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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家(小说)


作者:草芒 秀才,1642.7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87发表时间:2018-09-03 20:19:00

当多年以后,他再回想那个曾经相遇过的女孩,他还会嘘唏不已。他现在胡子拉喳衣衫褴褛,靠在列车的窗子旁,看外面依旧充满着希望的风景,还在继续他的旅途。
   十天前的晚上他去H地的一个寺庙,同一个老僧谈过许多人生的疑问,老僧告诉他匆匆相遇的爱情只是梦幻泡影,你已经走过了很多路,现在该成一个家了。他说,家在心中就似一个魔咒。老僧要他打开这个魔咒,说:“但你必须做好一次心灵的坍塌的准备……”
   老僧叫他在庙里住一段时间,早晚调息静坐。
   夜晚,他盘膝静坐,眼观鼻,鼻观心。
   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心中有很多易拉罐、旧书、垃圾和地鼠,一条已经风化了的大蟒蛇,他还看到内心深处种着一棵银杏树。树快死了,四周落满厚厚的枯叶。他流泪,苦苦思索。
   老僧告诉他:这些幻象霎那生霎那灭,你为它而哭泣,就是自寻烦恼。它只是你心灵的现况。你该为它浇浇水,清理一下垃圾了。临行时,老僧人送给他一串佛珠:“当你烦恼时,你姑且去那颗树下坐一坐,那是你修心的起点。”
   他辞别老僧,这一次他要走得远一点,最好是天涯海角,他坐上乘往Z地的列车。他在车上拿着老僧送给他一本《金刚经》看了又看,始终无法领悟被歌利王斩为多截的忍辱仙人(佛陀的前世)成佛后,首先去度这个残害他的暴君。那棵银杏树是什么时候种进他心里?那个风化了的大蟒蛇又是什么时候潜进他体内的?
   去年他回了趟家乡A地。然而这个称为家乡的地方,已经充满了陌生。在家人的撮合下,他与一个本地女人结婚,不料那个女人跟一个大佬发生婚外情后,他无法忍受这种羞耻,匆匆结束了这场婚姻。
   今年年初他去外地工作了8个月,他积攒了旅费后又开始了从前的旅行生涯。他想好了,每到一个地方就打工一段时间,积攒足够的路资再启程。他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他知道这是在逃亡,对心目中“家”的逃亡,对一场失败婚姻的逃亡。
   他今早买票后,走过检查站的时候还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喝光了一瓶酒,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那个神秘车站遇到过的那个酗酒老头,对他说过的他和酋长的女儿私奔的故事,不经咧嘴一笑,他很想知道那个老头的下落。他现在才明白,那个老头说的不就是多年以后的自己,老头所走过的路不就是他现在要走的路吗?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有家三口已在他对面熟睡。他去了趟卫生间,走出来望着窗外发愣。依旧是雪夜。雪停了,月亮泛着孤冷的光抚摸过白皑皑的大地,那些树林逐渐明亮起来,有一列车迎面呼啸而过,他感到某种东西被撞得粉碎——他快四十的人生如四溅而散的雪沫。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那是一种怎样的不可抗拒的命运火车头。这些雪沫中的许多面孔哗啦啦一闪而过,放佛在回映他往昔的胶片。
   他的内心在剧烈地抽搐,他感到他漂泊的人生走过一个个可以栖息的风景,最后走进一个黑暗的隧道里——或许是他命运的审判台,或许只是一片自欺欺人的黑暗……他看到一个他深爱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在为她戴上戒指的瞬间,那个人的身后却伸出一只魔爪!
   他回到座位,灌了一口酒,半年多的失眠让他沉沉睡去。午夜他梦到他的前妻,他想起她的背叛,梦到大佬带着很多人冲进家来打他,当晚她就没回来……他从惊悚中醒来。
   梦中他愤怒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请你原谅……”她迅速转身走了,他心在抽搐。
   但一切已经结束,他哭了很多次,像个孩子。
   她不回来的第三天,他去找那伙人。
   在熊熊的火焰旁,在废弃的工厂里,一伙人簇拥着大佬的一个属下走了出来。他和那个高大的打手决斗,他被他们修理了一顿。打手叫他练好拳脚再来要他的妻子。那伙人扬长而去时发出的嘲笑声声声扎进他心里,他趴在冰冷的地上静静听着厂外的暴雨声。第二天他就逃上了列车,关闭了手机,关闭了外界。
   傍晚,到站了。他走下列车,带着一种凉凉的漂泊感。他头晕晕的,在车站出口绕了半天才走出来,夹杂在黑黝黝的人流里,涌进了陌生的街道。
   囊中羞涩,路边小餐馆里的两笼小笼包他都觉得贵。他吃了东西,茫然顺着街道向红灯路口走去。一个中年妇女叫住了他,说她的旅馆环境清静,他跟着她走了十分钟,在一大排旅馆群里进了一家,他被领进三楼的一个小间,他先交了一个月的住宿费。晚上他梦见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买了一栋房子。
   第二天一早,他打车去了人才市场。人才市场门口已站满了很多刚毕业的应届生,和一些资历丰富的应聘者。他钻进人群里寻找自己的职位。有一家公司在应聘文案策划。他没有写过文案,他去应聘的时候甚至有点心虚。面试者看着他一搭诗稿后,发了一个愣:“你可以将你写的诗歌向文学刊物投递,我们是招文案策划的,不需要纯文学。”
   他走出电梯后,头脑还有点懵,想在文学上成功的欲望被那个面试者点燃了,他想做一个编辑或职业作家,但他明白这些都离他远。他开始找工作。他去酒吧应聘乐手,去医院应聘广告设计,去地产公司应聘设计师,还去了高档餐厅、图文店、报社、超市、印刷厂、酒店策划部、喷绘小店等等职场找工作,留下了一张张求职信息单,跑过大街小巷,路费、餐费消耗了不小,然而求职的消息却石沉大海。他记得去某酒店策划部应试设计师时,年轻的主管看了他的年龄和履历所说的话:“我知道您留下来的话,工作会做得很好。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发展空间,平时也不忙。像您这个资历还不如自己开家公司。”尽管他一再表示他只想有个稳定的工作,不会有太多要求,主管还是很客气地说:“您在我们这里实在是屈才了。”他走出酒店时,一种老大徒伤悲的情绪一直压抑着。
   他蜷缩在寒风里,再一次失望地从一家喷绘制作公司出来后走到热闹的广场上,耳畔还回荡着刚才那个年轻的经理告诉他的“我们公司现在快过年了,不需要新人,等来年再联系”的话,他如鲠在喉,呆呆地望着广场中央的舞台上跳舞的小孩子们和周围的人群。他走到一个小吃摊点了一碗麻辣烫,坐在凳子上发愣,他觉得周围太寒冷了。这时,对面的商店放出了朴树的一首歌:
   ……命如鸿毛,命如野草,无可救药,备受煎熬。
   无所期待,无可乞讨,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为什么我找不到工作?难道我这些年的奋斗都完蛋了?”是啊,他检点一下自己的行装,又自言自语:“我可能真的完蛋了,我的一个个饭碗也在长年的旅途里砸碎了。一个婚姻破碎的大龄男终于沦为长久失业的流浪汉!”他走上天桥,对着下面蚂蚁般地车流叫道:“你本来就是又穷又酸的流浪汉!孤独乖张的草根!自命清高的诗人!”他看着远处工厂的烟囱和甲虫样的列车,灰蒙蒙的天际,歇斯里底地吼叫:“你还要去旅行吗?你还相信那个田园里的诗神的鬼话吗?!疯子!疯子!你为什么还不醒!”
   他去报刊亭买了一份招聘报纸,见某文学刊物编辑部在招编辑。
   清晨,他走进了那家编辑部所在的大厦。
   这是崭新的大楼,大厅中央是一个环形的电梯,他夹杂在很多文艺工作者里上了三楼。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正在开采编部的门。
   中年人进去后,他才敲门。
   “进来。”他进去了,身后陆续进来多名工作者。他们分布在隔栏里吃早点,讲闲话,有的打开了电脑,有的对着一叠文稿仔细校对。他身上有点热,感觉来对了。
   一个门旁的工作者问他干什么,他说想来投稿,并拿出一大叠诗歌放在桌上。那个工作者身边翻了翻,对他笑说:“你写出这么多来了?你请稍候。”说着站起身,走到里面的主任办公室,同那个中年人说话。一会,工作者让他拿着诗稿进去。
   他走进去,将诗稿放在那位中年人面前。那位主任身形微胖,端庄而温和。她接过诗稿后让他坐下来。
   她自称姓尹。
   “你从什么地方来啊?”尹主任微笑着问。
   “我来自A地。”
   尹主任翻了翻他的作品,又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我十八岁开始。写得很杂乱。”
   “源泉是什么?”中年人让一个工作者送进一杯茶。
   他想陈述得很有激情,但他强压住了,只说:“童年时渴望能写出双翼,自由飞翔。青年时,渴望得到爱情和真理。现在,它是我梦想的翅膀。”
   尹主任笑了,点点头,她吸起烟:“你想见到诗神。”
   他没有回答。
   “每个写作者都想见到诗神,有的想通过它名利双收,有的只想通过它表达情感,有的更想通过它修炼成一个充满灵性、爱的博大心灵。”
   他喝了一口茶。
   “你想成为哪一种?”
   “对我来说,诗歌就是我的信仰。”他提到了李白、苏东坡、里尔克、米沃什、阿赫玛托娃等等名诗人,他想像他们一样,在命运的艰难旅途中证悟心灵,解脱痛苦。
   尹主任认真地听着他的陈诉,末了说道:“我知道了。你的诗作我会认真审阅,你到前台留下电话地址,我会通知你的。”
   第二天,尹主任又把他叫来,对他说:“你想成为我昨天所说的最后一种。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类诗人不适合你担当。因为,你觉得你没有见过诗神。”
   他看着桌上那叠诗作有些不好受,知道这位资深人士对于他的诗作不太认可。“这些年我都甚至没有想起去见她了。可是我有些困惑的是:是不是见到她的人灵魂才能得到救赎?”
   主任微微一笑,顿了顿说:“你的写作充满神性——你的几首诗歌的确打动了我的心灵,你表达的情愫很深。”
   资深人士又说:“你对诗歌的信仰正如你对美好爱情的追寻一样深深根植于你内心深处。但我看到你的伤痕。这些伤痕也许会把你继续深化成一个——请允许我坦诚地说——深化成一个脆弱、善感的抒情诗人,但正是这些脆弱和深情维系着你灵魂里的那束光……”
   “光?我的情感之旅非常破碎,我没有看见那束光。”他慢慢地说。
   “不,那是你的动力。我了解草根写作者的理想和现实的不可协调的矛盾。我有很多朋友以前都写诗,写小说。但是后来,在大消费的经济浪潮里,很多写诗的,都该行去写小说,而那些写小说的都去经商了。”尹主任的话让他莞尔一笑。
   “而那些还在写诗的,不知是患上了强迫自卑症,还是什么,在人群中总是隐匿他们的‘职称’,谁要是当众介绍这位是‘诗人’时,他会觉得受到了羞辱,而别人说不定嘴角会撇起会心的微笑。”他接过尹主任的话继续发挥。
   “所以你一直隐匿着这一大叠诗作?”尹主任笑问。
   “说实在的,我一般不会拿着这些诗歌去和同行的旅客交往,向他们朗诵,我害怕他们会把我当疯子,或者怀疑我在讽刺什么,揭露什么,抗争什么。他们会对你有这么一个爱好表示惊讶不解,他们觉得这个爱好对生活一点用都没有。他们关心的总是明天的股市行情,该进些什么新货,该怎样去讨好老板,怎么把自己更进一步地拓展提升到——N级别,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苹果手机的最新款式,某某明星的航班……”他有点滔滔不绝。
   “你觉得现在爱好诗歌的读者太少了。”尹主任点点头。
   “我觉得文学现在已经被大消费浪潮冲到小沟小河里去了。”
   “——虽然读者锐减了,大部分都去消费影视、时尚、休闲、快餐文化,但还是有一部分人仍然热爱文学和写作。——你就是这一小部分中的一员吧。”尹主任对他说。
   “是吧,我可能更边沿一点,我总是在旅途中感受诗意的光华,我觉得它无处不在。”他说,“我热爱它们,我觉得它们能让我倾听自己灵魂和那些遥远的智者之音。”
   尹主任点点头,说:“可以看得出来,你是一个用心写作的人。”她又看了几首,说:“这些诗作大部分我暂时还没有领会,它们有的很坚硬,有的很颓唐,有的很愤世嫉俗,有的晦涩阴郁,不是我们刊物所认可的风格。如果允许我发表的话,我将挑选几首比较温润的作品刊登出来。”尹主任挑选了四首诗作。
   “其实我是来应聘编辑的。”他强调。
   “你的简历我都看了,我觉得你现在还不适合做这个职位。我对你的写作感兴趣,我觉得你更适合投稿,以后还可以做签约的栏目作者,等我们磨合深入后,我们可以考虑你要求的这个职位。”
   “谢谢。”他说,然后收回其余诗稿,起身告辞。
   尽管有些沮丧,但有四首诗作被录用,多少对他有些安慰。多年来,他将自己包装成一个黑暗骑士,一直藏匿着他的写作爱好——他害怕那些分行的文字会被旅途中的一些黑眼和狼爪偷窥劫掠去,给他带来麻烦。现在他想阳光一点。
   过了十天,他收到四百元稿费。他拿着那笔稿费,打算还是干送货员或邮递员。然而这个城市送货员到处都是,他找不到这个职位,最后他在这个城中村里的小旅馆附近在一家小餐馆找到了杂工的职位。这家小餐馆只有一个厨师,两个杂工,他的来的时候,刚走了一个。因为他是新来的,他又从买菜、洗菜、洗碗开始。
   在新年那天下午,小餐馆来了很多客人,厨师烧菜不小心手被油溅伤,只得去诊所包扎,火急火燎的老板只得让他出来烧菜,他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第一次端着自己做的菜送到一个桌号的时候,发现食客居然是那个编辑部的主任和两个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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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叙述比较诗化,更像是某种情感的宣泄。能理解作者是在一种强烈的情感之下而作的。故事不复杂,一个年轻诗人的一段经历。总是在漂泊,总是不能停下脚步,总是想要追求和社会普通人不一样的什么,但是却不能强大自己真正需要什么。物质?精神?灵魂?或许都是,或许什么都不是。勉强而就的婚姻,很短的时间里就失败,工作,不断去找不断遭到拒绝,甚至绝望,但仍然苦苦追求,甚至深入灵魂,考问自己。老僧、大蟒蛇、银杏树、魔鬼、僧侣、武士、金笔、诗神、女王等等等等,都是内心矛盾的欢化,迷惘弥漫字里行间。实质上,这一切,是当代年轻人共同的迷惘。职业、高消费,杂乱的爱情观婚姻观,如何在这个社会安然生存,都是现在的年轻人必须面对的,时代的不同,竞争的激烈,希望的困惑,无时无刻在宽扰着年轻人,从这篇小说里,便可窥见。佳作!倾情推荐阅读!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妖怪山】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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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妖怪山        2018-09-03 20:20:05
  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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