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条东南西北斜斜流向的大河，陶倩倩就站在北岸边上，紧靠河岸的是校园里的花圃和草坪。花圃和草坪沿着岸边是一条曲折蜿蜒的小甬道，是专供行人们漫步用的吧。同学们早已享用过晚餐了，上帝无形的大手也早已撒下了夜的帷幕。草坪中每隔几十步就会直立一盏路灯，它们的身子是笔挺的，但脑袋却是低垂的，如数千年来不敢昂首挺胸直面皇上的大臣及庶民。虽然它们就皇上而言是奴才，永远不得扬眉吐气，但就大地来说却威严地高高在上。路灯的辉光近看灿烂远看昏暗，他们没有能耐更没有思想智慧照透夜的所有帷幕。因此，陶倩倩就立在一片昏暗之中。
　　 昏暗之中是很难显示陶倩倩的美貌的。因为她不是女服装模特般的高挑身材，她身着的衣服也并不是名贵鲜亮或艳丽出格或另类而奇异的，她最大的优势恐怕莫过于她皮肤的本色，是一种健康细嫩柔滑融合起来的佳品，白天看可能更占优势些。她五官巧妙搭配的脸蛋上从没出现过一粒黑痣或伤疤的斑点。好多女子只能在夜朦胧鸟朦胧的状态下吸引男人的目光，而她却不必依赖夜色，经得起阳光的考验，让选民在比较衡量之后认可她。只可惜，她现在站在昏暗中，她不能够在阳光下竞争。因此，远远看去，她大约只能算作是一名中等之姿的女孩了。
　　 轻轻的风拂动着，微凉的，从西边吹过来。草坪上密密的青草一阵颤动，向东传递过去。如果东边也有人像陶倩倩一样站着的话，也许会感觉出风的心意，感觉出风用舒适和惬意来调适他们的心境。可惜，在这广阔一片的地带，只有陶倩倩一人孑然而立着。河水没有产生大动荡，河水的涟漪成了温柔图画上的细微的线条，让人想到的是宁静安详与和平。昨日的风雨，人们怕早已忘却了；未来的风雨，不耽误今日的营生，有什么必要去苦想它？
　　 陶倩倩面朝着河面那最为开阔的区域。但是，她并没有用心来观赏这幅用笔精妙得无与伦比的图画，河面上的朦胧美并没有能融入她的内心。相反，她的目光虽然朝着河面，心里却在翻滚着另外心事的浪涛。高空的月亮从诗经楚辞张若虚、李白、苏东坡时一直照耀到此刻，却没能懂得她的心事；低空的路灯更是板着面孔投下似乎带有几分惨淡的光。她的眼前又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胡德福的影像。胡德福，是她可眼可心的班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帅男生中的一名。他中等偏上的个头，肩膀宽宽的，厚实，有力，容易让女生觉得可以依靠，也可以信赖。他脸盘是方正的，影视剧中狡诈奸佞的贰臣逆贼一般都不是这等模样的。总之，他身体各部件的组合谐和而得当，是陶倩倩喜欢的男生型号里的一种。
　　 刚入校的最初两个月，陶倩倩的世界里还从未出现过胡德福这个人；胡德福的世界里也从未出现过陶倩倩这个女孩。陆续的，大班课，中班课，特别是小班课，大家就能把一张张面容跟一个个姓名联系起来了。有的彼此间就开始谈天说地的了。有的虽然从未交谈过，但也能彼此点头或相视一笑了。毕竟，跟遇到陌生人或遇到狗类猫类有所区别了。
　　 除了老师集中大家授课之外，在所谓的高等学府里，教室里的学生似乎永远都是散兵游勇，稀稀落落的，如同野外零散的自然生长的花朵。那一天，大班的阶梯教室里，就分散着几朵花和几棵草：陶倩倩坐在教室后第三排偏南接近边缘的地方。这也是具有其实际缘由的：如果坐在东南的角落处，就不时地出现一两架微型飞机似的蚊虫来骚扰她。陶倩倩原先就是坐在角落处的，被两头蚊子在她的鲜嫩皮肤上叮成了两个红疙瘩，疼过之后的奇痒令她破碎了大半天的好心情。生活经验促使她朝前坐了三排。大概说来，越是宽阔敞亮的地方，就越发不是蚊虫的安居之所。陶倩倩坐在偏南的边上，她的面前放置了两三本厚厚的书。她的头正埋在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的书上。她的脑细胞正在随着书页上的文字符号图片而转动翻滚着。教室北边的一半错落而坐着四名同学，三男一女。那女生坐在靠近东北角的边上。男男女女的，都一律静若处子了。这时候，最为响亮的，恐怕就莫过于学校院墙之外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了。
　　 两三页的文字符号图片看完后，陶倩倩就抬起头来傻傻地看着投影仪屏幕放下时该平铺的位置，但头脑中依然在搅动着文字符号图片所向她传递的纷繁而复杂的意思。正在这时节，胡德福从门口进来了，似乎有点风风火火的。一进门，便向教室的中间后排走，他找到了自以为较合适的位置，因为教室的两边都零散地分布了几个人，他只能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这与各级官员开会排座座的规则似乎有点相悖：为了坐到中间的显赫位置，有谁不在努力地为人民服务而谋求提拔呢！选座位尽量后撤，这完全是会场主席台下的庶民之举。胡德福就这样选择了偏后的座位，可是他并没有像其他几个同学那样埋头于书本，而是眼光扫过一阵教室后停留在了陶倩倩的长发和脸蛋上。这边的陶倩倩却始终没有抬头。她的世界里依然没有出现胡德福的影子，尽管她已经成了胡德福眼前的美丽风景。
　　 于是胡德福开始主动撞击她的生活了。他压根儿没有低头看一分钟的书，就像螃蟹一般横着移步至陶倩倩的旁侧。因为教室里前后两排桌子的距离较近，逼着胡德福只能横着移动而不得大步流星朝前迈进。他没有紧靠她，而是隔了一个座位坐下，侧过脸问道：“你叫陶倩倩？”
　　 稍前，陶倩倩似乎觉得有人在她的旁边走动，但她始终没有抬头，没有完全脱离她书中的世界。但当有人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她就不由得一惊，用疑惑的眼光望着胡德福。就在这一刹那，胡德福的脸也突然成了她眼前可心可意的佳妙的绘画或雕塑。
　　 胡德福微笑着望着她的眼：“你，叫陶倩倩，如海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盯着胡德福方正的脸，微笑着反问他。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胡德福声音低低但却吐字清楚，用较嬉皮的口吻说：“鄙人姓胡，名德福。曲海人氏，是你的近邻。但我小时候却在你的所在地长大，也就是说，做了你多年的同乡。按理说应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或者说是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可是你却形同陌路，真叫人心酸心寒……。”
　　 胡德福遇见人似乎从来不腼腆。他伶牙俐齿，汩汩滔滔，嗓音浑厚，字字如小锤子点击着陶倩倩的心。他这种性格也许有人很是生嫌，但陶倩倩却不由得喜由心生，红润了面容，绽放了笑颜：“别油腔滑调的啦。你是几班的呀，怎么认识我的？”
　　 “你是一小班，我是二小班，同属一个中班啊。我先简单的自我介绍了，下面我就慢慢分解吧！”胡德福的“分解”一词，是他不知不觉从古代章回小说中得来的。
　　
　　 二
　　 原来，陶倩倩有个同乡的男同学，也是本届文学院的，叫洪途。洪途跟胡德福是同一寝室，对面床铺。关于陶倩倩的一切，都是从陶倩倩的同乡人洪途嘴里吐出来的。同寝室的几名男同学，有时在聊天时显出很是慷慨、激昂甚至激愤。但有时也显现出好几分的欢乐或兴奋，特别是在谈到漂亮的女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大家在嬉笑过一阵之后，胡德福忽然说：“洪途，小时候，我随我爸爸妈妈在你们如海城生活了好几年，怎么从来没看见过你呀？你那时候就做宅男不抛头露面吗？”
　　 洪途说：“我在如海城北边的乡下，生长在草野当中，土包子难得进几回城的。怎么那么容易见到城里的阔少爷？你朱门酒肉臭了，我也闻不到啊！”
　　 胡德福：“陶倩倩也在如海城里啊，她是流香汗的阔小姐，你嗅觉不灵敏，你怎么对她这样熟悉的？”
　　 洪途：“她是我家的转折亲。怎么转折的，拐了几个弯，也许我父母辈的人能说得清。她跟我高三虽然不同班，但却在同一层楼上。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上厕所，都得从我的窗前经过，因为她别无他路。真的。”
　　 胡德福：“你没有尾随她去过厕所吗？”
　　 洪途：“我癞蛤蟆，不但追不上，首先是想不到，更没有自信去追白天鹅。现在你雄鹰展翅，划过蓝天，去追，追上了，你也自然成了我的转折亲。当然，我也会因此而受益，多看到陶倩倩几眼。不过，你放心，我只是用眼光做嫖客，而远远够不上肌肤接触的。”
　　 胡德福没吱声。他在回想白天见到过的陶倩倩的面容，特别记起了她的眼睛和嫩皮肤。他从血管里身心里产生了要追求陶倩倩的愿望。
　　 时光流去了一些天，他确实运用了心思，在寻找着跟陶倩倩接触的机会。
　　 他跟陶倩倩的这第一次接触，彼此的印象都蛮不错，在记忆中留下了一大片好风景。
　　 有人说，雌马不回头，雄马不敢攀上母马的身后。这话大概是说，勾搭成婚或成奸者，女方也是具有功不可没的作用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陶倩倩的热情而妩媚的笑容，更加倍地鼓舞着胡德福追求她的信心和决心。终于，在若干次的亲密接触后，她们彼此都在口头和内心确认了，他俩的未来，已经被某种无形的绳子拴在一起了。
　　 近两年的时间了，陶倩倩一直没有怀疑过，她的未来会不跟胡德福紧密联系在一起。正是因为她认为事情不会有任何的转折任何的变数时，她才在胡德福褪她的下衣时没做激烈的反抗，甚至还默默地配合着他。她甚至想：早晚的事情，为什么不让快乐和幸福早点儿进门入住，早点儿融化自己？
　　 她跟胡德福已经商量好了，今年暑假，也就是大二升大三的这次暑假，她首先邀胡德福到自家里跟父母亲见面，让父母亲看一看这个准女婿，让胡德福拜望一下未来的岳丈岳母。
　　 其实，在这之前，她已经多次地把胡德福的留影给她的父母看了。她的父母亲在电脑前挤弄着双眼端详了好久，看着看着总觉得胡德福像某个影视明星，或某个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再打听胡德福的家庭情况，他的父母亲都是城里有较高固定收入的阶层。至于有没有潜藏的收入，就很不好说了。于是老俩口都眯起了眼睛，说：“丫头，随你的便吧！”显然，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歧见。
　　 眼看着爱情的瓜果就要成熟了，哪晓得节外又生出了旁枝。在学校北边琼花公园东北角的一张游椅上，这张游椅，陶倩倩和胡德福也不知坐过多少回了，胡德福对陶倩倩的拥抱忽然不那么紧紧的了。陶倩倩明显地感觉出了跟往日的不同。可是，在一时半刻里，也没有挑明这件事，把自己的感觉抖出来。不久之后，胡德福果然开了口：“倩倩，今年暑假我去你家见你父母亲的计划，也许要有点变化。”
　　 简单的一句话，马上引起了陶倩倩的警觉。她离开了胡德福的胸窝，坐直了身子，用眼睛直视着他：“为什么？”
　　 胡德福：“不为什么。我只是想，我们离毕业还早呢，等到我们一毕业，各自找到了工作，然后我再去拜望你父母，不是更好吗？”
　　 陶倩倩：“当然也好。不过，我早已通知我老爸老妈了。这事儿我寝室里的同学也都知道了。现在一变卦，你叫我面子往哪儿搁呀？”
　　 胡德福：“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从来在乎过别人的看法吗？走我们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陶倩倩：“为什么不按照原计划而中途易辙？莫非你……”
　　 胡德福：“哪有什么莫非。好吧，暂打住。这事情我们几天后再商量。”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胡德福再也没跟陶倩倩单独见一面。陶倩倩发信息给他，他的回复比从前不知要简略多少百分比。有时，只简单的回复“忙”。陶倩倩邀他吃饭或看电影或逛街，他只是回复“忙。以后再说。”陶倩倩凭着女性的敏感，预感到其中必有什么缘由，甚至暗藏了某种奥秘。
　　 上课时，虽然各人的座位不跟中学时那样固定，但陶倩倩还是用眼光搜索到了他。但胡德福却不用眼睛看她。至多，只是瞥她一眼而后即旋转去目光。陶倩倩愈加感到爱情之舟偏了航向了，或许要抛锚了。她决心定要找个机会，跟胡德福好好地交涉一下，看到底故障发生在哪个部位哪个螺丝钉上。周六的中午，她觉得是个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段。于是，她也没有预先给胡德福信息，就早早的来到了食堂。她买了两个简单的素菜，就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一边吃着，一边不停地用眼光扫描着门口及附近区域。她希望能一眼逮住胡德福，而后跟他单独长谈，哪怕谈整个的一下午也无妨。十来分钟流淌过去，她的饭菜都吃完了，可胡德福的魂影儿却一直没有出现。她想，我就这样等下去，不愁他不来吃饭。他不来吃饭的概率总是极低的。因此，她虽然吃完了饭，但仍然坐在原位用餐巾纸抹抹嘴，把玩把玩。她想给胡德福打个电话，但即刻又取消了自己的想法。尽管如此，她的眼光却一直没有脱离大门口一带。同学们都陆续用完餐了，现在是出食堂的人多而进来的人少，陶倩倩看到的多半是同学们的后背和屁股。
　　 “倩倩，你坐在这里时间不短了吧？还在这儿发什么呆呀？”有人跟她说话了。
　　
　　 三
　　 尽管饭堂里人声嘈杂哄哄的，但陶倩倩仍然听见了有人在身后叫她。她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同乡小男生洪途。说洪途小，意思也不是单一的：在中学时，有的同学因他的个头小，就叫他小尖刀，还有的叫他“避邪气”，从一句“细虽细，避邪气”的俗语中化用而来；另外，除了他块头不大的特点之外，他的生理年龄也确实是班上最小的一个。不过，他的心理年龄及其智慧就未必是最小的了，甚至还是过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