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晨曦照进教室。刚洒过水的地面湿漉漉泛着殷红的光。母亲羊水破了，再也支持不住了。女同学们关切地走过来围了一圈，见证一个新的生命诞生。
　　 五月九日，海生日。
　　 六十二年前，母亲二十岁，在农校读书。她怀了海。她不肯放弃读书依然坚持听课学习。她们那代人，刚从战乱年代过来，且又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去农校读书不知让多少人心生羡慕。母亲怀孕后期，坐在教室总想打瞌睡无法集中精神，就整节整节站着听课。当年母亲在教室里的站立，也许正是后来酷爱读书的海先天的源头。
　　 六十二年后，海躺在病房里，迎接自己的生日。
　　
　　 一
　　 年根儿。西子湖畔，车水马龙。
　　 傍晚，市二院门口车灯如注。海，倚坐在窗口，落下车窗，目送过往车辆。他把右手伸出车外，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化了。一张白色的化验单从车窗飘出随着雪花起舞，又随风被撵入车辙。
　　 二月六日，回故乡宜春。海想着，趁身体还“健康”，与母亲岳母及所有家人过一个快乐的年。
　　 二月九日大年初二，家人团圆。大舅子波安排岳母一家人去50公里外的仙女湖游玩。中午去湖边小餐馆吃饭。一家门前的一幅对联特别有意思：泥鳅黄鳝个个无鳞，螃蟹螺蛳满桌是壳。几个服务员迎上来大声张罗摆了一大桌子。人乏肚饿，饭菜端上来一家人大快朵颐，鱼肉虾蚌扫个精光。海觉得饭香，还吃了新鲜嫩笋。夫人旭反复制止，海只管一时痛快没有听。不就是笋吗，在家时也偶尔吃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饭后继续游玩。傍晚大家商量是在仙女湖吃饭还是回家。岳母说还是回家好，一行人驾车上路。路上，海开始觉得胃不舒服，渐渐鼓涨起来。回到宜春，小舅子洪夫妇和舅父母各自回家。波和旭一阵忙活。开始吃饭了，海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了两口便下了桌，坐在沙发上喝热开水。随后发生的事儿，让海与家人过一个愉快春节的计划成了泡影。
　　 海把病情与弟弟妹妹们交了底。
　　 海喝过水，觉得水虽然不烫但有些过热。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感到胃越来越难受。突然，一股热流从腹部涌起直扑喉头。二十年前，海得了乙肝卧床十四年，后来发展为肝硬化作了脾切除术。情况最糟的几年，吃完饭两个小时腹部就开始胀痛，胀痛半个小时就开始上吐下泻。每次都是痛苦不堪。旭和女儿雨忙前忙后一头大汗。初二夜晚，当胃部暖流涌向喉头的时候想当然以为当年上吐下泻的情况又要发生，海心中暗叫不好，咬着牙紧闭嘴扑向卫生间的马桶，还没等完全张开口，一股热流就喷了出来。海定睛看了看马桶，满是猩红，不是食物而是血!顿觉眼前漆黑。看来这次是来者不善。旭听到海的呕吐慌忙扔下饭碗赶到卫生间。海大口大口吐着血。旭用她温热的身体紧紧靠着海，嘴里心疼地叫：海，海。她细软的手一只紧紧搂着海的肩膀，一只轻柔地抚摸着海的脊背，瞬间驱除了海心中的孤独。波和岳母也赶到卫生间。等海吐完，旭和波扶他进厅堂放在沙发上平躺，然后就忙着给120和洪和小姨雯打电话。
　　 120救护车很快进了老地委大院。一个救生员一个司机跳下了车。
　　 岳母家住在地委大院四楼，楼道又窄又陡，用担架抬病人下楼至少需要四个人。海在沙发上已经平躺了十来分中，觉得舒服了一些就对她们说：“还是我自己走吧，你们扶着我。”旭说：“那不行，你必须平躺不动，否则会加速出血。你刚才已经吐了六七百毫升，再大出血，生命就危险了。”“还是等等洪吧。”波说。“来不及了，洪开车过来还要十来分钟。”“我一个人来扛脚，救生员和司机负责头部。”波他们把海抬上担架扛起来往门外走，旭紧跟在后面。
　　 躺在担架被抬着，一下子就觉得身体特别沉重。救生员和司机的呼吸就在耳边，呼哧呼哧的。波一个人走在前面，在担架上下前后的扯动下踉踉跄跄。海的腹部在起伏颠簸中慢慢胀满起来，全身上下不断有汗珠渗出。走在后面的两位首先撑不住了，下到二楼他们对波说歇一下吧。波说好。然后把海放下长长地喘着粗气。
　　 波已经54岁了。长期在办公室工作身体已经发福，脸鼓鼓的赘肉下垂，一米六几的个头体重一百六十多斤。他前几年有患痛风下肢经常疼得不能走路。救生员和司机三十来岁且以运送急救病人为职业尚且觉得体力不支，波一声不吭可见全是靠亲情和毅力在支撑。
　　 那是海身患肿瘤的第一次大出血。
　　
　　 二
　　 宜春市医院。女儿雨忙着办理入院手续。
　　 海又呕吐了。
　　 据旭后来说，那次出血总共约有一千多毫升。次日做胃镜止血。至今还记得冰冷胃镜插入胃里的情景。毫无提防毫无抵抗能力的喉头食道和胃的平滑肌，在坚硬冰冷的入侵面前显得那样的可怜，就像一条放在案板上的活鱼被利刃来来回回地刮着鳞片还得心平气和地忍受着，连跳动一下的冲动也要全力把它压抑下去。
　　 回杭。住进市二院。
　　 又经历了三次吐血。第一次相隔一个月，第二次相隔半个月。每次出血，前面的治疗功效尽弃，一切都要重新来过。胃镜止血，蛋白血浆排腹水，不能进食，全靠静脉补给。而且，消化道静脉曲张越来越严重，腹水越来越难消去，血糖越来越难以控制。后来，即便可以吃一点米汤稀饭面条等流质或半流质，不是腹泻就是解不出来。到了第三次，一拉就是水泻，没有进食过蔬菜可排出物却呈墨绿色。
　　 三次出血生命经受了巨大的考验。
　　 每次出血后第二天作胃镜。胃底的静脉怒张得厉害，随时都可能在次大出血，于是医生用硬化剂对胃底静脉作大面积的处理。从胃镜室出来，麻药的效力慢慢褪去，胃底火一样的烧灼。一连六个昼夜睁着眼，对着天花板感受无眠状态下时间的流逝。旭白天黑夜守护在病房，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另一张病床上躺一会。海看她熬得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心里特别难过。海这一辈子，无论是身体还是学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唯一幸运的事情就是认识了旭并与她结为夫妇。海乙肝十四年全靠她为海获得了杭州最好的医疗资源。这次罹患肿瘤，也是她到处奔波咨询省里市里顶尖的肝病专家，包括浙一医院的郑院士。而专家意见不同，决策的重任最后全部要她来承担。海见她在病房里，常常神不守舍，刚一回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赶紧披上白大褂匆匆走了出去。在海住院以后旭迅速地消瘦下去。她一米五几的个头与她父亲一样是个衣服架子，身材匀称两腿修长，最重的时候达一百二十斤也不显胖。海常笑她长了一身贼肉，她自己笑笑表示认可。消瘦之后，身材看似没有变化但近两年买的衣服已经大得不能穿了，只好挑了几件前几年的衣服。她自己身体也不好，乳房胆囊都有问题。去年海身体好的时候曾多次劝她去检查她答应得好好的，可每次都因为太忙最后不了了之。如今海病了，每天守在病房里，身体一虚弱病痛部位反应也强烈起来。她心里很纠结，想要去手术摘去乳房的结节和胆囊，又怕手术后海的病情发生变化。海见她心神不定知道她心里的苦。虽然她在外面是个女强人，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倚靠安抚和照顾。海刚退休那一段日子在家里做大厨，买菜洗菜做饭一人承包。她每次回家先叫一句海哥再把手包往饭桌或椅子上一放然后就腿一伸躺在沙发上。有时候，她回来提着大米，酱油，酒或蔬菜等重物，海在厨房里还没出来她就会大呼小叫地埋怨，直到海道歉了方肯罢休。
　　 那是海他们结婚后最快乐的日子。
　　 雨怀孕了，虽然脸上少了一点红润，但还是那样的美丽。她常说美丽不只是一种先天的禀赋，更是后天的努力和保养。只有真正懂得美的人才会不一味追逐时尚，而是善于发现自己的长处掩饰自己的短处。她对生命对世界的领悟总是以美为突破口。即使怀孕了，许多化妆品不能用了，她也不放弃对美的追求，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得体漂亮。雨与老公岭一起搬回娘家租了同一楼层对面九十方的公寓住下。每天做好饭菜海站在门口一声吆喝，雨和岭就从对面过来。饭桌上是全家一天最重要的交流。这是在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旭和海总是鼓励她说出来并不加任何评判和指责。渐渐地，饭桌上的讨论成了家庭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有时候，海要去洗手间，雨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隔着洗手间的门分享她的故事。海常笑她，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觉得害臊。岭是个生意人，胖乎乎的脸，近一米八的个头，体重二百斤左右。他开始不太适应饭桌文化，只在一旁静静听着。渐渐他也融进来，从他的叙述中海开始了解一个完全不同的商业世界。后来他不满足于纯然的叙述，开始和雨一样把生意与投资中遇到的问题提出来征求海的意见。雨后来对海说，岭在自己父母家里说话很少，唯恐引起父母的担忧从不谈自己生意与投资方面的问题。但是在宽松且不评判的氛围他感到自然轻松，不仅话多起来而且性格平静温和了许多。岭自己说，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自我反思。去年十一月，雨生了一个男孩。原本给他取名为乐川，但海的易经老师童说，川为水，性冷，孩子生在十一月本来就寒气太过，最好取一个带火与木的名字。于是海翻遍字典把相关的字一一摘出供女儿女婿选择。全家都很喜欢“乐“字，于是就将孩子的小名取为“乐乐”。后来乐乐渐渐长大可以抱到楼下小广场去玩了，阿姨兰发现，玩伴中不仅有“人”乐乐还有“狗”乐乐。可见乐乐一词实在讨人喜欢。
　　 乐乐来到这个世界，改变着家里的人际关系。
　　 亲家的走动多了起来。城乡文化差异开始考验包容心和开放性。好在亲家夫妇都是极善良的人，他们理解和识大体的智慧很快地形成了双方默认的交往方式。孩子出生时请的月嫂阮，陪伴度过了孩子出生后最初的两个月。阮一米六几的个头，四十多岁依然风韵犹存。她带过许多孩子，号称金牌月嫂。她带孩子总是细心观察，根据孩子的天性对自己的护理方式不断调整。她发现孩子精力旺盛，每天洗完澡就用手抵住孩子的脚让他在床上爬一会。两个月阮走时，孩子已经养成了一些良好的习惯，白天玩耍晚上一拉下窗帘就去睡觉。月嫂走后请了阿姨兰。她也四十多岁，比阮年轻一些，瓜子脸，模样挺俊。她原来做钟点工，工作认真手脚也麻利。兰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她一面看书一面同雨和海讨论很认真地带孩子。她说，她喜欢海家的氛围，带孩子让她的生活一下子简单了许多，内心也变得平静起来。
　　 乐乐长得很快。四个月的时候总想翻身。他还没有翻身的体验，手总是摊着，而且力气也不够，翻到一半就回去。海想帮他一把，就让兰把被子叠成一条平放在床上，然后把孩子抱上去观察他的行为。被子叠得很窄，孩子一翻身就滚到被子边缘，摊着的手随之收了起来，一用力就借着被子与床的微弱的高差滚了下来。高差很小，翻滚的速度很慢，海能感觉到孩子在翻到半程时的惊讶，似乎在说，翻身原来是这样。反复多次，海把被子抽去，孩子就按照前面的体验收起翻侧的手又滚了起来。翻到半程，侧脚乱蹬，使不上劲，海就轻轻扯着。有了用力的支点，用力一滚，孩子就翻过来了。看得出孩子的喜悦，不停地在床上体验刚学会的技巧，几天以后已经是满床乱滾享受身体的自由。
　　
　　 三
　　 确诊了。癌症晚期。
　　 海心中暗暗提示自己，把过好二零一六年的生日当作自己病中第一个目标。
　　 旭和雨泪眼不断。岭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大男人，但雨说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了好几天。那些日子，雨傍晚常陪海去散步。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海对她说，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会很难过。但是难过归难过，日子还要过。爸爸可能不能陪伴你们很久了，你要坚强起来。男人是家的顶梁柱，但女人却是家本身。哪里有女人哪里才有家。你母亲现在年纪大了，承受重大打击的能力远不如从前，岭还年轻，还远没到事业情感都成熟的年龄，外孙乐乐还小，还要父母亲有耐心有智慧地引导和激励。在爸爸住院的日子里，你要坚强，快快长大，让自己在情感意志和认知方面尽可能成熟起来，勇敢地面对当下的挑战。
　　 女儿后来说，父亲生病，自己立刻感到了肩上的责任。父亲的勇敢和平静也让她感到了一种力量。有好多次，旭，海和雨在一起，一聊到海的病情旭和雨就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兰陪坐在一旁，眼圈红红的噙着泪水。海想加以劝解，雨总是说，爸爸，你得了这样的恶症，我们很痛苦，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转过身来对旭说，妈妈，爸爸病了，心情还能这样平和，我们老在他面前哭他免不了心里难过，我们大家还是振作起来共同面对现实可能对爸爸的治疗更有帮助。听了女儿这话，一股激动涌向心头，眼圈不禁湿润起来。真不希望女儿经历这么快的成熟。海不想家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于是把泪水强压下去。
　　 第三次胃镜手术，旭疲惫到了极限。
　　 请了一个护工胡。胡年纪也不小，一米五出头，身体结实有力。她儿子已经毕了业成了家，媳妇怀了孕，七月份的预产期。她在医院做护工已经有些年头。她需要赚一笔钱给还未降生的孙子然后回家帮着看孩子。在海昼夜不眠的日子里，晚上有事她总是先起来，如果遇到她处理不了的情况才把旭叫起来。这样，旭虽然睡不着，但有胡帮她分担也可以在床上多一些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