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艰难的时候是第七天。
　　 那天夜晚，上腹和脐下的疼痛突然加剧让人难以忍受。看看心电监护仪，血压呼吸脉搏一切还算正常，体温将近三十九度。用了退烧药似乎好了一些，于是大家各自睡觉。夜半三更，海感到胸口一股恶气涌起，下意识地一个鲤鱼打挺，缠着各种管线的身体从床上坐起，一个劲地咳嗽。开始吐出的痰还是来自喉管，到后来下腹部也在痉挛，不断地引起全身的撼动。旭和胡立刻从床上爬来，一个给海接痰，一个在背上来回按摩。海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进食，呕吐动作大，但吐出来的只是少量的胃液。值班的医生芳和护士闻声赶来，看看监护仪的各种指标没有什么异样都长喘了一口气。芳是海的主管医生，名校硕士，参加工作好几年了。她是典型的瓜子脸水蛇腰美人的胚子，不管穿白大褂还是日常服都挺吸人眼球。平常查房用药她总是先征求旭的意见，遇到紧急情况，旭又不在，她处理时也不忘打电话向旭通报一声。那天，下夜的护士在床前执行不断开出的医嘱，一会儿跑到护士站去配药，一会儿跑回来注射。可惜当时的处境让海只能下意识地记住在场人员，没有足够的注意力去辨认其声音或体态，因此没能记住她的名字。说实话，尽管海已经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但当时并没有战胜大出血的疼痛。那样的呕吐让海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以前几次呕吐都伴随着大出血，海怕身体这样剧烈的运动又会导致出血发生。
　　
　　 四
　　 后半夜，剧烈的呕吐出现了两次。
　　 海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然后开始剧烈呕吐。旭，胡和医务人员折腾到半夜。海第一次感到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根血管壁的距离。凌晨四点，海身体平复了一些，趁着思维还清醒，赶紧在手机上打下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告别
　　
　　 轻轻地告别海的身体
　　 这承载了海一生的舟楫
　　 轻轻地唤起海的灵魂
　　 海们就要远航
　　 在另一片港湾相遇
　　
　　 身体将回归泥土
　　 灵魂将回归星星
　　 在那里海们将学会承载
　　 学会不再仰望
　　 在那里海们是平等的灵魂
　　
　　 轻轻地放下难以放下的一切
　　 比如亲情，友谊，还有慈悲
　　 轻轻地放下曾经追求的一切
　　 把生命之书轻轻合上
　　 我们将在另一个港湾相遇
　　
　　 远航的汽笛已经在召唤
　　 海知道那伟大的一刻就要来临
　　 放下了，放下了，海曾经的一切
　　 海就要启程与先人相遇
　　 切磋生命最后一刻的真谛
　　 写好，已经是凌晨五点，上传微信。海觉得这可能是对学生、挚友和家人的最后留言。
　　 病中，学生从各地向海发来问候，或是从外地赶来看望，或是时常来陪伴。每次来时，回忆那些生活在一起充满亲情或激情的日子，分享他们的最新体悟，探讨生命的各种可能。有位本科的学生萱，在看望海之后，给海发来一封短信：
　　 老师，本来最初目的是来探望您的，后来却意想不到在您这得到了很多启发，受益颇多，您又给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的课！真的很喜欢这样思维的碰撞，很喜欢老师您对生活的这份热情，很喜欢老师您!
　　 另一位学生舟的微信说：
　　 老师啊，今天站在毕业的节点上回顾进入大学之初的无知，我的心情已经不止双重、三重，简直是万彩交织的图案和层次迭起的回味，坚定自己、否定自己、摔裂自己、粉饰自己、调节自己、冲击自己……最终的“海”也处在无限的流变中。当年从老师那边得来的0分，也已经是海不断涌现的生命力量的符号，虽然力量仍不足够支撑起23岁的年纪。海的学习如填海造陆，每每进发到一片新的领域，就获得了新的天空和观察的视角。而老师你的生命力量却像是太阳光线的“流溢”，丝毫不损伤自身的有力量性。今天坐在床头看老师言谈，内容之“奇”（不论我是否同意内容），这样的自由思想力本身就已经足够震颤一个人的世界观了。“常识”，当时我的脑子里在想，究竟有没有常识这样的东西，因为我的“常识”全部都被您和龙老师的谈话给挑战了。老师，谢谢您。我知道您压抑着身体的病痛努力与我们交谈的不易。我真心祝愿您身体康复。
　　 舟所说龙，是海的同事和挚友。
　　 龙一米六几，四十几岁，头发甚少，脑门极高。他与海是校友，比海晚十年到杭州。他来以前，海很少与他人进行学术交流，只是埋头做自己的研究。他来的时候，海正处于从文学到语言学的转向，而他毕业的学位是语言学博士。在一次系部的学术交流会上，海和龙就认知语言学问题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并以此为契机成了最要好的学友。海他们的碰撞，从语言学延伸到文学哲学教育学心理学乃至家庭教育和人格修养，发生在相遇的每一个空间和时间。系部年轻的同事喜欢跟他们呆在一起，不时地发表一些高论相互补充激励。海住院之后，龙几乎每星期二到三次地来看望海，讲他女儿的故事，课堂的趣事以及最新的体悟。海觉得他的课堂越来越有开放性，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和实力把讲台让给学生而让自己隐在学生言说的后面。有一次他来看海，说他自从海患病后一直在思考他与海之间的关系，最后的结论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如父如兄，如师如友。海听了很感动。细细想来，其实海应该感谢他才是，是他的激励使海有了学术交流的冲动，开始了对内在思想的发掘并由此走向国际交往的道路。
　　 自海病后，医生和家人都劝海减少与学生挚友学术交流的时间，但是，每次学生和挚友的到来都让海燃起生命的激情，使海感到自己的生命每一刻都充满意义。因此，在自己直面死亡的时候，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与他们说一声再见，感谢他们始终不渝的分享，激励，进步。
　　 发完微信，海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命运的判决。
　　 六点，七点，八点，三个小时过去了，呕吐的现象没再出现，而且也没有血便。看来胃镜手术大面积的硬化策略成功了，有效地制止了出血的发生。此刻，海的心平和了许多。海与死亡有了一个面对面的接触。虽然当时潜意识里十分紧张，但海知道，如果再次遇到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已经能平息内心的恐惧努力做到心平气和。海突然想到，海应该给群里发一个微信，消除大家看到“告别“后的心理恐慌。立刻，几个诗行从中涌起，随即记了，发到学生和挚友圈里：
　　 夜过虎跳峡
　　 昨夜惊魂漂虎跳，
　　 抢滩碧玉碎波涛。
　　 巴蜀今朝见霁日，
　　 平湖荡漾心逍遥。
　　
　　 五
　　 上午九点，龙匆匆赶到病房。
　　 而后，又来了几个学生。
　　 雨打来电话，问海出来什么情况，说一大早海的学生吉就给她打来电话，说她看到了那首告别诗心里很是担心，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海叙述了昨夜的过程，告诉她，现在已经没事了。海非常疲惫，说话有气无力，想睡无法入睡，只能闭目养神。
　　 九点半左右，挚友云赶到病房。
　　 云比海长一岁，退休已经多年。她自己身体原来很不好，后来自学了中医与象数疗法，一面通过穴位按摩和象数疗法自我调理，一面像候鸟一样随季节变化迁往海南云南等胜地度假。她与童和海夫妇是很要好的朋友，每年春秋季节就会在柳浪闻莺的楼外楼西南角的四人茶室相聚，面对一湖绿水，听童指点易经的奥妙，体悟象数所蕴涵的宇宙信息，分析易经预测的案例。她告诉海，这次她来，童根据旭的电话专门为海配了一组象数疗法的数据，让她拉住海的手默念。她对海说，最好是自己默念，但病人身体太弱不能胜任时，也可以由他人默念灌注病人体内。
　　 海认真读过云借给他的象数疗法专著，对其原理有基本了解。象数疗法的载体是0—9十个阿拉伯数字与八卦数字相对应，如1对应乾及乾对应的身体部位头，8对应坤及胃，3对应离及心，6对应坎及肾，如此等等。治疗的时候，医疗师根据患者的病情按照中医理论五脏六腑相生相克的关系匹配一组数据让患者默念，并根据患者的反馈进行调整。不过当年海没有需求没亲身体验过，只是把它作为易经理论的一个分枝，对于它是否有实践价值心里其实有疑惑。第三次出血后，蛋白和血浆轮着输，腹水不但不消，反而越来越多，肚子鼓得像个球。而且肠胃功能越来越差，一连好几天，天天腹泄，后来排泄物成了墨绿色，人也日见消瘦。说句实话，海对西医头痛医头的指标方法开始怀疑，正想寻找传统医学的方法，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另找出路。
　　 龙见云来了，相互问候过让出了窗前的座位，与几个学生一起握住海的左手。
　　 云独坐在右侧，双手握住海的右手，让海闭目养神，她自己则默念着童为海匹配的一组数据。海在近距离看她，鹅蛋性的圆脸虽然饱经沧桑但依丰满宁静，头发已白但依染精神矍铄。海闭目养神，渐渐地体验到左右两只手感觉的变化。龙的手，轻柔温暖；云的手，平静沉稳。云的平静与沉稳经过海的手注入到海的身体，海呼吸渐渐平稳。心中暗暗称奇。后来云对海说，她默念了约二十分钟发现心电监护仪的各项数据趋于稳定，呼吸均匀，脉搏减慢，血压稳定。临走时，云让海重复了好几次童所配置的数字，说老师让你有空就默念，它能让你把命运控制在自己手中。
　　 探视的挚友和学生走后，海就开始默念数字，一边念一边细细观察身体的反应，体验身上细微的变化。那天夜晚，海在默念中发现这些天一直在折磨上腹和小腹的疼痛有了缓解，在数据的作用下被控制在可以忍受的程度。那天晚上，海作了一个梦。醒来一看，已是凌晨2点。海记得自己两三点还在默念，屈指一算，睡了三个小时。海从来没体验过三个小时的睡眠是那么宝贵。它不仅驱除了七天不眠的极度疲惫感到神清气爽，而且让海找到一种途径能够缓解和控制身体的痛苦。海突然体悟到，在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和学术文化的时候摈弃并遗忘了本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而忘记文化之根的民族，一定会迷失在其他文化话语的语言里，失去自己安身立命之本。
　　 海与肿瘤共处的过程，就是回归中国文化之根的过程。
　　 回到诸子百家的哲学思辨，回到伏羲文化的源头。在古老的易经里体悟先民的直觉和智慧，海重新发现了自己与易经大师童亲密关系的意义：他是海回归伏羲文化的向导，是上天给海最为丰厚的馈赠。童在海最需要指导的时候，多次来到海的床头。他明年过八十大寿，腿在壮年的时候受过伤，走路也不方便。但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与海谈吐起来总是神采飞扬。每次来，他总是先询问海默念数据后的体验，并根据海的体验对数据进行调配。他非常惊讶海对数字的敏感，两个数字，各念三两分钟，就能分辨出身体对它们反应的区别。他对海说，你的身体对数据的敏感救了你，这种敏感让调配能够在瞬间得到反馈。他说，你现在处于关键时刻，要抓住一切空闲时间默念，尽量少说话，少看手机，保证每天六个小时，尽量通过默念把元气护住。
　　
　　 六
　　 过了清明，过了五一，五月九日招手在望。
　　 海在西医中医和象数疗法的综合作用下生命体征越来越好，虽然肿瘤略有增大，但消化道的静脉曲张消失了，腹水消退近无，胃口渐好，大便柔软成形。身上的管线大多撤去。睡眠也正常起来。晚上九点入睡早晨六点苏醒，虽然夜半也会梦醒，但一转身又呼呼地入睡。一早一晚趁着天气凉爽，披上毛衣蹬双运动鞋乘电梯到树下走走，觉得有了些气力便打上一节太极拳，让身体感受一下运动的活力。
　　 终于，五月九日就要到了。
　　 周末，旭和孩子们开始筹划。海在杭州有一个侄子斯，是波的儿子，有了女朋友金。两个表侄女，丰是姨妈的孙女，先生是东北人姚；帆是舅舅的孙女，先生是新昌人杰。具体的计划由雨和岭操办。开始大家希望在家里举行生日，但是怕海体力不支，就决定五月九日晚六点在病房里举行生日派对，邀请值班的医护人员一起参与。
　　 下午四点多，最先到达病房的是斯与金。他们最远，住在转塘，坐公交车过来要两个多小时，中间转好几路扯。斯是学艺术的，美院毕业后曾经北漂两年，后来回到杭州，开始一面接活一面结识艺术圈的同道一面进行独立艺术家的人生尝试。走向社会，让他遇到了许多全新的问题，他也常常带着自己的疑惑，来与海分享和探讨。他一见到海，就一如既往，迫不及待地谈及自己最近在创作和生活中的体验。他前一天刚刚与美院的几个志同道合的师友举办了一个现代艺术展。看着艺术展的照片，听着他办展过程的体会，觉得他从自己封闭的状态渐渐走了出来。特别喜欢在自己的画展中安排了一个与观众互动的环节。他的作品，主要是一大幅黑白两色的蚂蚁攻城的历史画卷，还有一大一小两幅由此派生升华的蓝白黄赤为主调的抽象画作，其间还画着疏疏密密的黑色的蚂蚁。但他的展室是一个四五十平方的大间，有三面墙，且在展厅的最后，那幅小一点的画根本压不住一个墙面。他原本就计划邀请观众参与在他的画作上添加更多的蚂蚁，并为此准备了五十份合同，数百张用于奖励的银行内用的训练钞，以及相关用于证明的收据和私家印章。见小幅的画作压不住阵脚，他灵机一动，再加印了一百五十份合同，把整个一面墙贴上合同，而那幅画则移到另一幅抽象画的墙上。他请金作为他的助手，在开放的那一面摆了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负责给自愿画蚂蚁的观众开票和发放奖励训练钞。斯说到这里，金也眉飞色舞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金与他们交往，已经有两年多了，瘦长的瓜子脸，长发披肩，聪慧而不多言，但每次插话，都有着浓浓的艺术味。这次说到斯的互动环节，她神采飞扬，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看得出她很享受他与斯难得的合作。以往斯与金的交往，似乎总是金对斯的照料多，斯对金的内心需求关注少。尤其是在出国的问题上，他们似乎因此发生了较大的冲突，被海在对话中说破。海当时以海的方式批评了斯，告诉他排他性的自我专注，不仅是家庭生活的巨大障碍，而且是他艺术道路上的拦路虎。不能理解他人不能走进观众内心的艺术家，也必将为自己的狭隘所封闭，而要理解他人，首先要理解自己的爱人和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