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看出了他，问他怎么在这里工作？他说他想从事餐饮业，主任告诉他她家亲戚住在附近，今天特意来玩，并叫经常来编辑部做客，有新作要送来采编部。他们尝了他的菜，开玩笑委婉地说火候不够，离厨师还有段距离，搞得他一阵脸红。幸好客人是尹主任，没有告诉老板，不然他那天有可能被炒了。
　　 夜里，他躺在租用快要到期的小旅馆单间里，听着外面的鞭炮和礼花声辗转反侧。他的职业饭碗很危险，没有饭碗他如何生存，不能生存他又怎么去旅行、写作呢？他在被窝里自伤自卑地矛盾了一会，想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套住房和一辆越野车的理想不知要经过多少年？他喃喃地自语。浑浑噩噩，孤孤凄凄，他总是在扮演一个失败者。是什么打败了他？他总是咬牙不承认。新年的礼花在窗外噼噼啪啪，让肆虐的寒风暂时减弱了一阵，他恍惚中梦见自己骑着一辆单车在黑暗的坡道里穿行，他觉得沿着这条路就能回到熟悉的路口，就能回到那个居住了多年的打工者的小单间，可是路越走越陌生，越走越荒凉，前面是一片河床，有几条湍急的沟水淌过，他想冲过浑浊的水，但他停下来犹豫了，害怕被冲走，他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消融在黑暗里，他只有鼓起勇气奋然冲过河水，但不幸的是在过第三条小河时他连人带车倒在了水中，浑浊的水灌进了他的嘴，他挣扎，想吼都吼不出来……他醒了，拿出手机，拨开录音频道喃喃自语：
　　 漫长的旅途终于抵岸
　　 一切如期而至：
　　 你是我命运中必经的刻度
　　 在爆裂的刹那不成音调的奏鸣
　　
　　 岸边的草倾刻白了
　　 一棵光秃的树低头走着
　　 那些足迹那些苹果的灰
　　 正在渗入地底
　　
　　 想起你的时候
　　 最后一只候鸟起飞了
　　 脚步加快，巨响轰鸣
　　 天与地就要合拢
　　 ——《冬天我想起你》
　　 他喃喃自语着，慢慢走进了一个空间。
　　 对于这个空间，他总是觉得是一个魔鬼创造的，这个空间有种模糊的久违感觉。没有光，但他分明看得见路旁的暗流，寂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但他感到在未知的某处潜伏着一条可怖的巨兽，他甚至听得到巨兽的喘息声。这里，一个弯接着一个弯，一个门套着另一个门，不能后退，他感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着向前走。
　　 他想起来了，距离上次来这个空间已经八年了，八年前他与他的女朋友在沙漠里失散数个月后，当晚他就走进这个空间。他记得这个空间有两扇红漆大门，他进去见过他的女朋友，他们坐上一列敞篷火车，沿着崎岖的山路旅行，后来他的女朋友下车去买东西，他们在站台旁的一个大超市就失散了，许多人围着他哄笑，一些人带着他在迷宫般的高墙巷子里寻找，后来所有的人都失散了，他跳过一个个昏暗充满灰尘的民房……他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现在，这个漆黑的空间像一扇扇门似地次第打开，当他脚步停下来的时候，一束蓝光照下来，照一道道光形的阶梯。他踏着无形的楼梯登了上去，爬了数百级，他走上一个平台。眼前忽然开阔了，居然是一个芬芳锦绣的花园。花园中有一处凉亭，四周仙雾缭绕，一个雍容华贵的女王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一个僧人坐在左边，一个武士坐右边，还有三名侍女。
　　 “你来啦，诗人？”女王问。
　　 他发现这个女王很面熟，旁边那个僧人就像H地的庙里的僧侣，而那个武士简直跟他一模一样，只是穿着一袭黑氅。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来到的？”他问。
　　 “是你的心灵在召唤你才来到我这里的。”女王说。
　　 “我不认识你们。”他说。
　　 “你漂泊多久了？”女王问。
　　 “……我一直在旅途里，很久了吧——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
　　 “很久了，是的，在田野上奔跑的诗人！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有找到你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
　　 “你找不到，所以你又来我这里了。”
　　 “为什么？”
　　 “因为我当初给你的那支金笔被你丢失了。”
　　 他想起那支金笔，窘迫地四处搜索那支金笔，谁料现在女王手里。
　　 啊，他居然又见到了诗神。
　　 诗神又说：“你不用找了。你把它遗失在田野里，把它遗失在山间，把它遗失在铁轨旁，把它遗失在你的记忆里……”
　　 那个武开口说：“是我一次次帮你捡起来放进你的衣袋，而你总是在旅途中，在人群中丢失，我帮你捡了很多年了——现在我都变成你的模样了。”
　　 他一阵语塞，甚至有些颤抖：“我辜负了您的馈赠和期望……”
　　 “这不怪你，很多人不配拥有这支金笔，能使用这支金笔的人寥若晨星，你也无须太多自责。”诗神凝重地说，“拥有或遗失都是自然的，前提是你有没有真心对待过它。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有段岁月的确在用心灵在书写那些诗行。”
　　 “但我现在写不好了，我不配拥有这支金笔……”他说。
　　 那个老僧人呵呵一笑，对他说：“年轻人，早在数天前我就将它交还给这位尊贵的女王了。”
　　 “您交给女王了？”他一阵诧异。
　　 老僧人捋须一笑，说：“所以你我有缘相见在寺庙里。”
　　 诗神从侍女的锦盒里取出那支金光闪闪的金笔，拿起它对他说：“现在它在我这儿。你还想拥有它吗？我现在仍然可以给你。”
　　 “我要是有资格拥有它，就不会常常遗失了……”他嗫嚅道。
　　 “你知道吗，你一路的旅途中，得罪了很多的黑暗面孔，我们常常帮你将他们隔绝开，有的绳之以法，但后来你厌倦了旅途，厌倦了你选择的路，当你颓丧懊恼的时候，金笔就遗失了，遗失了很多次，你被黑暗割伤了多处口子，你的心灵正被黑暗慢慢侵蚀……”
　　 武士拿出他曾经常年揣在身上的左轮手枪，对他说：“去年你要用它为你的婚变而去报仇的时候，我就把它收回来了。”
　　 “是的，我被黑暗打败了。”他沮丧地说。
　　 “你真的不需要它了吗？”诗神说。
　　 “——可是我实在是不配拥有它。”他说。
　　 “你一直以为自己承担不了它的力量。”诗神说。
　　 “难道仅仅是因为旅途的孤独和爱情、家的挫折，就让你失去了承担的力量？”武士又说。
　　 “你在爱情面前总是那么脆弱，你的家也是因为它而破碎，还有生活的信念。”诗神又说。
　　 “我的确孱弱，我不想拥有它了——我承担不了它赋予我的力量，我想做回一个普通人，一个可以养活自己，能成家立业的普通人。”他说话时有点想哭。
　　 诗神轻叹一声，用温暖、智慧的目光洗涤他身上的苦痛，看见他内心深处的那棵银杏树凋零不堪，四周的土地正蔓延着黑色，树根下盘踞着两条正在吸吮着树汁的毒蛇。
　　 这两条毒蛇，一条是孤独，另一条是废情。这两条毒蛇看见被三个大能者发现，狠狠咬住树根，释放出毒烟恶火。他立即全身抽搐，痛苦地跪下来，双手抱着头，低声嘶鸣起来。诗神用一束花上的甘露洒去，毒烟恶火冒出白雾。老僧为他念诵驱魔经文，武士放出剑光打击两个恶魔。
　　 诗神轻盈地飞到他的心中的那棵树前，她脚下的黑土地慢慢恢复泥色。
　　 一个恶魔对诗神说：“女王，你不要靠近我们。不然我们就将树根咬断，吸干它的生命！”说完它又咬住树根，诗神命令它们离开，另一个恶魔张开口笑嘻嘻地躲在树须下，对诗神说：“美丽的神女啊，我们没有伤害他，是他招我们来的。”两个恶魔挟持着他的生命之树，诗神只好将手中的鲜花暂时放下。
　　 跪在地上的他的痛苦暂时被诗神的甘露缓解了，他颤抖抖求诗神饶了这两个恶魔，因为他受不了恶魔的撕咬和威胁。
　　 “你现在看见它们的危害了吗？”诗神问。
　　 “我看见了，但我无法驱散它们，它们盘踞我灵魂多年了。”他痛苦地说。
　　 恶魔笑说：“我们没有盘踞你，我们只是借用一下。——我们还给你提供了很多灵感和素材呀，没有我们为你捕获这些猎物，你的灵感早就死了。”另一个恶魔嘶叫着：“诗人！你不要相信诗神，她如果真心想让你实现梦想，早就让你成功了！为何还让你承受废情和孤独，渺茫的希望！她在说谎！”
　　 武士怒火升腾了，要放剑光斩杀这两个恶魔，但诗人牢牢被它们劫持着，恶魔们掀起枯叶之墙阻挡着剑光，老僧人只能用经文将两个恶魔封锁住法力，不让它们施展更恶劣的魔力。
　　 双方相持不下，两个恶魔害怕三位大能者将他解缚，不断向他灌输催眠的魔化能量，他谵妄发狂，看见诗神的鲜花变成毒蛇流着黑血，老僧背上趴着一只巨龟，武士露出一张狮子的脸，双手变成兽爪，两个恶魔却变成一只小鹿和羔羊，他开始仇恨三位大能者，对诗神吼叫：“我不要你给的金笔！你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伪善的骗子！我再也不想成为你的信徒！”
　　 恶魔们嘻嘻窃笑，附和着他说：“对啊，对啊，你别迷信他们了，别受他们那些蛊惑了！跟我们一起，你才找回你自己，你才找回你失去的爱情和美好的家园！你也能结束你孤独悲伤的行旅。”它们一边为他摇旗呐喊，一边用邪能转化着他的痛苦。
　　 “你相信恶魔的话？”诗神悲悯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最初就不该相信你的那些话，不该用那支笔，我不该通过你去祈求梦想，因为我现在发现你在骗我！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诗神！到处都是谎言！”他看了看小鹿和羔羊，对诗神说：“我觉得它们说的是对的，没有诗神，没有那些美好的梦想！”
　　 “是的，太对了，头脑清醒的诗人！我们会给你幸福！相信我们！远离他们！”两个恶魔加力鼓捣。
　　 “我要走出对你的信仰，我想做回真实的自己！”他郑重地说。
　　 “你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但这种生活只能让你迷失。”诗神收回了金笔。
　　 武士对他说：“你战胜不了你心中的恶魔。”
　　 他点点头，对诗神说：“也许吧，好多人都说见到你就能拥有真理的力量，但是我找不到。”
　　 诗神走出他的心，两个恶魔蜷伏隐蔽在树根下，他清醒过来。
　　 “能让你清醒的只有你自己，你现在还不明白那束光来自哪里。”诗神将金笔放回盒子，轻轻叹息说，“有一天你会清醒的。”
　　 三位大能者悲悯地望着他远去。
　　 “他会明白的。”老僧说。
　　 他软软地站起来，转身走了，走下台阶，走回那张小床，他醒了。
　　 他想起床，发现头疼得厉害，可能发烧了。今天小餐馆放假。他爬起来，发现这个单间小宿舍跟多年前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鼓早就不见了。他有点迷糊。他去一家小诊所输液，医生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的时候，他想起那片沙漠，和那张用画板纸盒组成的书桌，那套用塑料桶和纸箱组成的鼓，墙上那些剑拔弩张的毛笔字，然后他患了幻听，丢了工作，还有那张总是存不起钱来的可怜的储蓄卡……然后他颓废低迷，旅行，回家。今夜，他要放弃写作，他看见天平上丢掉写作，饭碗那一端才会升起来。
　　 手机响了，打来编辑部尹主任的电话。“下午两点在锦华俱乐部有个诗歌交流朗诵会，我已经将你推荐给组委会了，他们诚挚邀请你参加，你准备好朗诵诗歌，不要耽误了，这次只要反响好，组委会很可能将你的诗作推荐给诗歌写作中心，你就有可能成为名诗人，前途不可量……”
　　 他顿了顿，想到刚才那个诗神和恶魔的怪梦，对诗歌朗诵会也冷了半截，便推说自己还有事要办。尹主任在电话里可急了，她说放弃这次交流机会就太不值了，她下午一点开车来接他，话说完就挂了。
　　 一点正，尹主任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在那家小餐馆前，叫他快来。他走下去，见尹主任和两个同事站在餐馆前，他只好跟他们上了车。
　　 “你有事吗？”尹主任问他。
　　 “我生病了，才输完液。尹老师，谢谢你来接我。”他说。
　　 “不用客气。我跟你说，这个诗歌交流会备受瞩目，你能去亮相，就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尹主任发现他眼神有些迷离，又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办？”
　　 他顿了顿，对他们说：“……我可能以后不想写诗了……”
　　 “为什么？”那个男同事问。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诗神。她收回了当年送给我的金笔，所以我想放弃写作，做点其它更现实的事情。”
　　 “哇!是诗神！你太有福了！”男同事笑起来。
　　 尹主任笑说：“哦，一个梦就让你放弃了多年的爱好和特长？！”
　　 “你们都不相信诗神存在吗？”他问。
　　 “其实每个用心写作的人都能感觉到她。”尹主任问：“你为什么退还那支金笔了？如此轻易地放弃写作？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生活？”尹主任开释他，写诗与创造物质财富没有矛盾，放弃写作太可惜了，还提到美国的诗人考布次基，说他一身穷困潦倒，但我行我素，依旧在诗坛上叱咤一时。
　　 “我的旅途太累了，我不想过得这么累，如果我还拿着那支金笔写诗，我还要进行无尽的苦旅，还要继续孤独和失意……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朗诵诗歌了，真的很抱歉。”他很想一口气说完。
　　 “你应该试着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写作不一定要在受苦中才能有灵感，你应该拓宽你的生活之路，而且没有必要把它当成一个难受的重负。”尹主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