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位乐队
一
上个月七号回到老家,十二日从武冈来到邵阳,十六号在一村小区见到了育文。
我和他是在一村陡坡上碰见的。
那天上午没下雨,天阴沉沉的,看不到蔚蓝的亮色。我从家里走出来,正下着坡。陈从坡底走上来,从外头往家里走。陈住在十二栋,我住在十四栋。十二栋是八十年代修建的老房子,说是工程师楼,实际上比现在的经济适用房都远远不如。只一室一厅,厅房很小,卧室也不大。陈是长沙人,结婚很晚,可如今儿子应该大学毕业外出工作了。十二栋这么小的房子,他和老伴一起住还嫌窄呢。
其实我远远地就看到他了,他提着破旧的匣式小提琴,正一步一步地爬上坡来。
我不想喊他,觉得就这样低着脑壳与他拨身而过算了。没想到他看到我了,先喊我,只好与他打声招呼。
哦。又是一年没有看到他了。头次见面还是去年的七月二十七日。为什么记得这样准确?因为这天,是我们汽制社区为庆祝建党九十五周年,搞文艺活动的大喜日子。社区的党支部在二十五日就电话通知我们,在这天参加支部大会。我这天八点半钟,就提前去了二村的原离退办,参加了支部会议,领到一把新伞。
会议结束后,又在楼下的坪地里,看文艺节目。说是看节目,不如说是看人。这些演节目的,都是一个单位的老熟人,先前上班的时候,天天不是在路上碰到,就是在菜场上看到,或者是在小区里碰面。我没在邵阳居住,这次回来,一眼见到这么多的老熟人,有些人我是许多年没看到了,暴眼见到他们,真有一种久违的惊喜在心中涌动。
像汉民的老婆容,我在教育中心读脱产电大班时,容就是教育中心的内勤工。我从她手中借过几本书。那时候的教育中心,还建有一个小小的图书室呢,在大院靠近二村的一栋木楼里。一晃眼就是三十年过去了,作为教育中心资料室和教室的大院木楼,早已拆掉,容也多年前就退休了。不知去年见到容之前,我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已经无法记起。应该是未来北京之前,也就是二零一零年前看到容的。七年多的时间没有看到容了。这次看到她,觉得还是现样子,矮胖矮胖,皮肤白净。而容的老伴汉民,却老得看不得啦,头发全白,人也好像萎缩了许多。
这台节目可能准备仓促,节目不多,演得也不好。乐队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
我在乐队的队伍中,居然看到了育文。
他一副眼镜戴起,白衬衫穿起,坐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椅子上,膝上搁一把同样破旧的小提琴。这琴是公家的琴,是单位工会购置的。一把廉价的红棉牌小提琴,匣还是那种很老式的硬壳匣子,笨重而丑陋。
演出时,我静静地看着坐乐队最后头的育文,他在左肩上掮着那把八十年代公家的破小提琴,粗大的手指按着琴弦上的把位,右手抬得很高,正在吃力地拉着琴。
整个乐队只有他拉小提琴,其他有三把二胡和一把高胡。二胡和高胡的声音澎湃而磅礴得像蔸头浇下来的一盆大水,将陈那孤独的小提琴声音,泼得四零八碎,完全听不出来了。在我们厂工会的乐队拉小提琴的人员中,陈是拉得最差的一位。手指太粗,按音不太准确,揉弦也不好听,特别是他运弓的幅度过大,弓运行到中段的时候,就会明显出现弓子在弦上跳起来的杂音。这在乐队中一般听不到,但单独拉琴的时候,就能听得很清楚,很难听的。
不过,自一九九五年,单位举行庆祝建厂二十五周年文艺晚会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听到陈拉小提琴了,不知道他后来练琴怎么样。陈是坚持拉琴的一个,不像我们,都弃琴不练,搞别的去了。
乐队拉小提琴的有我,有林文杉,有民华,有验从,有嘉志、满张以及育文七位。文杉是从邵阳市第二花鼓剧团乐队解散分流到我们单位上来的。分配在附二厂我姐夫当厂长的家属工厂里,当工会专干。这是个闲差使,不要进车间干活,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喝喝茶就过了一天。一个月顶多出一期黑板报,或者来厂工会开一次月会就行了。林的小提琴拉得比我好,毕竟人家是在剧团里靠小提琴吃专业饭的,但他不担任我们乐队的小提琴伴奏,他是我们乐队的指挥,只担任小提琴上台独奏。他拉梁祝中的《化蝶》一段,台上表现不错,获得的掌声也比较多。我们在台下为他进行《化蝶》的伴奏,也因此有一些光彩。吃专业饭的吃不成专业饭,到工厂里来混,龙困池塘,大材小用,学非所用,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做,林以及其他从花鼓剧团里下来的人,心里一定不好想吧。姐夫说,林一点活也不会干,一年到头,就只会出几期黑板报,而且还一拖再拖,平时天天上班迟到早退,有事找不到人。当然,工厂里也完全不靠这些圆手板,他们是戏子,只会在台上台下唱唱跳跳,吹吹打打,别指望他们干活了。除了文杉,乐队还有六个人会小提琴。这六人中,我是坐首席位置外,其他人依次是民华、嘉志、验从、满张、育文。在乐池里坐的位置也是这样坐的。
六把小提琴,装置了三个扩音的话筒,小提琴无论声音还是阵容,还是有气势的。姜为林敲扬琴,在伴奏用不着他时,他就会一个人走出乐池,走到观众席上坐下来,尖起耳朵听乐队演奏效果。听了回来,兴奋地对我们说,小提琴的声音很齐斩,声音蛮宏亮。徐老屁股说过,管乐的声音有点干,需要弦乐来润泽,特别需要小提琴来抒情。从这句话来看,小提琴在乐队中担任的角色,真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小提琴担任乐曲的高音部分,明亮而轻快,是跟着乐曲主旋律一路走到头的。
六位学琴的人中,只有民华学得早一些。他是从长沙机床厂调来我厂的。早年在长机厂,民华就会拉琴了。然而他会琴最早,琴却拉得并不怎么样,声音很细小,快节奏的乐段跟不上,虽然坐在第二把琴的位置,可其他人拉的琴音都比他强一些。
唉,现在这些人都各奔一方,大多数弃琴不练,即使想凑到一起来拉琴,排一排节目,也没有这个雅兴啦。当我看到育文还提着小提琴,从外面走回来的时候,十分感慨,知道他一直没有放弃练琴。他正从二村拉琴回来。二村有一摊子搞乐器的人,经常召集在一起演奏。我要是住在邵阳,说不定会加入这支乐队当中,像育文这样,提着小提琴走上走下,看上去蛮会过日子一样。转念一想,即使回到邵阳,我也不会加入这支乐队,不想出这个风头,还是孤独着,坐在屋里,静下心来写写东西好。
我们一村学琴的还有一个,他也是武冈人,叫柳修方。他是老牌大学生,在我们单位的职工学校任教,培训技工。柳都退休不知多少年,近年来迷上二胡,常见他背着二胡匣子,也像育文那样,去二村参加乐器合奏。
现在我还能记起单位上乐队大多数队员的名字来。弦乐部分,除小提琴七位外,还有拉倍大提琴的良戈、拉大提琴的王某、管乐有吹长笛的周荣、吹小号的吉山和肖某、吹双簧管的徐老屁股、吹黑管的洪东和得成、吹长号的邓浅凡、吹大号的洪吾、吹萨克管的范志、吹法国号的健明、打架子鼓的梁温格。这些人中,已经有两个不在人世啦。
这两人就是拉大提琴的王和吹小号的肖。王在我日志中提到他,他是九十年代里从涟钢调来我厂,一同来我厂的还有他的漂亮老婆。王和老婆是涟钢文工团的成员。老婆还是单位上跳舞的头块牌呢。老婆姓什么忘记了,个头接近一米七,与王走在路上,大家都觉得这一对子太幸福了,王有一米七八的个头,与老婆的高身量很搭配。王很帅气,高高大大,五官英俊,浓眉大眼,长条脸上,让人遗憾的是长了个酒槽鼻。鼻头长年红艳艳的。正是这红艳艳要了他的命。
二
这次在邵阳的路上,碰起洪东。我坐在五路公汽上,走在我右手边的路上,正往技巧师学院方向走。他住在二村,这是从外面走回家。他一个人走着,个头像他的父亲一样,高高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像鸬鹚一样。洪东的父亲是厂工会副主席雄。雄个头有一米七五,儿子洪东超过了老子,有一米七八左右。九五年下岗后,不知洪东在外头干什么。这么多年终于捱过来了,真不容易。
洪东吹黑管是新手,由得成带着他学黑管。在乐队合乐的时候,洪东也不敢吹独奏段,由得成来吹。台上独唱的时候,管乐的小号、长号和大号,以及黑管、萨克管都停下来,只剩下双簧管与弦乐一起伴奏。这时候,洪东坐在我对面的乐谱架后面,将黑管拿在手上,双眼盯着乐谱架上的简谱发着呆。
其时演出用的器乐简谱,都是自己刻钢板,油印出来的。不像现在,不用刻,在网上一搜就是一大把,直接用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清晰度高得多。要简谱有简谱,要五线谱有五线谱。甚至要配乐多声部的总谱,也能在网上搜索得到,不用自己配乐,将网上现成的拿来就是。当时我们的配乐是自己配的,乐队的指挥,以及我们几个,凑合着一起在纸上比划着,小提琴部分,由我们几个拉琴的自己来配乐,管乐部分的配乐呢,由他们几个吹管乐的来配。最后乐队统一记在简谱上。这样,配乐的总谱就这样出来了。音乐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现在的音乐比过去不知要先进多少倍。特别是乐队的配乐,要复杂得多。和声的运用,配乐的效果要好得多。
但那时候的人,业余活动很少,不像现在有手机玩,有电视看,有麻将打,还跳舞,筛毛,唱歌上KTV,以及这友那迷,这控那群的。不是在网上玩虚拟的,就在线下玩刺激的,能玩的实在太丰富了,应接不暇。可那年代的人,下了班,吃了饭,顶多是出去散步一下,然后回来看一会儿电视就上床睡觉,不像现在的夜生活丰富多彩。
职工喜欢看就喜欢看厂里几个熟人搞文艺演出。平时在厂里排练节目时,就常有人来排练场地看我们排练。站在一边,盯着排练的男女跳过来跳过去,看我们的乐队在指挥棒下,挥弓鼓腮地进行合乐演奏。打架子鼓的梁温格,身材是根拨纱棒,细长细长,脸型也是拉长的马脸。当时他还没有结婚呢。
梁温格的架子鼓打得不错,他说自己是有师傅教的,从小就喜欢打架子鼓。他高高地坐在鼓架的后面,脚踩踏板,手执棒棰,应和着乐谱的节奏,不断地敲敲打打。“嘭嚓嘭嚓”的声音,像一个感冒的莽汉在大声咳嗽一样,穿行在曲曲弯弯的旋律底部,再高的乐音,也掩盖不了这种强劲的咳嗽声。有架子鼓加强了节奏,旋律的线性漂浮,就有了底气,有了生根的土壤,有了一种低沉的力量,不再轻飘而空洞了。
如果将整个乐队比作一个完整的自然人,那么,架子鼓就是这个自然人的心脏。它打击出来的声音,就像一个人的心脏,在有规律地搏动,在有力地呼吸跳荡。
早期的乐队,有拉手风琴的韦利。韦利的弟弟韦乡在湖南省歌舞剧团担任手风琴演奏。韦乡拉手风琴,是出过手风琴独奏唱片的,在全国都很有名气。韦利是八十年代初从我们厂调回长沙去的。他去了长沙锅炉厂,担任长沙锅炉厂的工会主席。韦利的手风琴拉得蛮好了。可他自己说,你没听过我弟弟拉手风琴,那才是真正的拉得好。说弟弟读过中央音乐学院器乐班,真正的科班出身。我是没有机会听韦乡演奏手风琴,但听他老兄的手风琴倒是听了蛮多的。那时,韦利就住在我们三村红砖厂集体宿舍的楼上。戈住在我对面一栋楼的三楼,我住他前面一栋的二楼。韦利下班回来,先在职工食堂打了饭,一边吃饭,一边拉琴。有时候拉琴忘记吃饭,饭菜吃得都凉了,就搁在小电炉上热一下再吃。戈喜欢在嘴上蓄小胡子,大背头,小眼睛,一米八五以上的高个子,大家都叫他戈长子。戈怕是小时候浇了尿素,一个劲地往上窜个,光抽条,不长肉,人显得很瘦,看上去有点孱弱。下班回来,有热处理车间的张培忠一眼见到戈长子手撑在腰上,懒洋洋的样子,张就开玩笑地对戈说,戈长子,你手卡在腰上干什么,是不是腰痛?戈冲张无奈地苦笑一下,也不回答他,就从张的面前走了过去。后来,张小声对我们说,戈是女人搞多了,腰有点受不了。
其时,戈正和我们单位隔壁的新华印刷二厂一女工谈爱。这女孩也是长沙人,个头一米五几,跟戈走在一起只到他的肩膀上,真是小鸟依人一样。这女孩不怎么好看,长一脸雀斑,倒是穿着打扮一点不俗,气质不错,不像一些人穿着豪华的服装,却显得乡里乡气的。我下楼去公共厕所解手时,在路上碰到这个女孩多次。她认识我,我几次去韦利宿舍拉琴时,这个女孩也在场。她基本上是上完白班,吃了饭,吃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就一个人从新华二厂,弯到戈这里来玩了。她碰到我时,就跟我无声地笑一下,就走过去了。戈的寝室里还有一个姓罗的一起住。但姓罗的下班后,就到二村的营房上面,跟他谈的对象一起泡去啦,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来。所以,戈有的是时间和地方,跟这个新华二厂的女孩玩。
其实,戈并没有跟这个新华二厂的女工谈成婚事,戈很快就跟人对调成功,调回老家长沙去了。
戈拉手风琴的声音,从他三楼的窗口倾泻而下,飘荡到我二楼的窗口时,声音跳跃强劲,让人振奋。戈拉手风琴独奏曲《马刀进行曲》拉得特别好。据说这首手风琴独奏曲,是根据战斗民族俄罗斯的古老民歌改编而成的。一开头就是一个极快的装饰音,速滑到在全曲中反复出现的动机乐音,带出一连串持续爆发而激荡的三连跳音来。戈的左手配合旋律按和弦,也按得特别有力。手风琴的和弦是固定配好的,一个按钮就是一串和弦。大三和弦,小三和弦,甚至还有减七和弦。左手的节奏打得好,声音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