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呢？”向秀奇怪了。
　　 “我笑山巨源呢，就是一尊走动的神像。这阮嗣宗就是一个疯子，一个骗了众人的疯子！”
　　 “你是什么？”
　　 “我就当我的傻子吧。一条道走到黑，头碰南墙上也不知道拐弯的傻子！”
　　
　　 六
　　 要说这男人长得帅，多看两眼也就罢了，没什么稀奇，驴粪蛋子外面光，空长一副好皮囊的绣花枕头多得是，可他有才。帅而有才倒也罢了，黄金混了沙子里，那土里刨食的老母鸡肯定连眼都不眨，一爪子刨你一边去，沙子吞了肚子里还能帮它消化消化食呢，要你黄金何用？可他不光有才，还有名，不光有名，那是年少有名，而且名满天下，一人集帅气、才学、盛名于一身，这老天造人也够偏心的。
　　 嵇康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光令女子芳心大动想入非非，就连男子也不禁想多看两眼，如果说那个阮籍说话不足为凭，他自己喝醉了酒竟然像只温顺的猫一样伏在在酒垆老板娘脚下酣然大睡，像这样不拘礼法的人评价的，没人当真，他曾不止一次说嵇康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酒器，就算不为了饮酒，只把玩一下酒器那也是一天的享受。山涛为人够沉稳，不苟言笑，尤其在那个拿着女人当饰品的时代，他竟然专心一意守着自己的夫人，像这样的男人也够端重了吧，他也不止一次夸奖嵇康就算喝醉了也美得像玉器。人们在夸奖女人的时候往往好说秀色可餐，可但凡见过嵇康的女子，尤其是那些妙龄之年的怀春之女，又有哪一个不是强迫着自己把口水咽到肚里？
　　 好饭当然剩不了碗里。皇室宗亲长乐亭主当时待字闺中，闻听嵇康之名后芳心大动，她为了亲眼目睹嵇康风采，硬是换上男装混在人群里，先是远远的观望，然后不顾丫环的拉扯，挤到嵇康身边，近距离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只因这一眼，闪花了这个痴情女子的双眼，她心里再也装不下其它任何东西了。
　　 回家后茶饭不思，成天价对着窗口发呆，目光迷离，好像这个叫做嵇康的男人一下子就把她的魂勾了去。
　　 家里人询问原因，她先是羞羞答答，后是吞吞吐吐，到最后是态度鲜明而又坚决地亮明了自己的心迹。
　　 训斥，义正辞严的训斥，她以沉默应对，以哭泣应对，以泪水应对。
　　 冷战，对峙，双方互不相让地拉锯，她以沉默应对，把自己锁在屋里，绝食。
　　 最后父母妥协，皆大欢喜，长乐亭主终于如愿以偿，成功地把自己嫁给了嵇康。
　　 要说这长乐亭主，那可不是一般家庭的女子，她可是根正苗红，如果我们捋着瓜秧子往那根里找，三步两步就捋到了曹操这里，她可是这魏国正宗的皇族宗亲。
　　 嫁给嵇康后，长乐亭主简直把嵇康当成了自己的命，嵇康喜欢的，她就喜欢，嵇康厌烦的，她也自然厌烦，好像这嵇康就是她整个的天，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皇室的血统亭主的身份。
　　 一天，两个人在内室里谈笑，嵇康问：“夫人，出阁前你也有名字吗，不会就叫长乐亭主吧？”
　　 那个时代的女子大多数是没有名字的，就像路边的野草，有名没名的也就这么一回事儿，出嫁之前，娘家也就“妮”了“姐”了“妹”了地叫着，像招呼小狗小猫儿一般，出嫁后就直接随着丈夫的姓氏叫着了。夫家姓王，你就是王氏，夫家姓嵇，你就是嵇氏了，要什么名字？但这指的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子，长乐亭主是皇家贵胄自然命贵，当然是有名字的。
　　 妻子吃吃地笑道：“光等着你了，哪敢有名字呢，害得人家苦苦等了十七年。”
　　 这当然是玩笑，嵇康自然不信，笑着说：“你肯定有名字的，不会是狗儿猫儿的吧，不说罢了！”
　　 “你想叫我什么？你给我起个名字吧。”一抹红晕飞过了妻子的面颊。
　　 嵇康望着妻子的脸，灯光下妻子眸若春水，云霞敷满双腮，娇羞可人，这一霎儿，嵇康看得痴了，整个人酥在了那儿。
　　 妻子的目光迎了上来，话语柔柔的带着取笑的意味：“哎，傻了，你？”
　　 “嗯，那就叫含英吧。”嵇康回过神来，笑着掩饰自己的窘态。
　　 “含英，含英，这名字好，我喜欢！”妻子非常高兴，“为什么想起了这个名字？”
　　 “秀美其表，金玉其质，细品始知芳香。”
　　 含英娇羞满面、春色满园，她低着头轻轻地问：“你细细地品了？”
　　 ……
　　
　　 七
　　 皇亲毕竟是皇亲，婚后不久嵇康得到了朝廷的征召，官拜中散大夫。
　　 许多人前来祝贺，有一些是朋友，也有一些算是熟人，还有一些几乎连熟人都不是。
　　 嵇康迎接着一茬一茬的来人，接受着他们的祝贺，心里涌起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送走了他们，嵇康关上了院门，小院里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他坐在院中的石凳子上，仰着头斜斜地望着天空，目光呆呆的，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此时，其实应该是接到征召的文书那刻起，嵇康心里就充满了纠结，一股暗流在他的心底里翻腾，这股暗流里有卷裹着不平、失落、自嘲甚至幽怨，唯独没有得意和兴奋。一连几日他情绪不高，不喝酒，不弹琴，也不写作，有时想强迫自己坐下来，可他坐在那里手里胡乱地翻着书，却什么也看不下去。
　　 含英看出了他的情绪，她有些理解，又有些不理解，看着丈夫苦恼的样子，这个痴情的女子很有些心疼。他一次又一次地走到丈夫身边，脚步轻轻的，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也许这是她此时能够给予丈夫的唯一安慰。
　　 嵇康伸出胳膊把含英揽在怀里，他苦恼地叹了口气，想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这征召早不来晚不来，非得等我娶到了长乐亭主才来，到底是来得不是时候，还是应该说它来得正是时候？
　　 嵇康在迎接前来祝贺的人群时，内心就充满了这种情绪。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桩肮脏的交易，正是这笔交易把自己送进了仕途。
　　 在外人看来，嵇康娶得了娇妻的同时又找到了靠山，因此很轻松地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官职，这是何等的福气啊！可也正因如此，嵇康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自己的名誉受到了伤害，这好像是一笔交易，一笔在别人可能求之不得而在自己却充满了痛苦的交易。
　　 他爱护自己的名誉，这天底下所有自视甚高的人都爱护自己的名誉。当他们的名誉受到侵犯时，他们甚至会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去维护荣誉。
　　 嵇康啊嵇康，你不是一直自视甚高吗，你不是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吗，可你的才学给你带来了什么？你今天得到了朝廷的征召，凭借的该是你的清名你的才学吗？如果不是娶到了含英攀上了皇亲这个高枝，你会得到朝廷的征召吗？
　　 他眼前一直晃荡着人们轻蔑的眼睛，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人们嘲讽的议论。
　　 交易？自己拿什么交易？对于嵇康来说，他最珍视的当然也就是声誉。
　　 他对当官没有什么热情，脑子里几乎从来就没有闪过当官的念头，他觉得自己生来散漫，不愿意把自己塞到某种框子里，那和关在笼子里的鸟套上缰绳的马没什么区别。可是，朝廷发来了征召的文书，嵇康似乎看到了自己和朋友在山脚饮酒的时候搭起的架子，架子下木柴的烈火熊熊地烧着，而此时的自己就像被挂在了架子上的羔羊，火苗贪婪地舔着架子，架子上的烤肉发出“吱吱”的声音，明亮亮的油滴在火上，火苗一下子窜起好高。
　　 “走，咱出去走走？”含英试探着问。
　　 嵇康挽着含英的手，心里一时充满了愧疚，怎么能说是交易呢？如果把含英也算在了交易里，这也太羞辱了妻子。
　　 虽然觉得这样想愧对了妻子，但嵇康仍然郁郁郁寡欢，他的心里有一个结，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安慰自己，他总是觉得好像受到了羞辱，可到底怎么羞辱了他，他又一时想不清楚。
　　 “走，出去走走。”嵇康应和着走出了家门。
　　 走出家门，含英的兴致很高，像小鸟儿似的蹦蹦跳跳跳叽叽叽喳喳的，嵇康也被她带得有了兴致。
　　 出门不远是一条小河，河上一座木桥，样子很简陋，人走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含英几乎小跑着上了小木桥，她故意蹦跳着，听着那小桥传来的回声，她扶着桥两边的栏杆俯下身子，看桥下的流水，水清亮亮的，水底的草绿油油的，时而几条小鱼窜来窜去。
　　 嵇康在桥头站着，看着静静的流水，清澈的河水映着含英的倒影，映着蓝天白云，心里突然拂过一丝甜蜜的感觉。
　　 “有鱼，还有鱼呢！”含英像发现了什么奇景似的招呼着嵇康，嵇康笑了笑看着妻子，眼里充满了爱意。
　　 这小路，这流水，这小桥，嵇康太熟悉了。每当读书或者写东西累了的时候，他常常走出家门，走上这小路，吹着风，看晚霞，看夕阳，看空中的鸟扑扇着翅膀回到自己的巢。
　　 有时晚霞像一朵朵灿烂的花，有时又像一群群调皮的兽，有时却又烧成耀眼的火，烧着烧着，最后变成了石青的灰……
　　 多少次啊，自己招呼着诗文相和情趣相投的朋友走过这小路，穿过这小桥，走到山脚下那片疏朗而又幽静的小林子里，一呆就是大半天，吟诗谈玄，海阔天空，品茶饮酒。
　　 向秀总爱和自己争辩，总爱从我的《养生论》里寻找漏洞。吕安在一旁看着嘿嘿地笑着，阮籍经常说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让人费了半天心思也想不出什么，再问他的时候他却摇摇头，忘了。
　　 嵇康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嘴角翘起丝丝笑意。含英看着丈夫笑了，心里登时如寒冰“豁”地一下完全化开了一般，调皮地蹦跳着，小女孩似的，她可不管丈夫笑什么，只要他高兴了，含英的天空就晴空万里。
　　 也许是天性使然，嵇康不喜欢当官，他不愿意过那种刻板的被种种枷索束缚的生活，他最想过的是一种自由的清静的完全听凭自己内心意愿的散漫的生活：在阳光下读书饮茶，在灯光下写作，邀三五好友高谈阔论诗词唱和，行个酒令曲水流觞，或者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阳光悄悄地钻进窗子，看小虫在地上爬行，看小鸟在空中飞，看顽皮的孩童脑袋凑在一起玩着他们自己的游戏。在室内坐久了乏了就站起身，长长地打个呵欠，信步到小院里逛逛，或者干脆走出院子，到田野里，到小山上去，天蓝蓝的，风柔柔的，阳光暖暖的；花静悄悄地开了，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你看它也罢，不看它也罢，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它只管开自己的花，散发着自己的芳香；河水静静地流着，偶尔会激起小小的波浪，你来也罢，不来也罢，留意也罢，不留意也罢，它只管静静地流着；鸟儿在繁花嫩叶当中选好了筑巢的地方，欢快地扑扇着翅膀，一趟趟地飞去飞回，嘴里衔着树枝、杂草或者泥巴，那欢快的叫声不知是它们对新家的憧憬，还是小情侣之间亲昵的蜜语。
　　 哥哥嵇喜曾经取笑他，说他是只管自己享乐的懒汉，满腹才学却不想着救济天下苍生，嵇康看着哥哥说：“你整天东征西战的，到底是救济还是屠戮？”嵇喜看着弟弟不急也不恼，“呆书生，你眼里的屠戮也许就是对另一些人的救济。”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嵇康讽刺哥哥满脑子功名利禄，嵇喜嘲笑弟弟满脑子胡思乱想不通世事，一个骂一个“俗”，一个骂一个“迂”，到最后谁也胜不了谁，一个个铩羽而归。
　　 经常这样，见面不几句话就开始吵，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恶语相向最后不欢而散，可过不了几天，嵇康如果见不到哥哥又会挂念，担心他出什么意外。
　　 嵇康有点瞧不上哥哥，觉得他没有多少学识，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些加官晋爵俗不可耐的东西。但是，他又从内心里亲近这个唯一的哥哥，父亲去世早，是哥哥护着自己长大的，这可是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血缘。
　　 嵇喜对弟弟也非常不满，他看不惯嵇康高谈阔论肆意点评古今的狂傲，更看不惯他天天和阮籍阮咸刘伶等一些放浪形骸的人们在一起，在他看来，那不是弟弟应该走的路，弟弟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去建功立业，就算不能光宗耀祖，至少应该踏踏实实，但他也知道自己辩不过弟弟，只能默默地摇头叹息。
　　 兄长大抵是疼爱弟弟的，何况这个弟弟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那疼爱里多多少少夹了一点宠、一点溺。
　　 小两口不紧不慢地走着，一直走到山脚，才折了回来，沿着另外一条小路返回到家里。
　　 嵇康暂时忘记了烦恼，虽然有些烦恼你必须面对，无法逃避。
　　
　　 八
　　 很难得的，兄弟俩竟然没有吵嘴，心平气和地坐在了一起。毕竟是当哥哥的，嵇喜知道弟弟在想什么，他就怕弟弟执着在这种烦恼中走不出来，所以他又来了，来之前他一次又一次地嘱咐自己：不吵，不恼，不赌气！
　　 “怎么样，还在想吗？”
　　 “恩，在想。”
　　 “在想什么呢，说说？”
　　 “朝廷征召的，是嵇康吗？”
　　 “当然是了，难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嵇康吗？”
　　 嵇康埋下头说：“我怎么感觉征召的不是嵇康，倒是长乐亭主的夫婿呢？我觉得他们征召的不是那个天下闻名的学子，而是刚刚攀上高枝的皇室亲戚？”
　　 嵇喜内心一喜，弟弟终于肯把内心最深处的苦恼倒出来了。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难道你做了皇室亲戚成了长乐亭主的丈夫就不是你了吗？朝廷征召的不还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