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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变迁】捆龙索(征文·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18发表时间:2017-09-05 14:08:32


   凡是在这一天,龙武既是来为父亲清明理坟扫墓,也是来请教父亲大人的,他想把事情搞清楚。现在三年多已经过去了,父亲却一直没有给他托过梦。然而就在此刻,当他感觉到自己被从白羊山顶隔岸而来的晚霞余热给裹挟着时,却又仿佛闻到了父亲大人身上的气息。他心里也就涌起了一阵久违的感动,便赶紧把手中的竹篓放在坟前,又将背上的蓑衣也卸下了,与父亲的坟墓并排铺开。父亲的坟墓也是用砖块砌成的,但用的是红砖,花岗岩的墓碑上刻着廖明忠老大人的名字,正中是孙子廖龙文的名字,他和淑兰的名字在左侧。这是父亲大人的福气。竹篓里放着一把柴刀,也备了锅子和碗筷及酒盅,还有切好的腊肉、腊鱼、腊肠和腊牛肉,并且还备了一壶谷酒。龙武脑海里的记忆却清晰得如同昨天,他当然记得,这些都是父亲大人生前最喜欢吃、而又难得开一次的全荤。最近几年下来,他既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务农,也偶尔会游走村里做厨师,虽然没有太多的存钱余米,日子却还是很好过了,什么酒呀肉的,也不能说家里没有得吃,是父亲一般都不准儿子和儿媳如此奢侈,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他总是唠唠叨叨地交待儿媳淑兰说,人的福禄寿是连在一起的,就像塘坝里蓄积的雨水,放空了,就没有了。所以说人要惜物,惜物就是惜命。儿媳就咯咯咯地笑,说,耶老子,你这是迷信哩!公公却一本正经说,怎么是迷信呢?祖上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龙武却始终觉得,父亲当年断气了都不肯闭眼,应该是还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没有向后人交待清楚……他又想到了捆龙索,但今后能用捆龙索的机会更少了,就是真有什么秘诀又有何用呢?龙武自问却不能自答,他觉得心里很空。坟头前,旧年挖下的火塘还在,似乎仍冒着丝丝热气。龙武先取出了柴刀,将坟头和四周的茅草清理过,再把锅子架上火塘,又去周边拾了些柴禾,还特意给添了几个半干的杂树蔸根,这样火种会保持得更久一些。他是用父亲留下的火镰撞出的火种。父亲走后,龙武也学会抽喇叭筒旱烟了,不为别的,就为着这一分亲切。正这么想着,龙武的烟瘾就上来了,他空出手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黄灿灿的镀金盒,这是上个学期儿子从北京给他带回来的。他取了烟丝,还取了烟纸开始捲烟,也给父亲捲了一支。菜已经热过了,分别用几个粗碗盛着,把三个酒盅也摆在了坟头,又从火塘边拿过酒壶来每个酒盅里斟上半杯,这才烧纸钱,才举洒杯,先是碰了一下在前面的酒盅,父亲大人,儿子敬您!然后又端起另一个酒盅也碰一下说,这是替淑兰敬您的!我代她先干了……有傍晚的山风拂过来,又拂过去,树叶唦唦的摩擦声仿佛父亲在低语,酒盅和菜碗里的热气忽然就腾了起来,龙武脸上便溢出了宽慰的笑容,他心里在想,这是父亲大人也在饮酒了,也在夹菜了。
   袅袅热气同火塘里的袅袅青烟,一并融入了黛青色的山脉……
  
   三
   就这样以自己和老婆还有儿子的名义一轮又一轮敬着父亲,共敬了三轮,三三得九杯,并且又是差不多能盛一两酒的杯子,待他再度举杯时,月色也在酒杯里泛出了乳白的光辉,头顶有星星在闪烁,像一双双深邃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微醺的龙武。他忽然觉得,这每一天的到来都是从上村向阳岭山垭的那一缕曙色开始,又到落尽在对河白羊山山巅树林丛中的最后一抹晚霞结束的。日子与日子的衔接,无论阴晴圆缺,都是一如既往地周而复始,这是何等地井然有序啊!乱的只是风云,只是雨雪,只是世道人心。至于夜里可遇而不可求的月色和星晖,便是上天给有心抬首望神明的人们的一种额外赏赐吧。龙武的心里就已然有了一种庄严的肃穆感在滋生,故而又把目光收回来扫向了祖人的坟地。清明节过后,凡是有后人扫过墓的坟头上,都会垒着一堆黄灿灿的新土,仿佛是一座又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他只凝视了一会儿,又掉过头去,久久地注目着对面慈善山上只剩下半寺宁静的慈善寺……
   慈善寺是建在慈善山山顶上的一座古庙,在白驹村村口的左侧,半边庙门正对着金鸡岭,而曾经令驾船跑长途的水上人闻名而胆怯的资江崩洪滩和滩垴上的孟公塘,就正是在这两座山的山脚下,但是却没有人知道这寺庙是山而得名,还是这山是因寺庙而得名。关于这一座山和这一座寺庙的传说却有很多,有人说这寺庙还是在明朝洪武年间修建的,建筑规横不大,香火却旺得不得了,就连那些驾船跑长途的船工和纤夫从山脚下的资水过往也会在孟公塘停下船来,先拜过孟公崖河神再上寺庙里去添一柱香,燃一叠纸。以前的慈善山有古树参天、杂草丛生,有麂子、火狐狸、还有长尾金翅鸟……像一座天然植物园和动物园,但全都在大炼钢铁时给毁了。如今的寺庙只剩下一边,而另一边则是在文革中被当做四旧给砸掉的。前者如伐木大炼钢铁的事,龙武的继父也曾有过参与。不过廖明忠当时觉得,一个新的国家还刚刚成立,政府的手头一穷二白,做人民群众的理应尽可能地帮助政府度过难关,再说政府这也是在为人民着想呀!至于后来一帮年轻人上山砸寺庙,也包括人们把老族长的二儿媳石榴押到台上去批斗,还要剥掉她身上的红衣服,说她是国军将领的遗孀,根本就没有资格着红妆,只配胸前挂木板,手里敲着竹梆游村示众等等。他是有想过要去阻拦的,却无人能阻挡得了。
   这些并不遥远的往事,是继父偶尔翻古时跟龙武说起过的。
   只读两年半私塾的继父,有时还真像是一个明理的哲人,他有天忽然盯着挂在神龛下的捆龙索说,看来这捆龙索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是越来越没有地位了,只知道用来抬死人的棂柩,而不晓得用于约束生人的野心,藏在男人骨头里的孽龙不出来作乱才怪呢!龙武一开始并没有听懂父亲话中的意思,直到他自己也做了父亲以后,有一天他欲把儿子龙文放进摇窝,父亲却忙制止道,慢点,你先慢点!说着就赶紧从供着祖宗牌位的神龛下取过捆龙索,虔诚而又慎重其事地围着摇篮捆了三个圈。父亲这么做,乍一看只是某种象征,但是从他口中念念有词说出的“捆龙索,捆龙索,且把孽龙来捆住。捆住了孽龙,天下就太平……”的咒语,却肯定是有着另一番深意的。
   龙武还听人说起过,自从寺庙被砸得只剩下半边后,村里也就只有继父廖明忠才敢顶风每隔十天或半月去一趟庙里给菩萨送供果。他的家门口本来是有一条田间小路可以直通慈善山的,他却一直坚持要走门前的大道,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先要到联珠桥头的代销店买几个糖果。直到后来形势有了松动,代销店也敢经营香烛了,他就又会买上几根香烛。继父总是说,菩萨不在了,神明还在。他还说,我去给神明行礼,本身就是正道,为什么还要走小路?他后来“捡”到了儿子龙武,又添了儿媳淑兰,不久又添了小孙,去的次数也就更勤了。凡是在这样的时候,龙武也会偶尔跟着继父一起到慈善山去,而去的次数渐渐多了,龙武的心里也就觉得越来越亮堂了。他还领着淑兰和龙文跟父亲一起进过祠堂,把儿子龙文过继给继父姓廖。他说,这是神明在保佑我们一家人!淑兰心直口快,说哪里会有什么神明呐?龙武却答得虔诚,说,有的,就在信神明的人心里。他记得继父到死时都还念叨过火狐狸,他总是说自己曾不止一次亲眼见到过,还说那红色的狐狸尾巴拖得老长,就像一柱火把,只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才会现身。有人曾经打趣他,说明爹,你说的是石榴奶奶吧?她80多岁了还穿红衣服!继父就嘿嘿地笑几声,不紧不慢地掏出火镰来,然后又补一句说,我还没修到那样的福气。
   石榴奶奶是大家闺秀,出自于豪门,家父是江南镇上有名的茶商,她自己也读过几年新学堂,而老族长家的二儿子又是毕业于长沙一师范的高才生,只是时逢乱世,在石榴嫁进廖府的第三天,她男人就应征入伍上了前线,在雪峰山大会战中光荣了,因为是国军,连烈士头衔也没有争取到。但也有人说她不是个真寡妇,与村里某某和某某单身汉都有来往,其中就有龙武的继父廖明忠。还说她经常是身着红衣夜里送上门去的。关于火狐狸和以上传说,龙武听了也就听了,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如今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神明就附在龙武的身上了,慈善寺他是常去的。就是在这个清明节的第三个夜晚,龙武躺在继父坟堆旁的蓑衣上,脚旁的火塘里不时有火花爆响,偶尔有山风拂过,还有火星子冷不丁地飙出来……因此他在凝视着只剩半边的慈善寺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火狐狸,还想起了生父和红花姨……
  
   四
   龙武的生父叫龙岩,人长得武勇高大,仪表堂堂,当时瑶寨村的人都说,龙武就是龙岩脱的壳,特别像他父亲。但父亲从事的职业却也特别,是个赶“脚猪”的——脚猪即种猪,听起来难为情,得到的却很实惠。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事别的手艺都有搞资本主义的嫌疑,唯一赶脚猪的却没有受到过冲击,因为公猪给母猪配种是不收交易费的,只是到了母猪生过猪崽后,将一群猪崽中最小的那一只送给赶脚猪的做酬劳。为什么会是给最小的呢?这个规矩定得很滑稽。可人家还理直气壮地说,哪个让你的脚猪冒卵用呢?配出的种不如你长得这么结实呀!这令赶脚猪的龙岩听了哭笑不得。
   龙武12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那年他正好刚读完初小。
   他母亲其实是被家务琐事累死的,因为他那赶脚猪的父亲每年都要从全乡十多个村寨带小猪崽回家,而母亲得要把小猪崽一只接一只喂养得像模像样了后,才卖出去,这样方能够卖个好价钱。母亲就是小猪崽们的亲娘。
   母亲死后的第三年,龙武满15岁。有天夜里,父亲领了个年轻女人回家。那是一个月色如水,星星也像刚洗过澡的晚上,就快要放暑假了,当时龙武在屋门口的禾坪里等父亲,手里还拿着一册借来的初中地理课本在月光下乱翻,“我的祖国有960万平方公里,地大物博,美丽富饶……”这是他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的。正读得来劲呢,忽然就听到前面的田塍路上有了脚步声,龙武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再定睛看时,居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蓬头垢面,长发披散,装束却很时尚,上身红得像一团火的是双排扣天娥绒衣,下身的西式裤是蓝色士林布(这当然是龙武后来才从那个女人的口中知道的名称),拎着两只没有穿鞋的脚,身段窈窈窕窕的,走起路来时儿向左一侧,时儿向右一侧,双手还打着兰花指,一蹦一跳的,像是在跳忠字舞。龙武正发楞时,父亲说,也是个可怜人,就让她住在我们家吧!女人却笑:我叫红花,你要叫我红花姨,我不可怜。父亲把那女人领进家里后,亲自去烧水让她洗了澡,还拿出了龙武他妈的衣服给她换洗,但她却死活也舍不得把自己的红衣服给换了,父亲无奈,只得依了她说,我明天就去镇上的百货店里给你买几件回来,全都买红衣服。女人的脸上就笑出了花来,龙武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有福气,他领回来这个女人真的好漂亮噢!既没请过媒人,也没有办过酒席,更没有去民政所办过任何手续,那个年轻女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跟了父亲,父亲也要龙武叫她红花姨。
   红花姨看上去至少要比父亲小了十多岁,典型的鸭蛋脸,皮肤又细又白净,说起话来,声音脆脆亮亮的,进了家门后莫说是喂猪崽,连饭菜都是放暑假在家的龙武做好了请她吃。不过说起来也怪,龙武不但毫无怨言,还每天开开心的。父亲龙岩照例还是赶脚猪走村串乡,只是不再把猪崽带回家来,而是在途中就转手给贱卖了,所以他每天回家都几乎有钱要交到红花姨手里,但是红花姨则每隔三天五天就要到离家十多里的小镇上去逛一次,而且每一次出门,又都是身着玫瑰红或大红衣服,两条辫子上还各扎了一只红红的蝴蝶结。当然啰,这一切龙武的父亲龙岩并不知情,龙武也从没有跟父亲提及过。小帅哥,不准告密哦,告密是很可耻的!红花姨出门时交代说。
   龙武就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背影消逝了才使劲地点头。
   红花姨是个神仙姐姐吧?龙武经常在心里问自己,却不能自答。
   但人家却并不这么想,总是对父亲和她飞短流长,尽说红花姨的坏话:这赶脚猪的龙岩,还真是艳福不浅呀!捡了个红衣妖女回来。
   谁晓得他施了什么魔法,未必也跟脚猪学了一手“硬”功夫?
   你们还以为他捡了宝呀?不过就是一双扔在路边的破鞋,是个狐狸精!
   村里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那时龙武已经是个准劳力了,但没有出集体工,而是给生产队里放了一头大黄牛,是头公牛。他其实偶尔也听到过人们对父亲和红花姨的议论,却装做听不懂,这是大人们的事,由他们说去吧。
   有一回,他亲眼见到有人在欺负红花姨,这事令少年龙武的血往上喷。
   那是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太阳公公像是喝多了苞谷酒,圆脸膛醉得血红血红的,就快要爬上中天了,应该是十点钟左右吧?这一天,父亲一大早又去了外村。按照往年的惯例,这时正好是去东家收猪崽的旺季。父亲以前有时候晚上并不回家,但自从红花姨进了门后,即使是摸黑走夜路,他也会赶回家里来。龙武也是一早就去放牛了,生产队放牛的少年不止是他一个,往往都是三五成群,而且一旦把牛群领进了山湾,只要有一只耳朵注意听牛铃的声音就能知道牛去的去向,大伙儿就可以先砍一担柴禾,然后就安安心心在哪个宽敞的草坪里,或用石子下五子棋或看蚂蚁搬家,甚至仰脸看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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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捆龙索,传说是困住人的手脚,能阻止罪孽的生长。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么,人的孽应该是后天形成的。由此可见,孩子从小生存环境、受父母的言传身教是罪孽的来源。造孽是主动还是被动也非常主要。龙武原本是善良的,父母勤劳,原生家庭温暖。母亲积劳成疾病逝后,父亲领回来一个疯女人,这个美丽妖艳的疯子,在农村是很招摇的,是她夺取了龙武的童真,迫使龙武做了孽。从此,龙武感到罪孽深重,远离家乡,独自去漂泊。当兵后,龙武又遇到同名同姓的部队首长,首长为留下龙种,借龙武的种子在其妻子体内生根发芽。这又促成了龙武的第二次孽。龙武转业后,落户在白驹村,做了廖明忠老人的儿子。廖明忠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也是一个善良之人。因受继父的影响,特别是儿子龙文学业有成,回乡担任村官后,龙武越发感到自己罪孽的深重。不久后,身为军官的龙文,也就是部队首长龙武的儿子来认祖归宗时,龙武终于感到再无脸面活在世上,他用捆龙索上吊身亡。虽然,两次罪孽都不是龙武的本意,而龙武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小说立意新颖,人物形象饱满,情节描写细腻。小说又告诫人们,人要善良不能造孽,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活着。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909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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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9-05 14:11:41
  意寓深刻的故事,具有教育意义。
   小说佳作,感谢作者的分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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