆辙。村里管这叫犯重殇,是大不吉利。最近的一次就是在去年年底,村里又一位老人走了,他闻讯后,自己就干脆去外面躲了几天,可刚回到家里,老婆就惊讶地说,真是邪门吔!龙武的心里就是一揪,赶紧问道,怎么啦?莫非又是……
   你说还能怎么啦?老婆一脸凄惶说,又是走了两个!
   真是活见鬼啊!只要一想起这事,龙武的心就跳得好厉害,感觉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捆龙索捆着了似的。幸好没过多久,县里就下来了红头文件,要求把精神一直贯彻到了村上,强力推行人死了以后,一律要执行火化,并且还在每一个乡、镇火葬场附近,另择了新的陵寝墓地。火化的目的首先就是移风易俗,丧葬从简,不再用千年屋,从此捆龙索也就闲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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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捆龙索,传说是困住人的手脚,能阻止罪孽的生长。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么,人的孽应该是后天形成的。由此可见,孩子从小生存环境、受父母的言传身教是罪孽的来源。造孽是主动还是被动也非常主要。龙武原本是善良的,父母勤劳,原生家庭温暖。母亲积劳成疾病逝后,父亲领回来一个疯女人,这个美丽妖艳的疯子,在农村是很招摇的,是她夺取了龙武的童真,迫使龙武做了孽。从此,龙武感到罪孽深重,远离家乡,独自去漂泊。当兵后,龙武又遇到同名同姓的部队首长,首长为留下龙种,借龙武的种子在其妻子体内生根发芽。这又促成了龙武的第二次孽。龙武转业后,落户在白驹村,做了廖明忠老人的儿子。廖明忠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也是一个善良之人。因受继父的影响,特别是儿子龙文学业有成,回乡担任村官后,龙武越发感到自己罪孽的深重。不久后,身为军官的龙文,也就是部队首长龙武的儿子来认祖归宗时,龙武终于感到再无脸面活在世上,他用捆龙索上吊身亡。虽然,两次罪孽都不是龙武的本意,而龙武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小说立意新颖,人物形象饱满,情节描写细腻。小说又告诫人们,人要善良不能造孽,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活着。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909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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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9-05 14:11:41
  意寓深刻的故事,具有教育意义。
   小说佳作,感谢作者的分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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