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苍山叠翠，白云出岫，古道穿行山林间，逶迤如灵蛇。
　　 古木森森，蓊蓊郁郁，一片偌大的树林背靠着青山，青翠顺着山坡，像铺毡子似的一直蔓延到了山顶，几乎看不到边际，不知是林子为驿道让路，还是驿道影响了林子往前的心情，一条古驿道正好爬过树林的边缘。
　　 山下，在这山林旁驿道边搭着一个简陋的铁匠铺子。郁郁古树如一个大伞遮着正午的阳光，向秀坐在炉前正一推一送地拉着风箱。炉火烧得正旺，那火焰像一汪熔化了的金子微微泛着青色，向秀立起身子，拿了一把长长的铁钳准确地从那熊熊的火里钳出红红的铁片，放到了砧板上，嵇康挥起了铁锤，先是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挥着铁锤点了几下，然后以一种时高时低、时轻时重、时快时慢的节奏敲打着铁片，嘴里扯着“嗬——哟——嗬——哟”的号子，在锤头的敲打下，铁片上迸出了一团团金色的花朵，片片的金黄在空中舞着，慢慢地变成了火红、灰红，渐渐淡了下来，变成了灰青颜色，溅落在地面上，也有一些落在火炉旁边的水盆里，水盆立刻发出“咝咝”的脆响，水面上腾起了缕缕烟雾，那砧板上的铁片就像面团一样柔顺，三下五下，就有了锄头的模样。
　　 嵇康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把锤头高高挥起，他似乎不是在打铁，倒像在舞蹈似的。看，他的全身在舞动着，双手紧握着铁锤，高高低低挥舞着，双脚前后交错移动着，似乎和着某种乐曲的鼓点，那腰肢在扭动着，那浑身的肌肉在舞动着。
　　 炉火映着他赤裸的上身，映着他身上晶亮的汗珠，映着他古铜一般色彩的健硕的腱子。
　　 火红的铁片渐渐暗了灰了，向秀夹起了铁片，放进了旁边的水盆里，铁片“咝咝”地响着，腾起了一团白色的烟雾，像一尾欢快的鱼儿。
　　 嵇康直起身来拄着铁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汗珠布满了额头，细密而又均匀，这些汗珠顺着鼻梁汇成了一条浅浅的溪流，挂在鼻尖上，一颗一颗的，如珍珠，在炉火的照射下闪着晶亮亮的光泽。嵇康用手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甩了甩手掌，那汗水珠子就像箭一般地直射了出去，“噗噗”地溅在了地上。
　　 “忙着呢？”
　　 “嗯，来了。”
　　 “打一把镢头，钝的都不能用了。”
　　 “放那儿，明天过来拿吧！”
　　 “昨天放这儿的菜刀打好了吗？”
　　 “嗯，这把就是，试试吧。”
　　 不断有人前来，有的是来取打好的东西，锄头啦，镰刀啦，铁锨啦，菜刀啦，有的则是把废在家里的铁家伙送来让他重新打造。
　　 不管是过来送东西让他重新打造，还是过来拿已经打好的家伙什的，他们都不是交代几句便走，总会站在嵇康旁边看他打铁的样子，时而插几句闲片儿，有时他们会替向秀拉一阵风箱，或者替嵇康挥几下铁锤，嵇康有时也就顺手给了他，看着，笑着，那人挥了不几下，脸上就露出了狼狈的样子，嵇康从那人手里接过了锤子，那人便也不争，看嵇康舞蹈般抡起了锤，笑着说：“这活得有把子力气啊！”
　　 有人拿着打好的家伙什儿掂量着，把镰刀的锋刃对着炉火眯着眼睛瞧那锋刃的线条，或者吹一口气，把刃口放在耳边听风拂过刃口的声音，还有人用拇指肚儿在刃口上拂拭着。
　　 嵇康停下了手望着他们，偶尔回一个招呼。
　　 取东西的就有人递过钱来，嵇康摆了摆手，笑容淡淡的，“不要钱哦！”
　　 “不要钱？”来人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有人就附和一句：“对，他不要钱，就是图个玩儿！”
　　 打着玩儿？那人看看那熊熊的炉火，看看嵇康浑身的汗珠子，看看他那黝黑的脸，来人脸上不由地堆起了疑惑。
　　 为了表示谢意，每到饭点时，就有人拿来了自己的好酒，端来了菜和饭。乡野草民没什么过多的讲究，酒和菜全用粗劣的瓦盆盛着，嵇康倒也不推辞，他和向秀扔下了手中的工具，在火炉旁边的平地上盘腿坐下，与三三两两的山民一起端起酒高声谈笑着，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附近的乡民都愿意往他这里来，这个驿道旁山林边的小小铁匠铺子简直就成了附近男人谈笑的聚集地，他们都喜欢这个打铁的男人，觉得这个男人不光长得帅气，身上还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既让每一个人乐意接近，却又让人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仰望的感觉。
　　 人们都已经知道了他叫嵇康，却不知道他除了会打铁还会弹琴，和着琴曲的旋律会放声高歌一曲，更不知道当他宅在家里的时候会著书立说谈古论今。
　　 歌者，舞者，更是思者。
　　 就在他们喝酒聊天的当儿，一队豪华的车马正浩浩荡荡离开洛阳，向这小小的铁匠铺赶来……
　　
　　 二
　　 “公子，我们去哪？”随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语气柔软中透着敬畏。
　　 “城外，驿道，铁匠铺！”钟会瞧也不瞧，话语俭省，却字字如钉，冷冷的，尖尖的，硬硬的，让人不敢碰撞。
　　 “找那铁匠嵇康？”随从惊讶得脱口而出。其实，他心里还压着半句话呢，“那个疯子！”
　　 “那也是你叫的吗？”钟会目光瞥了过来，像一束带着风声呼啸而来的利箭，随从后背登时觉得一阵寒冷，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再也不敢出声了。
　　 “他可是我的老熟人啦！”钟会长叹一声，似乎经年不见的老友，透着怅惘、失落与遗憾。
　　 钟会鞭头一指，车响马喧，浩浩荡荡，扬起满路的黄尘……
　　 “当年……”钟会坐在车里自言自语，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事儿。
　　 那年，钟会刚写完《四本论》，就想着让嵇康看看，隐隐有千里马投奔的期待。给点指导当然最好了，就算不指导给几句评论也好啊，有了他的评论，这书不就接着有了身价天下人很快就知道我钟会了不是？钟会揣着满肚子心思把书揣了怀里去嵇康家拜访，可来到嵇康的大门前他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走进去，好像那大门是一道高高的通向圣地的台阶，他怕自己攀不上去。他徘徊在嵇康的门前，一次次鼓励自己，可脚步总是不听话钉在那里，徘徊了很久，最后瞧着左右无人，他偷偷地把书稿投到了嵇康的大门里……
　　 而今，钟会投身司马昭大将军门下，官星高照，红得发紫，再见嵇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想到这里，钟会的嘴角轻轻一扯，心里涌起了一种连自己恐怕都难以完全明白的情绪。
　　 乘肥衣轻，车马如云，尘土飞扬，几乎遮蔽了驿道的天空，那些最想围观的人吓得早已跑得远远的，他们聚拢成一堆蚂蚁，远远探头侧目，更有饶舌的人卖弄着自己的推断和听闻。
　　 车嶙嶙，马萧萧，尘土飞扬，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可这车马的喧腾却没有遮住铁锤清脆的叮当声，“叮当——叮当——叮当——叮当——”时高时低、时快时慢的节奏一如既往。
　　 炉火熊熊，那推拉风箱的节奏也依然长长短短。
　　 嵇康挥着铁锤重一下轻一下地敲打着铁片，嘴里扯着“嗬——哟——嗬——哟”的号子，片片铁花迸溅开来，眩目的金，耀眼的红，然后渐渐暗淡，最后跌落在地上，落在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腾起缕缕烟雾。
　　 “叮——当，叮叮——当当——”铁锤敲击铁片的声音，那么响亮，那么清脆，高一锤，低一锤，紧一锤，慢一锤……
　　 宾从疑惑，偷偷瞧钟会，钟会悻悻，尴尬地望着打铁人，打铁人挥舞着铁锤，敲打的声音依旧……
　　 这真是一次奇怪的会面：来访的没有下车，他原本设计好了对方迎接，然后自己下车的各种姿势，甚至想好了见面时寒暄的话语，可此时坐在车上的他甚至犹豫着是不是挑开帘子；被访的似乎根本就没看到这喧腾的车马，他抡着铁锤嘴里发出“嗬哟嗬哟”的声音，似乎没有停下来招呼寒暄的意思。
　　 钟会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没弄明白出发时满肚子的豪情和得意跑哪里去了，他眼前不由地晃过自己揣着书徘徊在对方大门口的样子，原本不高的门槛竟然像云中垂下的天梯，而自己逡巡在门口就像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一张高傲的脸逼到了他的脸前，嘴角扯出了一道让人尴尬的弧线，眼角瞥来丝丝的鄙夷……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他钟会早已不再是当时的钟会了，这驿道旁靠树搭建的铁匠铺也没有什么门槛啊，可他纳闷自己的心里为什么竟然会和以前一样发虚呢，在他的车马与嵇康的铁匠铺之间，分明又出现了紧闭的大门，而他逡巡着，不敢叩击门上的铁环，那大门前分明又出现了高高的台阶，就像云中垂下来的半截天梯。
　　 难道这次来访会和几年前投到大门里的《四本论》一样的结局吗？钟会眼前闪过司马大将军充满期待的眼睛，耳边回荡起自己许下的豪言壮语。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空气宁静得令人窒息。
　　 整个车队凝固了般，甚至连那马的呼吸。
　　 “找那铁匠嵇康？”
　　 “那个疯子！”
　　 “那也是你叫的吗？”
　　 “他可是我的老熟人啦！”
　　 来时的对话又在他的耳边荡了开来，像石子激起的波纹一圈圈散开。
　　 钟会的脸阴了晴、晴了阴，没有一个人敢正面看他。
　　 车队调头，依然如来时那样的浩浩荡荡，却似乎再也搅不起驿道的半点风尘。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然而就在此时，叮当声停了，淡淡的问声传来了，那声音竟然也带有金属撞击的脆响。
　　 钟会一惊，旋即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三
　　 当山涛被人搀扶着浑身酒气的进入家门时，他的妻子韩氏登时感觉不妙，不，不是不妙，简直是不祥！
　　 “这是怎么了，醉成这个样子？”韩氏脸都急白了，声音颤颤地变了调。
　　 “我……没醉……没……醉……来……再喝……”山涛身子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嘴里颠三倒四地嘟噜着含混不清的几个音节。
　　 “山公素有雅量，当不至此，盖心情烦闷耳。”搀扶的人回答。
　　 山涛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能让山涛如此失态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韩氏惶恐不安，再也没有谁能比韩氏更了解山涛了，山涛善饮，但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他从来没有失态过，更别说烂醉如泥了。平时两个人闲聊时，韩氏曾玩笑地点评过山涛的几位朋友，山涛只是淡淡地笑，不置褒贬。他既不像刘伶嗜酒如命，成天木车拉着酒瓮走到哪喝到哪，死到哪就埋了哪；也不像阮咸放浪形骸，竟然把头伸了酒瓮里与猪共饮，也不像阮籍一醉六十日……他就像一口古井，什么样的事情到了他头上就像一枚树叶落到古井里，听不到半点回声，激不起一丝涟漪，就连最相知的朋友单单从表情上也很难窥测他的内心。
　　 “我……恨……我……喝……喝……恨……”山涛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似乎他只会念叨这几个字。
　　 来人离开了，家里安静了下来，韩氏坐在山涛床前，看着紧闭双眼的丈夫，愁肠百结，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
　　 “没事儿，夫人。”耳边突然传来了山涛柔柔的安慰。山涛没有睁眼，手却准确地捉住了韩氏的手，拍了拍，轻轻的。他起身下床，稳稳地踱到了椅子旁坐下，哪有半点醉的影子？
　　 韩氏大喜，嗔责道：“可让你吓死了，这是整得哪一出？”话音里含着喜、含着怨、含着羞，却也似乎含着无尽的委屈。
　　 山涛徐徐地饮一口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不由己，当醉须醉。”
　　 “到底怎么了？”韩氏还是不放心追问道。
　　 山涛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好像室内的灯光一下子暗了许多，他叹息了一声，从口袋里取出一叠纸递予韩氏。
　　 《与山巨源绝交书》，韩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
　　 “叔夜。”
　　 “叔夜？”韩氏听错了似的，又问了一句。
　　 “叔夜。”山涛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音。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
　　 白纸黑字，字字如刀似箭，直扎心肺。韩氏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把那叠纸重重地扔在地上，“太过分了，这嵇康，不当如此啊！”韩氏两颊绯红，泪花盈在眼里，颗颗欲滴。
　　 山涛弯腰拾起了那叠纸，吹了吹纸上的尘土折叠好，又揣进了怀里。
　　 “唉！这一封绝交书，可就把你家老公钉在了耻辱柱上，因这封书信，你老公可就成了龌龊官员、卑鄙小人了，可能万世无法翻身啊！”山涛声音缓慢而又低沉。
　　 “他可是你最要好的朋友，甚于兄弟的兄弟啊！”韩氏不解，愤愤不平，“嵇康，这可是往心口窝里捅刀子啊！”
　　 山涛痛苦地垂下了头，什么也不想多说，甚至连叹息都省略了。
　　 “到底为什么啊，竟然如此。”
　　 “我想推荐他到朝廷做官，缓和一下他与朝廷的关系，谁想到……唉！”
　　 竹林七贤之中，山涛与阮籍、嵇康关系最深，结识这两人后，山涛几乎天天念叨他们之间的趣事，有时韩氏好奇，“这阮籍和嵇康简直就长了你嘴边了，天天絮叨，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满朝文武，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评价别人。”山涛掩不住满脸的笑容，“当今天下，真能做我山巨源朋友的，也就这两人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