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广陵散(小说)
一天,在山涛又一次念叨他们的名字时,韩氏忍不住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样人物?要不抽空你把他们请家来,我也看看?”“两个大男人,你一个妇道人家,想看人家什么?”山涛看着夫人打趣道。“你觉得我想看什么,就是什么。”韩氏看着老公嘴角扯起调皮的微笑。
有一天,山涛把他们请到了家里,韩氏殷勤地做好饭菜,并偷偷地告诉山涛:“今晚把他们留在家里,我要好好见识一下!”
酒足饭饱,山涛的热情挽留,阮嵇二人也不多推辞,便住了下来,三个男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足足扯了多半个晚上。
韩氏只为了观察那两人到底是何等人物,只为了偷听他们在谈些什么,竟然多次越过后院的小墙头从后院来到前院,这一夜来来回回。
两人走后,山涛盯着妻子的眼睛,目光里藏着一丝坏坏的笑意,“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啊?夫人,咱家的小墙头快被你踩坏了吧?”
“想看的都看了,想听的都听了,怎么?”韩氏脸色一红,抿嘴一笑,好不示弱。
“那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要说才情和趣味,你和他们两个差远了,但你的见识与气度,可以让你们三人找个平衡。”
山涛先是不语,继而微笑道:“恩,他们也一直认为我有气度呢!嗣宗诙谐有趣,叔夜俊朗多才,你该不会心有百兔色心大动吧?”
“好色当然人人皆好,你难道不是吗?”韩氏回应道。
山涛微笑不语,要论起话语机锋,两口子斗嘴,山涛从来沾不到丝毫的便宜,只能甘拜下风。
但令人奇怪的是,虽然山涛官高位显,但他终生只宠韩氏一人,从没养宠纳妾。这在当时妻妾成群甚至把妻妾当成男人装饰的魏晋时代,绝对是奇葩一朵了。
夜已深,山涛和妻子相对而坐,了无睡意。
山涛默默地坐着,什么也不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遭遇朋友的绝交更令人心伤的?“恐足下羞疱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持鸾刀,漫之膻腥……”他的耳边又雷鸣一般地响起了嵇康的责备,每一字皆如利刃,剜着山涛的心窝。
他眼前一次次闪过嵇康的脸,那是一张方正的干净的散着阳光气息的男子的脸,直爽,坦率,甚至有点孩童的天真和单纯。这张脸没有半点机心,山涛直摇头。
他想起了与嵇康、阮籍一次次秉烛夜谈的情景,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慷慨激昂,阮籍笑他,却又服他的气度和胆识,自己一次次被他见解的深刻、个性的独特所吸引,惭愧自己缺少的恰恰是这份激情与魄力。嵇康是真实的,尽管那份真实往往会刺痛人的内心,但山涛知道那绝不是嵇康有意的伤害。
山涛、嵇康与阮籍,他们的交情那是敬,是亲,是心有灵犀,是肝胆相照——那已经超越了学识与情趣,甚至也已经超越了品性,那是一种语言无法表达的情绪。山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嵇康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做。
也许另有隐情?那又是什么呢?
韩氏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丈夫此时内心的苦痛无人能劝,她能做的只是守着、陪着、沉默着。
瘦瘦的灯光,似乎难抵黑暗,偶尔灯花爆开,“砰”的一声,提醒着灯下人。
“叔夜这样做,可就自断后路了。”山涛叹息道。
“伤你如此,你还在这里为他担忧?”
“你难道不恨他?他用这种方式与你绝交,并且昭告天下?”
“你毕竟还是个女人。”山涛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换成了淡淡的叹息。
四
明眼人都知道,在当今魏国虽然权力的最高座位上坐着的仍然是曹氏族人曹奂,百官上朝都要毕恭毕敬地对着那个宝座山呼万岁,每逢盛大节日,皇帝也会颁发这样那样的圣旨或者诏书,但所有人都清楚那只不过是个摆设,就像舞台上的木偶,别看蹦达得挺欢实,但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儿都是幕后的人在操作,也许哪一天这提线的人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就可以一脚把那木偶从龙椅上踢下来,自己坐上那宝座,接受百官的朝贺,这不过是从幕后走到台前一层帘子的事儿。
这提线的人是谁呢?司马兄弟,也就是那个跟着曹操打天下的司马懿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尤其这司马昭,官拜大将军,是整个司马家庭的核心人物。
这历史真逗,想当年曹操由镇压黄巾军起家,“挟天子以令诸侯”统一北方,虽然名义上打着汉朝正统的旗号,当着汉家的丞相,其实早就是皇上之皇了,曹操死后不几年,他的儿子曹丕一脚把汉献帝踢开,逼着汉献帝搞了一出“禅让”的闹剧,自己名正言顺地坐上了龙椅。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年啊,同样的剧情再一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挟天子”的变成了司马家族,而把汉献帝逼下宝座的曹氏家庭变成了汉献帝!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权谋走进阳光,然后又被权谋赶到了黑暗里。
百官散朝之后,很多官员会随着大将军进入大将军府,不知谁带的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几乎成了定例,大家也早已习惯。有几个私交甚好的官员曾经自嘲地开过玩笑,说是“一天上二朝”,如果把当前的朝廷称做大朝,那司马昭的大将军府,就是小朝廷。大朝廷不管事,所有的大事全都谋划于大将军府,然后把台词交给皇帝主持一下仪式而已。在朝堂上你可以不说话,如果确实需要说,那就不痛不痒的说,真正关键的话要憋到肚里,等到散了朝官员散尽的时候,自己再揣着恭谨和敬畏,到大将军府拜见大将军,禀报自己的精思妙计,邀功请赏也罢,明哲保身也罢,也许大将军并不是真的在乎你的计谋,他在乎的是你的脚站在了谁的地盘上。
想当公仆,先为家臣,官场文化,历来如此。
这不,山涛、钟会还有一干文武官员山涛都聚在了大将军府里。
“如今天下归心,大将军操心国事可谓殚精竭虑,简直就是当代周公。我等皆愿效犬马之劳,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司马昭微微点头,并无言语。
“大将军宵衣旰食体恤国事,效忠大将军就是效忠朝廷,效忠朝廷必先效忠大将军,此乃不肖之臣愚见,也是我的终生志愿!”又一人以头叩地,言辞恳切。这毕竟不是朝廷,本不需跪,但他愿跪,也许只有这五体投地之仪式方能表达他的忠诚。
司马昭摆了摆手示意站起。
“我等效忠皇帝,理应同心同德,唯万众一心方能兴我国运,倘有离德之人……”大将军说得很慢,但语气里似乎藏着一股阴沉沉的东西,话到这里突然停止了,目光扫过众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时,有人走上前来,嘴贴在大将军的耳边,他说了曹氏家族几位高官大员的名字。
“就这些?”
“就这些!”那人紧接着补上一句:“有大将军在,疥癣之患,不足为虑。”他偷偷地观察大将军脸色,知道说到了大将军的心坎里,暗自得意,又生怕别人抢功似的,说出了自己的建议:“找个理由杀上一两个,不弄点颜色,有些家伙就不知道染坊是谁开的!”
司马昭厌恶地摇摇头摆了摆手,好像那人的口臭熏着了他似的,“我朝以忠孝治国,岂能以此下作之手段,毁我国家之栋梁?以孝治国,以德服人,我们要亲近要感化……”
那人再也不敢说什么,低着头退了回去。
“大将军德行天下,行仁义,倡忠孝,实为万民之福啊!”司马昭听着这样的话,心里像拂过一道暖风似的,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们不光要团结朝中同僚,对于那些有名望的社会贤达,尤其是那些素有声望的文化名人,我们更要着意亲近。”司马昭也许意识到刚才说话太生硬,刻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提醒。
“这些文化名人除了极个别深遁山林无以寻其踪影外,大多数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大将军的敬意,就连阮籍、向秀也愿意追随大将军建功立业。”
“哦,好!”司马昭听了非常高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嵇中散他怎样?”司马昭问道。
众人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这嵇康不热仕进,虽为中散侍郎,却如闲云野鹤般云龙难见首尾,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却退居山阳,支起个打铁的铺子,整天价与那些山野村氓混在一起弹琴喝酒唱歌,哪有一点文化人的样子?况且他言辞放诞异乎常人,他们谁也不想去碰这个硬钉子。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没好意思说出来,他们觉得这嵇康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皆为俗物,根本和他搭不上话,到时候自己腆着个笑脸狗颠屁颠地赶过去,碰个硬钉子回来。虽然这嵇康不至于像阮籍那样甩你个大白眼,可要是拉着个脸子眼角里根本就夹不着你,那也真够丢人现眼的。
钟会站了出来,作为大将军的心腹之臣,钟会觉得该自己表现一下了,今天他还一直没有插上话呢。
“臣与叔夜曾有过往,算是故交,我愿意前往探访,表达大将军接纳之意!”
山涛在肚子里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好!好!竹林七贤中,嵇中散可谓精神领袖了,一个嵇中散,足可领天下万千士子心!”大将军的喜悦挂在了脸上,他看了眼钟会,目光中满满的欣赏与期待。
钟会既得意,又有几分忐忑,他不禁想起了几年前自己怀揣着刚写完的《四本论》拜访嵇康的情景,那时的钟会初出茅庐籍籍无名,而嵇康却是已名满天下,钟会前去拜访,多少有点投机取巧借别人的炉子烤烤火的意味。如今几年过去了,你嵇康还不过是以前的嵇康,可我钟会却再也不是以前的钟会了,这次会面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番前去,我钟会已“非复吴下阿蒙”了,看你嵇康如何开口,是惊讶,还是懊悔?想到这里,钟会的嘴角不自觉地扯了一下,觉得自己尚未出师就已经在气势上胜了一筹。
他可真没想到,铁匠铺的拜访会是那样的结局,兴致勃勃地去,灰头土脸地归,要不是自己灵机一动编了个故事搪塞过去,那非得在大将军面前丢了面子!
五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钟会的车马走远了,向秀趁着递家伙的空儿,劝嵇康。
“叮当——叮当——”嵇康舞着铁锤,火红的铁片在锤子的敲打下火花四溅,像一朵朵灿烂的焰火。
“咋,难不成我还得盛装迎接他不成?”趁着休息的空当,嵇康瞥了眼早已走远的车马,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又抡起了铁锤。
“他大老远地赶过来,车喧马闹的,就算你不喜欢他不欢迎他,可也没必要得罪他不是?”向秀叹了口气,劝也白劝,这嵇康的脾气,唉!
“他?就是个小人!”嵇康一句话也不多说,把满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锤上。
“我也知道他是小人,可正因为他是小人,你更不能得罪他!亲君子,敬小人,你又不是不懂。知道他是小人,大不了敬而远之吧。你难道还不了解小人吗?他们可能没有能力成就一个人,可他要想毁掉一个人太容易了!”向秀虽然明知无用,可还是想提醒他。
嵇康承认向秀说得对,他也懂得“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君子记人恩德,小人记人过错,一旦被小人惦记上了,就会麻烦缠身。这些他都懂,甚至有时还劝旁人,可是当真的小人站在他的眼前时,他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厌恶,那种憎恨使他内心一下子就燃烧起熊熊的怒火,他做不到心平气和,更做不到肚子里怒火万丈脸子上笑逐颜开。
有时候他也劝自己,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君子有君子的道,小人有小人的道,各走各的道,为什么非要给他们计较?有时也提醒自己学学山涛,可一到事上就完了,一切劝告一切提醒都忘了,唉,算了,我就是我,为什么非要学别人?
“道不同,不足为谋。明明满心的厌恶却还要装出一副笑模样,我做不到!难道我连厌恶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吗?”
“你可以厌恶在心里啊,为什么非要挂在脸上发泄在话语上呢?”
“只在心里厌恶,那叫什么厌恶啊,我不要这样的厌恶!”嵇康情绪有些激动,好似向秀得罪了他。
向秀倒没理会,“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人这一辈子无非是一条泥鳅,清水里呆的,泥水里也得呆的,实在没办法,你还就得钻到臭泥窝里去!”说到这里,向秀笑了,“养生有五难:名利不灭,此一难也;喜怒不除,此二难也;声色不去,此三难也;滋味不绝,此四难也;神虚精散,此五难也。你的《答难养生论》说得多好啊,可你光劝别人,自己呢?”
嵇康也笑了,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是呢,自己写的时候倒是很清楚,劝别人头头是道的,可为什么到了自己身上一切就都变回了原形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如果真得难移本性,那自己在《养生论里》侃侃而谈的“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叹了口气苦恼地摇了摇头,难移就难移吧,这样违心地活着,腆着脸面对一切是非像没有是非一样,他做不到。
“你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躁太较真,心里忍不得一点邪恶,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这一点你就算学不了山巨源,那就学学阮嗣宗也好啊!那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嵇康不说话了,他心里嘀咕:“这山巨源心深得像个古井似的,坐了神位上就是一尊神。那种心性,他学不来;阮嗣宗一到关键时候就满嘴的玄言玄语让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或者装疯卖傻把自己灌醉,这也学不来。再说,我为什么要学他们呢?学了他们,那还有我自己吗?连自己都混丢了,那这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