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羽是江南镇小学的老师，放暑假的学校里就只有她一个老师。
　　 白老师是天津人，普通话说得很地道，尤喜欢用她那稍带一点翘舌音的语调，信口朗诵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声音清清爽爽，抑扬顿挫，韵味无穷，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椭圆的脸上也似绽放出了红胜火的江花，双眼皮底下的眸子更是水晶水亮，她若是又正好身着那一件湖波绿的衣裳，白老师自己也就是那一首诗。
　　 有胆大的学生就问她，白老师，白居易不会就是您的祖先吧？
　　 白老师就会双手合揖于胸前，笑笑地说，八百年前是一家呀！
　　 白老师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来到了江南镇小学，一直担任着班主任老师，经她教过的学生，累计起来应该已上四位数了，最早期的已经有参加工作当上了科长的，也有做公司当上了老板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就留在了镇上做点小生意，结婚生子过平常人日子的。但学生毕竟就是学生，无论是后来走出了江南，或当官或经商，还是就在本镇做寻常百姓的，见了面都总是会亲切地叫她一声白老师。她也就一律先爽爽朗朗地应一声，然后就是双手合揖于胸前再点一点头。
　　 白老师，您还是这么显年轻，还是这样漂亮呀！
　　 白老师您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女神呢！
　　 若是偶尔遇上对自己来几句如许赞美的女生，白老师也就只是笑着回答说，老师在一天天见老，年轻漂亮的正是你们呀！或者就有意把话题扯开说，看你们说的，我们江南镇上真正的女神是在象形山上的尼姑庵呢！那时候白老师其实还没有去过尼姑庵，也没有亲眼目睹过女神的真容，她只是常听人说起庵子里的静然师太的经历和她的不老容貌。白老师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微笑，那么地从容不迫。
　　 白老师的穿着其实一点也不入时，除了墨绿浅蓝就是湖波绿，深紫色的长裙也只是偶尔在暑假期间穿上，她一直沿袭着她读大学的那个时代的风格，甚至还有一点更靠前的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味道。但是尽管这样，只要她往女人堆里一站，举止言行却又是最惹人注目的。
　　 没办法呀！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而且是天生的杨贵妃模样。
　　 说这话的是镇小的谢老师，不过听语意却有些模棱两可。谢老师的丈夫是县文化馆的美术专干，他有一次周末来学校，正好在校门口与白羽老师遇上，便眼睛一亮，觉得这个中年女人好面熟，白老师走后他还回过头去怔怔地望了好一阵，直到背影即将消逝，才猛然想起并拍着自己的脑门说出了两个字：哦，《陶》！却没想这一切竟被在操场里晾衣服的老婆大人全看到了，说“掏”你个尸呀，好色鬼！
　　 《陶》是一幅著名油画作品呢！美术专干望着自己的老婆愕然。
　　 但是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白老师总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有高年级，也就是五年级，特别是六年级的在读男生，叫过她一声白老师后，都总是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或一阵风似的远远逃开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白老师还真是有些想不明白。前几天她的婆婆也还专门来过学校，明义上是说给她做了一碗干红辣椒炒豆豉送来，实际上则是像有别的事，进了儿媳的宿舍老人家根本就没闲过，先是靠近床头看了看，然后又走到窗户边瞧瞧，床头的左侧有一本《唐诗新注》，里面的书页还折了角，窗台上的君子兰，青青翠翠的沐浴在晚照的斜阳里，一切如常地整洁和安静，老人对儿媳笑笑便回去了。
　　 白老师婆家就在镇上的边街，老人家却是很少来过学校的。这一回突然造访，让白老师的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内疚。
　　 这时已经放了暑假，一天大早，白老师正准备到思贤溪注入资水口子上对面的象形山尼姑庵去，过江边的石拱桥时，远远地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郭小刚，小刚也看到了白老师，可是两人一打照面，这小子叫了声白老师后，就埋着头从老师的身边逃也似的疾步而过。
　　 喂，郭小刚，你没犯什么事吧？白老师关切地问了一声。
　　 郭小刚家就在街尾，是六年级的学习委员，成绩特棒，下学期就升初中了，虽然还只有13岁，却长得虎头虎脑，像一个小青年了。
　　 郭小刚被老师这么突然一问，便怔住了，说，我才没犯事呢！
　　 听话听音，白老师觉得蹊跷，便回头大声说，你给我站住！
　　 郭小刚差不多逃到街尾的大槐树下了，听到平素斯斯文文的白老师声音破天荒地起了高腔，就只好乖乖地站住，但还是没有抬头。
　　 白老师就主动回走了几十步，神情极严肃地说，把头抬起来！
　　 郭小刚真的就抬起头，只是把头扭在一边，目光投向了象形山。
　　 眼睛看着我！白老师有些不依不挠，你说说看，为什么躲着我？
　　 我……我不敢……郭小刚脸涨得通红，说话吞吞吐吐的。
　　 白老师心就软了，说我是你老师，有什么敢不敢的嘛，说呀！
　　 那我真说了。还是不敢看老师，只说镇上的人给你取了个绰号！
　　 给我……给我取了个绰号？白老师好看的脸上飞满了红云，高耸的胸脯里像藏着两只兔子，直往外撞，她喘过气问，是什么绰号？
　　 我才不说呢！大人们都是些流氓……小刚朝老师这边瞟了一眼。
　　 白老师立马就有了警觉，她似乎想起来了，最近镇上一些男人或女人皮笑肉不笑老远跟她打招呼时，已经不再是如从前那样叫她白老师，而是莫名其妙地开始喊自己白羽老师了。白羽——白乳，虽然谐音，但此羽非彼乳，这一字之差的暧昧意味，简直令人无地自容！
　　 白老师心里不禁有了一阵慌乱，下意地把双手操在了胸脯前的那一对丰乳上，她是在想要遮挡什么。但也就是她这一抬手的姿式，就更加显示出了她与众不同的一副天生的绝好身段。眼看就是奔50岁的人了，腰还是那么细，臀部却依旧浑圆，整体描述起来，那分明就是丰乳、细腰、肥臀呀！她这天穿的就是一件墨绿色的尖领衬衫，西裤是深蓝色的，脚下的球鞋是白色的，面色稍有倦容，却照例迷人。
　　 难怪镇上的书记或镇长以前每个学期都会去小学关心一两次。
　　 只是白老师却总是不卑不亢，见了谁都是先来一个深鞠躬，然后就双手合揖说一声您好！领导若是再想要继续深入地问她什么，她就会同样显出一副极是尊重对方的样子，用一双明亮中弱显忧郁的目光勇敢地注视过去，双眼皮底下的眸子沉静若深潭，直逼视得让人不敢打半句幌语。礼仪的张驰有度，其实既可近人，也能拒人。两位主要领导去过几次碰了软钉子后，就再也不见有领导去关心过镇小了。
　　 娘希匹！就像个日本娘们似的，好歹不识，油盐不进。
　　 这话是镇党委王书记有一次醉酒后不小心吐出来的真言。
　　 但是她今天听郭小刚说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后的言行举止却有些一反常态，先是脸上倏然起了红云，继而又是一阵慌乱……白老师心里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她在槐树下迎风站了一会，觉得心绪平静多了，但抬眼想再细问一下郭小刚，这小子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只有眼前这棵在街尾守了上百个春秋的古槐在初秋的晨风里兀自飘香。
　　 这是一棵奇怪的树，按理槐花早已经谢了，槐花的香气却经久不散。镇上的人都管这棵槐树叫香槐，也有叫它香妃娘娘的，说它早就成树精了。要是以前，白老师一早一晚都会来这棵香槐下站一会，反正学校离这儿也就千余米，又正好临江，她是来这里吊嗓音的。白老师有一副白灵鸟般的好嗓子，只要她往树下一站，一曲《上甘岭》插曲中的“一条大河波浪宽”从她那红口白牙的嘴里飞出来，据说资江上游渣滓滩的滩啸声都会突然哑音，江里潜水的鱼也会纷纷浮出水面来听她的歌唱……被镇上的人说得神乎其神，她反而就不好意思了。
　　 树大招风，白老师懂得自己不应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真正的内幕或许并不止是如此简单，白老师的男人文夫子在她36岁那年就去了天国，寡妇门前是非多，当老师的女人也不例外。但不来这里也总得再找个去处呀！后来是受了杨雄老师的启发，她就干脆走得更远一些，才经常去象形山尼姑庵后面的松树林子里吊嗓门。
　　 杨雄老师是个潮男，一米八二的高个，光头，络腮胡黑得油光水亮，胸肌特别发达，眼睛虽然不大，两撇眉毛却又浓又密，尤其是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眸子，令白老师都从不敢与他对视。据说他与曾经获得过世界羽毛球冠军的龚智超是同班同学，刚调来的时候是做体育老师，主要是教学生们练习打羽毛球。当时县里有个口号，羽坛冠军从小学抓起！只是这几年县里的口号又变了，不再把羽毛球精神立县当回事了，而是改成了以黑茶产业立县。杨雄老师后来也就改行教了语文。他当然是有些情绪的，黑亮的眸子里便似乎有了浅浅的忧郁。
　　 哈，杨雄老师这小伙子还是一块当诗人的好材料呢！
　　 这话是白老师在私下里说的。当时也没有多想，或许就只是出于欣常随口说说而已。她本身就是专攻古典诗词的南开大学高材生，从她口中说出这番话来还真是不容易。白老师出生于60后，杨雄老师属于80后，说他小伙子也并不是小瞧他，至于说他是一块当诗人的好材料，这是赞许他呀！没想到杨雄老师却并不领情，后来居然当着学生们的面，大言不惭地叫她“美女姐姐”。杨雄老师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美女姐姐我那也叫诗呀？他还把那几个长短句又朗诵了一遍：
　　 昨天立县之本是白
　　 今天又改成了黑
　　 这白了又黑的理念
　　 你让人们的脚步
　　 怎么能跟得上来
　　 他朗诵过这首小诗后，又丢了一句话，说，美女姐姐，我告诉你啰，尼姑庵后山有个好大的火烧坪，那才叫绿树掩映，鸟语花香呢！
　　 当时有多个电视台正在热播一部金庸的古装武打连续剧《神雕侠侣》，高年级的学生中，居然还有着特多的粉丝，于是有男生就起哄说，杨雄老师，你还不如干脆学习杨过，叫我们的白老师姑姑呢！
　　 一句我们的白老师几多亲切啊！但白老师的心却在呯呯直跳，脸也就红了，她对学生们嗔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样！然后又朝杨雄老师丢了一眼，心里说什么意思嘛！这不是要想把我往火烧坪里拉吗？
　　 杨雄老师的小眼睛里就闪出了火花，双拳擂着隆起的胸肌，整个一字雄字了得！他早晚搞锻炼都在那个绿树掩映，鸟语花香的后山。
　　 一想到叫她美女姐姐的杨雄，白老师心里就猛地被揪了一下，她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还打了一个冷颤，就赶紧伸手扶住了老槐树。
　　 学校放暑假后，其他几位本县籍老师就都回到自己的家中与家人团聚去了，而杨雄老师却早就一拍屁股去了深圳……她其实一直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他……唉，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子就变得冷落起来，当然，更冷落的还是白老师的心和她的情感世界。
　　 刚放暑假的前几个晚上，她几乎是完全依赖着服安眠药才每晚睡上两三个小时的，可眼睛才合上，梦又缠身了，不，更准确地说是杨雄那臭小子又缠身了。一上身就不得消停，直让人想在幸福里死去。
　　 自从两人有了那档子事以后，私下里她就叫他臭小子，还叫过他毛毛虫呢！这臭小子简直就是个耍赖鬼，是个混帐东西，他居然厚颜无耻地对她说，你还真以为你就是我娘啊？是我婆娘！说着就把一个看似溜光，却长出了满头毛发桩子的刺栗球脑袋向着她的小腹下疯狂地拱去，并且还伸出老长的舌来一顿乱舔……天呐！我受不了啊！
　　 一声呐喊醒来才知又是在梦中。她就只好赶紧起来换床单，有几次就连里面的棉絮垫被也浸湿了，只得拿电吹风慢慢吹，可吹着吹着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幸亏是放了暑假，学校里没有旁人，不然……
　　 白老师就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不过她后来还是想起了尼姑庵的静然师太，是师太前几天忽然下了一趟山，还专门找到了学校来看她。
　　 我就晓得你会有此一劫的。师太见白老师一脸憔悴，心疼地抚着她的头，又在她额头上轻轻地推了几下，说，梦已经醒了，没事了。
　　 后来果然就真没有事了。白老师按照师太临走时的吩咐，每晚在睡前读一遍她送给她的“金刚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释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读着读着，心里渐渐地就有了阳光，也有了精神，还恢复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出校门去象形山的尼姑庵。她已经不再去庵子后山的火烧坪了，那里的鸟语花香也不会再引起她的兴趣，她是去与已经年过九旬的静然师太一起参禅礼佛。
　　 但是此时，怎么又突然想起他来了呢？白老师游丝般细微地叹息一声，望着荡荡而来，又荡荡远去的资江，真是斩不断，理还乱啊！
　　 二
　　 尼姑庵在象形山的半山腰，过了街尾的思贤溪石拱桥，沿江边走上几百米，便有一溜蜿蜒而上的青石板路，白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地边走边数过，也和杨雄老师发生过争执。白老师是一路向上数的，她的结论是有365个台阶；杨雄老师却是回学校一路往下数的，他说明明就只有364级嘛！后来为了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两人还冒冒失失地去庵子里问过静然师太。当时师太就结珈趺坐在正堂的佛像前，没有梵音，也没有敲木鱼，只见一柱禅香袅袅升腾，她的手中抡着一串闪烁黑红光亮的冗长佛珠，听见有脚步声，单薄的身子却依旧笔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