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江南好(小说)
是男人先说,哎,你还歇一会呀!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你呀,真的就是个蛮牛!女人说,我来陪着你一起烧不行吗?
男人定定地看着女人,嘻嘻说,你不是才陪我烧(骚)过吗?
没想女人却认真地来了一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声音嗡嗡的。
这声音不会……白老师顿觉得天塌地陷,魂飞魄散,梦便醒了。
醒来才知自己依旧是在床上,却半天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怎么会连继做了这样的怪梦呢?这其间会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吗?白老师瞪大着眼睛想了很久,最后她才终于想明白,这无非是在为自己的这一段孽缘寻找开脱和借口。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耻。
白老师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生病的,她后来又陆陆续续去过尼姑庵,想把梦里的情形跟师太说,见师太总是一脸肃然,加上她自己的心里发虚,所以才一直未敢启齿。她几乎是硬撑着,才撑到了学校放暑假。但杨雄老师却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听说他早就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也谋好了去深圳某高校应聘担任体育老师的退路。
再后来就是静然师太的主动到来,师太说,梦已经醒了,没事了。
白老师确实恢复得很快,心绪也平静了,她要再次上象形山,去尼姑庵正式向静然师太讨教。却没想到在途中又碰见了自己的学生郭小刚,还说有人给她取了一个绰号。这多丢人呐!看来自己与杨雄老师的孽缘是有人知道了,或者根本就是那臭小子自己说出去的……
白老师越想心里越是浑浊,还猛然感觉得一阵恶心,扶着老槐树就大肆地呕吐起来……莫非……莫非是怀上孕了?这一下给她的打击还真是不小。她跟自己男人也是怀过孕的,是他坚持不肯让她生孩子,说他身体不好,将来会连累了她。而现在却被这臭小子……她想恨他,但不知为何又恨不起来。人说有爱才有恨,又说由爱生恨,这么说来,她与他之间莫非根本就没有爱,而只有……是的,她自从爱过文革生后就已经注定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了,他俩同窗四载,是他高贵的灵魂和拔萃的才华先深深地吸引了她,而后才有了每一次肉体的如胶似漆的放纵和相融。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时,有一只不知是从何处窜来的野狗,正在贪婪地舔食她呕吐出来的胃液残物,这样子使她不禁又想起了厚颜无耻的杨雄……小人呐!她想恨恨地骂出声来,又觉得怕这几个字一旦说出口,会比呕吐物还要脏,于是又忍住了。
资水沉沉地从她的眼前流过,老槐树的倒影在流波里摇曳,白老师忽然对自己的男人滋生出了一种无端的思念,心也便一阵阵地被揪得疼痛,她不禁望江一声喟叹: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白老师这一次是走走停停才到得尼姑庵的,平时20分钟还不到的路程,她今天居然走了两个多小时。静然师太像是知道白老师会要来,她已经换过了禅香,还把另一个蒲团拉得更靠近她趺坐的身边。
白老师进了佛殿并没有吱声,她生怕自己吐出的是龌龊之气。
她先是想学师太的样子盘腿而坐,但几次努力均是徒劳。
凡事都不必太执着。看来师太早已勘破白老师的心思了,她虽然依旧闭目打坐,但这一次却破天荒说起了世俗中事,她说,老衲与白施主都是女人,也都是来自外地,施主是因为追夫而来到江南,而后当了教师。教书育人,是白施主的职业,也是职责,这是不能轻言放弃的;如我寻夫至此,做尼姑,是这一座小庵收留了我,我的职业和职责,就是为菩萨续香火,让红尘中还有这么一块清净之地。
师太喃喃自语,接着还把自己的身世也简要地告诉了白老师。
原来师太与她的丈夫也是同学,毕业于武汉大学,又同时在武大执教,小日本占领武汉前夕,他俩刚结婚,城池即破,男人便毅然从戎,参加过长沙保卫战和衡阳保卫战,后来是在雪峰山大会战中壮烈牺牲的,师太也是在那时走上了寻夫之路,因为在此前她收到了男人从叙浦寄来的一封简短家书,告诉她战争到了关键时刻,一旦战争宣告结束他就会赶回武汉。她就是怀揣着男人寄来的家书乘车到了益阳,然后换乘木船溯资水而上,想再转善溪至叙浦,但没想夜宿江南时就听到有人说某师包括师长在内全都壮烈牺牲了……师太没有再往下说她自己的故事,而只是叹息了一声,说,而像你男人文施主这么一个有才华的人,却是在大好年华的人生时段……天妒英才啊!
白老师忽然想起,自己男人好像也是说起过师太的,或许他们早就认识。像是有意释疑白老师的揣测,但应该又不全是,师太后来又补充说,文施主满腹经伦,是个典型的儒生,他所追求的是明知不可而为之,这当然是人世间的大执着,老衲也是欣赏的。只可惜人生无常,天不作美,所学未能报国,终成遗憾。至于你我女人,即便是有过迷失,但只要最终看清了来处和去处,所谓的迷失那又如何呢?
嗡嗡之音像是从她的胸壑间吐出,又仿佛是从遥远处传来。
眼前的禅香升浮起落,师太却依旧泰然,白老师深深地吸了一口禅香的味道,不,应该还有师太大彻大悟的气息,便顿时有了醐醍灌顶后的真正清醒。她于是起身,并没有与师太作别,她觉得也用不着作别,或许哪天又会来到她的身边,坐在那个为她留着的蒲团上……
出得门来,太阳已近中天,放眼荡荡而来又荡荡远去的资水,波光倒影里尽是人间城廓,烟霞飘渺。那一幢幢临江而建的吊脚楼和倚吊脚楼回廊读书或拉小提琴的红尘男女,也仿佛从尘封的岁月里浮现出来,她还仿佛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执教的学校,也仿佛看见了与她已经相糥以沫的三尺讲台和七尺黑版,那一位口齿清澈用纯正的普通话给天真纯洁的学生讲课的女老师,不就是人们叫白老师的自己吗?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而又温馨。她不禁朗声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但是,也就是这时,她也忽然又记起了梦中自己的男说过的,她当时并没有太在的话:我终弄明白了,夫子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还漏了两个字:医心。应该是修身医心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时静然师太也出来了,秋阳下的两个女人,仿佛身披了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