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第二天一早，连里就接到了从军部直接下达来的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指名道姓通知要新兵蛋子龙武去军部报到，这使他有些猝不及防。龙武所属的部队是驻扎在广西边陲的某野战军，从此以后，他就成了龙武军长的私家厨师。原来与自己同名同姓的首长也是瑶族人，在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时他还是个师长，是攻打塔山的战斗英雄，这是龙武后来才知道的。他还知道了首长在战场上曾经九死一生，全身有十多处枪伤，他夫人是战地文工团的一名演员，是赴前线慰问演出时司令员亲自当的红娘。
　　 青春年华，蹉跎岁月，往事历历，人生若梦，而此时仰躺在继父坟墓旁的龙武脑海里却一片混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月亮早就隐退了，星星却越来越亮，这使他想起了一双迷人的眼睛。那是嫂子的眼睛。嫂子就是首长的夫人，这是首长亲口命令他这么叫她的。龙武去军部报到的那一天，连长送他上车并语重心长地嘱咐说，龙武，你是我们连最有出息的战士，到了军部后一定要坚决服从首长的命令。车已经开动了，连长又追了一程，还把双手合成了喇叭筒，又大声地补充说，龙武，你给我记住了，首长说的话就是命令！两面群山紧合，连长的嘱咐在龙武的耳边久久地回荡着。
　　 仰躺在墓地里陪着继父的这一个夜晚，龙武觉得特别漫长，并且也感觉得从未有过的温馨而又揪心。他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就这么在混混沌沌中凭着记忆梳理着自己的大半辈子人生。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童年，在他的印象中，最深刻也最难忘的是母亲的怀抱和那一对颤颤的乳房，母亲的乳房永远是鼓鼓的、嫩白的，而两个乳头，则像两颗小小的鲜红草莓，然而年长日久，鼓鼓的乳房却被他吮吸得稀稀荡荡了，鲜红的草莓也被他吮吸得成了乌梅，他到将近五岁了才断奶。他还依稀记得母亲对他吸奶的习惯既讨厌又兴奋，让她讨厌的是因为他的胃口大，一张小嘴巴粘上去就半天不肯松，有时还用肉牙使劲地咬，总想着把红红的草莓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而令她兴奋的却是因为他的两只小手会始终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另一个乳房，把母亲的身体也抚摸得一颤一颤的……她有时也还会猛地揪一把他的青屁股，喃喃地说，你呀，比你爹还坏！母亲的声音很娇嗔。当然有更多的时候，斜靠在堂前门坎上喂奶的母亲还会仰起她那日渐消瘦了的脸子来，望着高远的天空哼一曲她即兴编出的歌谣：天上白云飘，地上牛吃草，龙儿胃口大，娘的奶水少，还不赶紧睡，你爹要回了，他若上了床，娘就没空了……娘的目的是想让他早点入睡。而此时仰躺在继父坟墓旁的龙武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传说中的火狐狸，其实准确地说，火狐狸只是一抹红色的意象在他的眼前闪了一下，还有红花姨的身影也闪了一下，而最后停在他脑海中的却是首长的夫人——嫂子——这是龙武一生中永远也抹不去的血色记忆。
　　 嫂子一年四季都喜欢身着红色衣裳，冬天是红色的尼绒外套，春天是红色的针织毛衣，夏天是红色的尖领衬衫，秋天是红色的连衣长裙……首长事事处处都总是会让着她，宠着她，但嫂子却好像一点也不快乐，她的鹅蛋脸总是白白净净的，没有一点儿血色，也许这就是她喜欢着红色衣裳的缘故吧。尤其是她那两排整齐的牙齿，一颗一颗，白得像……像什么呢？龙武词穷语拙，一时半会还说不上来，他后来终于想来了——像刚刚灌浆抽红胡须还裹着青壳的玉米粒！他几乎每天都能欣赏到嫂子的那两排白牙，当然也并不是他有想意要看的，而是首长命令他每天给嫂子打洗脸水，还命令他在嫂子洗漱后梳理头发时，给嫂子在身后举着一面长条型的镜子对着前面的镜子合着照。这主意是嫂子自己想出来的，首长居然满口就同意了。据说首长是龙家的一根独苗，想有个儿子都快想疯了，可是嫂子的身段却总是一如既往地苗条着……举上一点，偏左一点，嗯，就这样，千万别动了，别动……嫂子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指挥身后的勤务兵龙武。她每每说话时声音总是柔柔软软的，还时不时牙齿咬着牙齿在镜子里微启朱唇冲着自己笑——龙武始终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的理解有误，嫂子有一天主动问了他一句，你未必不觉我的牙齿很好看吗？龙武却只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不说话。嫂子就“噗嗤”一声笑了，问他说，你是心不焉吧？龙武一惊，他当时确实并没有太注意她的白牙齿，而是在偷看她微露的后脖颈，他觉得有一股很特别的香味就是从她白嫩的脖颈里溢出来的，这香味令他的骨头里胀胀的，痒痒的，但龙武当时还并不知道自己的骨髓里正有着一条未显形的孽龙在滋生。也未想到就是这两排牙齿之后一连好多天都会狠狠地咬他，而他也会如幼时吮吸母亲的奶子一样，发疯发狂般吮吸嫂子比雪还白的脖颈……
　　 人生有很多事情是根本就说不清楚的，也许那就是天意吧？那一年夏末秋初，南方暴涨洪水，首长奉命率部队去抗洪第一线抢险救灾，临行前，他还特意当着夫人的面，给龙武下达了两点指示，首长慎重地说：第一，我龙武不在家里时，你就是家里的龙武；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嫂子的吩咐就是我龙武的命令。龙武双脚一并，啪地来了个立正，大声地说，是！首长目视龙武问，是什么？龙武又大声地说，嫂子的吩咐，就是首长的命令！
　　 首长是口中打着唿哨出门的，看得出他走时非常高兴。
　　 但是那一次，首长一去就是半个多月，也是他离开嫂子时间最久的一次。整个平房小院里就只剩下了勤务兵龙武和嫂子。然而就在首长外出的第三天晚上，嫂子就给龙武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嫂子一直习惯于用一个大木缸泡澡，平日里都是由勤务兵龙武给烧热水，然后把热水送进房间倒入洗浴桶，还要撒上一层专用的玫瑰花。那香味真是很好闻，难怪嫂子那么香……
　　 龙武，你过来！嫂子在浴室里喊，声音柔柔软软的。
　　 龙武听见了，却没有吱声。
　　 龙武，你聋了！
　　 首长还没有回来呀！
　　 勤务兵龙武，你给我过来！
　　 到！
　　 结果一连十多天，嫂子天天这样命令龙武，他的脖颈上、手臂上、甚至大腿上到处都是嫂子那两排白牙给留下来的上弦月和下弦月的血色牙印……
　　 后来，龙武已经无须再等嫂子下达命令，就把一切都提前准备好了，但是首长却终于从抗洪抢险第一线回来了，见到夫人的鸭蛋脸上总算有了浅浅的红晕，甚是高兴；又隔了大概半月，首长还带着夫人去医院做了检查，一进门就兴奋地喊，小龙，今天多做几道菜，你嫂子给我怀上龙宝宝了，我龙家从此有后了，你得陪我好好喝几盅！龙武听了后，兴奋得大声地回了一句，是！这是一种出自本能发乎内心的兴奋——首长盼望有个儿子盼得太久了，也太苦了，嫂子现在终于给他怀上龙宝宝了……但他随即又是一怔，心里顿时就生出了一种惶恐。首长却又在下达命令了，磨蹭什么？你快点呀！
　　 那一夜，也照样很长，两个龙武就在小院的月光下饮酒，是首长亲自给他斟酒，首长由衷地说，小子吔，你是个好兵！勤务兵龙武却始终一言未发，只是一杯接一杯把酒往肚子里倒，直到把酒饮成了透明的月色，直到山那边传来了荒鸡的啼唱，直到晨曦流出蛋黄的颜色、旭日从山垭上升起……
　　 第二天，龙武就接到了一纸退役通知书，临走时，首长又给了他三条香烟。但龙武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再去找师父，而是鬼使神差来到了白驹村。
　　
　　 六
　　 1982年农历八月十五，这就是只背着个包的龙武来到白驹村的日子。
　　 白驹村的祖先曾经传下来一句民谣：大人盼插田，小孩望过年，老牛最怕中秋月儿圆。白驹村的农人们，把自己一生中的喜怒哀乐与牛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自从农忙的双抢季节过去后，耕牛到这时也已经轻闲了一段光景，该养膘的已经养肥了膘，只准备为来年再战春耕做出贡献。但是畜与人同，也有着退役和生老病死的大限。若是老牛过了秋天再进入隆冬，这剩下的日子会很难挨的。于是村里人就专门挑选在二十四节气中的中秋节这一天，给老牛热热闹闹地做一回道场——白驹村的老人们信奉六道轮回，人们这么做是为辛劳了一辈子的耕牛转世投胎时能找到一户好人家而祈祷。这也是代代相传下来的规矩。在这一年春天，又正好是赶上了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生产队有意没有把风烛残牛的一头老黄牛分到私人的户头上去，就是专门留着等待这一天的到来。给老牛做道场的仪式是很庄严的，人们对功德圆满的老牛的虔诚，一点也不亚于给人老（死）了后做道场的声势，也照样会请来乡里的道士为老牛开祭超度，照样会敲锣打鼓吹唢呐热闹一场。
　　 事得分两头来说，因为杀牛是一个场地，开祭又是另一个场地。
　　 做道场开祭的仪式是在学堂山上的操坪里进行，只听得唢呐声一扬，顿时便锣鼓喧天，村里凡是能行走的男女老幼，也全都闻声涌到学堂山上的操场里来了。这时，那一头披红戴彩的老黄牛就由白驹村里辈份最高的花甲老人廖明忠牵着，先是在操坪里绕了三个圈，然后便悄然退场……多数的人仍然留在学堂山上，继续看道士装神弄鬼，而只有少数一群人跟着老牛和明忠老人到山下的空坪里杀牛。杀牛需要安排八个青壮劳力，叫大八大金刚。这样一种杀牛的阵势，龙武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识。他本来只是漫无目的地从老家邵阳沿资水一路徒步下行，走了五、六天，在白驹村口的联珠桥上过路时，忽然就听到了从左侧一个小山包上传来的唢呐锣鼓声，便不由自主地循声往村里走，刚好就在山脚下碰上了正准备杀牛的场面。外地人龙武并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还要为一头即将被杀的老牛披红戴彩呢？也不理解要用一根数丈长、酒盅口粗的棕绳在老牛的四蹄下设下圈套，而且还要八个大男人各执一端等待牛蹄自行踏入进去……龙武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师兄曾经说过的，“我们老祖宗的传统文化中也存在着糟粕，一旦把握和运用不当，就会成为捆住自己灵魂的一根绳索。所以，文以化人才显得更加任重道远。”
　　 他后来又发现，八个男人中，其中还有一个是花甲老人。
　　 这一年，因为是田土已经包产到户，村里的男劳力在搞完抢收抢插后全都一窝蜂进城里打工去了，八大金刚怎么凑也只有七个到场。眼看着牛脚就要进入圈套了，这让在现场的花甲老人廖明忠急得嘴里叼着根竹烟杆团团转，他正欲亲自上场时，龙武见状，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代替老人捡起了他脚边的棕绳……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呐喊，七条汉子同时发力，而初来乍到的新手龙武却根本还没有反应得过来，就被受惊腾起的老牛突然一后腿踢得飞去老远……待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异乡窗外的一轮满月，这是1982年农历八月十六的月亮，特别地圆，也几乎就在同时，他还借着月光发现了自己躺着的床头有一个人影……
　　 你终于醒来了！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那个人影嗡嗡地说。他正要开口问这是在哪里，人影便起身出去了，他于是想爬起床，却感觉到左边的胯骨痛得钻心，用手一摸，才知道还被敷上了草药。待人影再进房中时，他的手中捧着一碗热汤，并说，是牛骨炖的。他还说，千万别动，伤筋动骨这要好多日才能复原的。几勺热汤进肚后，他也就记起昨天的一些事情了，也认出了人影就是主持杀牛的那位花甲老人，他于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退伍军人证给他看，这是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老人却懒得理会，继续喂汤。
　　 然后，老人廖明忠就成了龙武的继父……
　　 再然后……
　　 龙武终于在他早已经铺好在继父新坟旁的那一领蓑衣上睡着了。但是并没有过多久，他似乎又醒了，还分明看见继父从坟堆里钻了出来，到了儿子龙武的身边。龙武就赶忙从蓑衣里起来，礼恭卑敬地给父亲大人捲了支喇叭筒，然后自己也捲了一支，正要摸火镰和石子撞火时，火镰和石子包括纸稔都握在父亲的手中了。父亲还亲手握着那根闪着火星的纸稔给儿子点燃烟，自己先叭了一口，然后才一脸正色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晓得捆龙索的密诀吗？这其实是心诀，你见到捆龙索的时候，心里不要去想这只是捆“龙扛木”抬棂柩的；在白驹村人的眼里和心中，屋宇的木梁才是真正的龙，为什么会有“栋梁之材”这一说呢？那是山中之青龙呀！从山中伐了最直的木料回来做房梁时是要用雄鸡开祭的，再说房梁也是用捆龙索捆着拉上去的，并且来不得半点马虎，梁横跨在屋宇的正中间，梁要上正，首先是心要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上梁的事全在于捆龙索发力要均匀。父亲使劲地吸了一口喇叭筒烟，忽然一抬眼望着对面的慈善寺说，即便是菩萨被毁了，头顶三尺还有神明在！这做人呐，要学会分得出主次，捆龙索会告诉你分清主次：先捆生，后捆死，捆生是为了捆住人骨头里的孽龙不让现身，捆死是不至于让孽龙再转世投胎。龙武这才记起了自己儿子龙文初进摇窝时确实是被他爷爷用捆龙索捆过摇篮的。他似懂非懂，想问父亲，这就是白驹村里的捆龙索文化吗？然而父亲却不见了，他一声呼喊，梦就醒了，满头都是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