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在海说话的时候，金一直在默默地流泪。这次来病房为海过生日，两个人有说有笑。后来丰来了，带来了气球和充气泵。丰充着气，斯和金有说有笑，一起扎着气球。看得出，上次海的谈话和金的眼泪深深地打动了斯，让他对自己的生命态度和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并有了具体切身的行动。
　　 夜渐渐降临，丰与姚，雨，岭，兰和乐乐，还有经管医生芳和经管护士慧都来到了病房。
　　 附属医院的肿瘤科，有一种人文关怀很浓的文化。第一天入院，出了电梯，看到那样色彩斑斓的布置，很怀疑自己是否是在医院里。护士台及背景是淡黄的，似乎涂抹着一丝阳光，通向两侧病房的走廊入口，悬挂着几排红黄蓝紫各色小球，在灯光的温暖中闪闪发光。护士台上摆满了各色鲜花和植物，插在小小的玻璃瓶里。躺在病房里，不管医生还是护士，进来时总是先敲门，等到里面回应才进来。就连搞卫生的清洁工，也是如此。除了医生查房，还有护士长秀的查房，询问病人对护士的满意度，了解病人的心理。秀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每次童来，她总是抽空来咨询有关问题，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就觉得很惋惜。秀很欣赏海面对癌症的平和宁静，她常对护士们说，要向杨老师学习，处理好工作和时候上的问题。肿瘤病区很注重医护人员的在职学习，每个星期，有两个中午医护人员要参加全员培训。他们的王主任，很会利用资源，一入院，长谈了几次就邀请海，待海身体恢复后给他们做一个讲座。
　　 大家来了以后，斯拿出了切好的凤梨，丰拿出了自制无糖蛋糕，炒饭，江西炒粉和一袋未充气的气球，雨摆上了刚刚定制好的鲜奶生日蛋糕。接着大家充气的充气，扎口的扎口，布置的布置。很快病房里焕然一新，呈现出一派生日的气氛。
　　 床正面的墙上，正中是四个粉红的气球，像四个凝聚在一起的爱心心的图案，四心的左上角，有一组紫色的气球，像一片三叶草。，在两个图案的下面，是一个由许多粉红气球组成的大大的波浪。布置好病房，斯和金拿起一个气球，在图案前，你顶来她顶去，好不开心……
　　 将近七点，帆与杰来到病房。
　　 帆前一日半夜刚从新加坡参加国际书展回来。她补睡了半天，起来有些晚。杰是一个典型的文化人，三十出头，瘦小，不到一米七。他原来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后来退出来，搞起来古玩和摄影。一直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放着老一辈人认为不错的工作不做，敢于在没有固定收入的情况下去追求自己心中的事业。杰给海看过几幅作品。一个是仿制的黝黑的青铜笔架，摆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宛如海上的岛屿。另外几幅是他的摄影，紫砂的小香炉，摆在红木案几上，一丝青烟，袅袅升起，在明净的空气中画出几个不可思议近乎完美的弧形。
　　 很喜欢他心中的这份宁静。
　　 当大家点燃生日蜡烛唱起生日祝福的歌曲，海心中的激动和感恩就像杰作品中的那一缕清香，冉冉升起，随着歌声在布置热烈对室内盘旋。海双手合掌自问，自己一介书生，何德何能，竟受到如此多人的关爱、挂念和祝福?自己应该以何种方式与家人、朋友和学生分享这一生所受到的这种在苦难中得到的厚爱？
　　
　　 七
　　 窗外，夜色已暗。
　　 充满气的“爱心”在房间里，在病区里传递……
　　 海的脑海里浮现出远道来探视的家人、挚友和学生的身影，还有海外的游子，“羊村”的研究生，“读书群”里不断给自己精神滋养接力叙事渴望教育重生的四方同道。
　　 海想起，年前在群里读山水的《共同体的离心力》没来得及做点评。山水对教育有不可替代的情结，由于自己疏忽“养心斋”游离于共同体在她心中引起纠结。海清楚地记得那一段波涛汹涌的日子，虽然最后在各方的努力下渐渐平息下来，但其中的伤痛每一个人都揣在心里等待时间的抚平。趁现在有些力气，海要给山水加把劲。
　　 一直觉得这一段波澜，见证了教师对内心成长的强烈渴望，也展示了共同体成长必将经历的坎坷。正是这种坎坷，让我们共同经受了风雨的洗礼，让我们在洗礼中相互了解了各方的个性，让我们在交流、申辩、理解和接纳中获得了一种归属感。 总觉得这是我们共同体成长最有挑战性最启迪我们灵魂的一段经历，也总是在等待最后会有人会意识到这一段经历对自我成长和共同体成长的价值。那天读到山水的《共同体的离心力》，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动，既被其中汹涌的情绪所感染，也被山水自我反思的勇气所震撼。群建立之初，和山水有过模糊的约定，但具体如何操作，彼此之间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因此在群活动的过程中，我不时地越界：开始是没有经过当事人的同意，便将孟华的叙事与山水的叙事进行比较，做分析图发群，后来又在群里，为晓蓉做词刺激测试。这些越界，山水都一一地帮我打理后果，而我自己却浑然不知。
　　 其实“养心斋”一事，原本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我的不断越界有违建群的初衷。而且我这个人天性麻木，国珍老师和山水都做过许多暗示，我竟然一一忽略，甚至连私下的沟通也没有，继续走在自己的轨道上。山水碍于情面，只好把火气撒到默然、晓蓉、竹子和晓斌身上，让他们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读着山水的文字，真切地感受她当时的惊愕、困惑、伤心的囧境。我在回想她当时的愤怒，感受到她那尖锐的矛在我心中引发的震撼。在此以前，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了，我愿意为一个共同体的健康进步与一个心怀教育使命的女子作一开放式的对决：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彼此的理解、接纳和成长。
　　 真的很感谢这次养心斋的对决，让我们共同体的每个成员更好地理解了何为悖论，何为整体地看待世界，何为伟大事物，何为关于伟大事物进行的永恒的对话。山水说：群中和生活中一样，需要“独处”，不是断绝关系，反而是由于你有能力独处，才能真正跟世界融合。联结世界，要相遇他人，要与自己联结。
　　 在“勇气村”坐一坐，呼吸不被污染的空气，什么都不做，心底涌动的故事干干净净。
　　 用手机码下这些字块，海觉得累了。他知道山水这段时间组织大家叙事为自己聊愈很是辛苦，他想打电话问候，可是自己说话已经很难把字吐清楚了。
　　
　　 八
　　 护士来换药。
　　 病房的桌面上整齐摆放着水杯，还有书。护士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是一幅水墨画，一支淡粉的荷花含苞玉立，一群大雁飞向南方。书的题目是《湿地蛙声》，作者是海。
　　 “您还在写书？”
　　 “是山水整理的，花了一个月时间，收录了我近五年的叙事。”
　　 “我来给您读，好吗？”
　　 那是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走进他的博客，首页照片他骑在马背上眉眼都是笑，阳光般灿烂。入夜，一组“词语联想”如神算子知道我被潜意识捆绑躲在硬硬的壳里。他尝试用诗打开我的心灵。夜，随性歌咏。诗，蟒蛇般狂舞，绵延而变换着节奏。
　　 第一次谋面在二零一四年四月十三日全国“勇气更新”读书会上，他是我的专家引领人。我把亲手编的“同心结”作为拜师礼送与他。他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在场的三百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精英见证我们第一次以共同体方式讲座默契成功。一位老师回忆当晚参加沙龙受益面对面心灵疗愈带给他点拨作用说，这样的共同体让他明晰了自己此前人生旅途中出现的问题，现在能正视并接纳并不完美的“我”……和他一样，无数个“勇气”种子与共同体结伴，彼此支持，相互传递生命真谛的勇气力量。
　　 雨，淅淅沥沥，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
　　 夜，杭州文三路车灯如流。护士下班了，合上书小心翼翼放回桌面哼唱着《星夜》离开病房。那是根据梵高临终前的油画改编而成的歌曲。海喜欢。想象粗糙的线条里藏着遏制不住的纯真流入湿地，泼墨山水，晕开深情的眼神。海抚摸着，手有些抖，手背上的青筋在跳。他吃力地翻开书，“我的幸运星在北方。”他想起来了，那是参加国际教育会议时和山水说的一句话。
　　 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日。北京，棣棠盛开。
　　 国际教育专家来北京讲课，海是助讲，他边翻译边记录边画概念图梳理总结，像小时候父亲书房凌乱的书被一束光笼起透着内有的逻辑让人舒服。茶歇，山水和海桃园漫步，内心揣摩五千年的诗意。山水自从离开校长职位，像钻石纹身，每日紧巴巴不自在。虽说已经过了为职业方向劳神的年龄，按部就班铺就的晋升路线做到哪个位置都能如想象般舒适。但是自从遇得到海，她的人生轨迹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之前，她觉得诗意好遥远。那之后，习惯了远方和诗意，常常捧着他们合著的诗集《大漠甘泉》让心灵自由自在地翱翔。三年，他们引领教师共同体读书叙事，影响43万教师跟进阅读撰写教育叙事。海对每篇叙事精心点评挂到博客里，山水把1651篇叙事全部重新梳理，整理了4572860字编撰成书。
　　 海想到自己，一生磕磕绊绊。
　　 经历十年“文革”沉疴不起，十四年病魔纠缠一路波涛汹涌。然而，唯有心中追求不变，唯有路上前行不已。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发源于世界，流经学术之地，最后还终将回到世界之中。他年至花甲告别学术去追求世界，以独立之人格重铸自由之学术。耳顺之年，一人一杖游将世界，“者”字渐去，“人”字渐立。如今，44年呕心沥血，山水积以跬步集册，字里行间浸透智者的博爱、忍耐、开放和持之以恒的精神。《湿地蛙声》还原他“不是在梦中建构理想，而是睁开眼睛，在四周的一事一物中去发现理想的胚芽，然后用自己的行动把她浇灌成现实中的天方夜谭。”
　　 这是海的生命存在。
　　
　　 九
　　 海在漂泊。
　　 从上大学离开父母那一刻开始，海就一直在漂泊，漂泊在一个没有精神家园的世界，并在漂泊中寻找一片能够建构自己精神伊甸园的沃土。曾经，有太多太多的苦难，曾经，有太多太多的煎熬。那时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咬着牙坚持着，除了坚持还是坚持。他想，这应该不是他一个人的在世情态，或许许多人和他一样，只是他们没有言说。
　　 Ora来信了。
　　 发自心底的声音就像面对群山的呼唤，有一种回肠荡气的魅力，在我同样本真的心灵中激起磁性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散发开，不但有发现和欣赏的愉悦，而且还有一种使命，一种创造的冲动，让我与世界的每一次相遇成为重塑自己心灵的一个契机。
　　 Ora的来信《丰盈的生命：在忍耐和谦卑中焕发活力》有理性的力量，承载起对深层生命的理解。Ora的中文名字叫过伟瑜，于香港大学教育学院己任教越三十年，她的焦点工作是探讨教师的学习动力及小区交流的力量。1997年，过博士荣获“大学杰出教学奖”，以表扬她于教学的出色表现。二零零一年，任聘杭州师范大学客座教授，之后每年访学并开展跨院校教师学习共同体的发展，历时十多年。二零零七年至二零零九年度，她休假前往巴黎，参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国际会议及担任顾问工作。她的近年研究兴趣是探讨主流教育与私人补习的关系，作为人力资源的持续发展论题。
　　 与Ora相交十五年，她给海的印象是一个谦卑的学习者。
　　 当年，Ora博士即将毕业，对于何为知识何为学问有了来自生命在实践中获得的原初领悟。那年她参加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坐在观众席中听大牌学者的发言，突然发现，原来一直以为天经地义的主旨报告竟然在她心中引发不可遏制的质疑。她开始自问，报告者口说理论是否融入其日常教育实践？报告者的言说是为了激发听众的实践热情还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学问渊博？这些问题，后来在一次次国际会议上都不由自主地在她脑海中涌出盘旋，让她去思考知识的涵义、功能，探究知识对学习者的个体意义和对社会变革的意义。渐渐地她意识到客观主义知识观对人之生命的扭曲，这种扭曲的生命在她脑海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意象。她曾多次对海说，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大牌就像被供在神台的神像。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要走自己的路，用踏踏实实的言行一致，让自己的生命在现实生活的挑战中变得充实丰满。
　　 应Ora的要求，海写过一篇自己教师生涯中的成长故事。
　　 那个故事已经非常久远渐渐模糊了。在城市学院TATEAL一次圆桌会上，陈君谈到写作课的困扰，勾连起海回忆起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往事。没想到他的回应得到与会者强烈的反应，一致要求与大家分享。也许是当时并没有一个分享和探讨的空间。自己情绪的起伏跌宕，都随着时间飘散而去，无法用文字挽回，经过几次尝试都没有预想的效果，最后只好放弃了。自2010年参加香港东亚教师研究会议始海感受到了叙事研究带来的巨大内心成长，感受到TEATEAL的经验超越了本身，对于全球化语境中教师专业化发展和人生成长具有一种普遍性的启示。他感到一种磁性的力量，也感到空间新的召唤。
　　 二零一五年，海应上水之邀，参与河北省教师远程全员网络教师培训发现当下基础教育令人担忧：教师们被迫围着应试教育的指挥棒团团转，在日复一日的备课、上课、改作业、班级管理、教学考评等事务中消耗了几乎全部的精力，没有激情、动力、时间来读书。长期慢性消耗，有一些教师已经丢失了阅读的习惯，不仅读书很少，甚至连读书的方法也遗忘了许多。他和山水商量，发起教师共同体读书叙事并在继教网平台以“滚动简报”做深度引领。26期简报吸引六万八千教师主动参与活动，成为构建叙事空间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