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主任突然被辞退
　　 这是上初二时的事情。我们一班班主任周老师突然被辞退了，换了原四班班主任，现任学校团委书记的李老师临时带班。
　　 周老师为什么突然被辞退了呢？他才带了我们半学期呀？这消息也太突然了，连我们班“新闻广播”丽丽都不知情。因为这件事，她在我们班里的威信一下子降了一半。我们班之所以每周，准确地说，就差第一周，周周拿到学校“文明班流动红旗”，这与丽丽的新闻有莫大的关系。比如，教育局明天早上要来学校检查工作，今天下午学校肯定要让打扫卫生，卫生干事就提前做好周密安排；又比如，检查纪律的值周老师周二请假一天，午自习没人查纪律，那就得提前想出对付爱捣乱的那几个同学的办法；再比如，教导主任周三下午要来我们班听课，要提前安排同学预习新课啦，让同学们把自己桌面书本文具摆放整齐啦……她提供信息，我便召集班干部临时开会，讨论应对办法，所以我们班样样工作都领先。可这次，实在太突然了，让我们无法接受。
　　 周老师是这学期才来我们学校的。他是一名退伍军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魁梧，一脸正气。他家就在学校所在的周家庄。据“新闻广播”说，他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媳妇很漂亮。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都非常崇拜军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当得知军人要给我们带班时，大家都高兴坏了，渴望马上见到他。
　　 终于，周老师在校长陪同下进了教室，45双眼睛立即集中在讲台。校长作了简短介绍就离开了。周老师看着我们，他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好像一枚子弹，能穿透每颗心。教室里静极了，我大声喊道：“起立！”全班同学立即站起来，齐声说道：“老师好！”周老师突然立正，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同时说道：“请坐下。”
　　 我原以为周老师会像其他新老师一样，用一节课时间跟大家熟悉，谁料到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就开始讲课了，他说：“我叫周润发，将和同学们一起学习数学，请大家多多帮助。”周润发？电影明星？我愣了一下，还真有点像，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听课。说实话，那节课老师讲了什么我都没印象了，只记得他板书字体很大看上去很有力量，若客观评价老师讲得好不好，我只能用一个词：一般。
　　 下课后周老师径直走到数学课代表李冰座位，微笑着说道：“李冰，你出来一下。”我吃了一惊，老师认识李冰？“新闻广播”摇摇头。大家都没出教室，等李冰回来。李冰刚到教室门口，大家马上围过去问老师叫你啥事，她说老师让调查同学们听懂了没有。李冰问了那几个数学学得差的，他们居然都听懂了！平时可不是这效果呀？大概他们专心听讲了吧。
　　 此后每天晚自习前半个小时，六个数学差生都去周老师办公室补课，他们做作业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了，一个个都爱上数学课了。周老师讲课水平也由“一般”提升到“较好”。“新闻广播”说，周老师每天晚上先给他小学毕业的媳妇讲课，直到她听懂为止，第二天才给我们上课。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们上课都很专心地听讲，没有一个同学捣乱，我们班的数学成绩一下子提了上去，几次周考都排年级第一。
　　 最让我们吃惊的是下午最后一节的班会课。周老师站在讲台上，环视全教室后说：“同学们，这节课有三个任务。一是老师认识一下大家，二是定班规，三是排座位。”
　　 我在心里说道：老生常谈。便开始考虑自我介绍怎么说，通常都是班长先讲的。可是老师没有让我们作自我介绍，他说：“我按照座位点名，没点对的同学请站起来，好吗？”我看了看，没有人乱换座位，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因此受罚。
　　 “刘英，李明……”从靠近教室门那组开始，我起初并没在意，后来发现周老师竟然没有看点名册，我便像英语老师看同学背课文那样盯着周老师看，第一组全对。“张丹，吴婷……”中间一组开始了，“孙小雅，郭永涛……”最里面一组：“刘甜，李大海……”竟然全对！同学们也像我一样，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周老师好像猜透了我们的心思，他笑着说：“原来我只是按照座位记住了名字，现在我认识人了。”怎么可能？全班45个人呢，不能只点个名就全认识了吧？周老师好像又猜透了大家的心思，笑着说道：“不信我闭上眼睛，你们换座位后我再点名。”说着真的闭上了眼睛。我们全来了劲，几乎全换了座位换了同桌，换完我说道：“周老师，您可以睁开眼睛了。”周老师睁开眼睛，像小孩子一样调皮地说道：“要是我全点对了，你们这周必须全听我的，要是我点错一个，我这周听班委会的。怎么样，公平吧？”“公平！”“太公平了！”大家喊道。于是我们全屏住呼吸，45双眼睛盯着周老师一双眼睛。他开始点，我在心里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四十五个，竟然没错一个！我们只好认输。
　　 “下面进行第二项，定班规。”周老师说。我看见那几个调皮鬼蠢蠢欲动，就知道他们想干啥，不就是想提出对自己有利的条文吗？看周老师怎么说，我想。周老师继续说：“刚才你们输了，也就是说，这周我是老大，你们都得听我的，那班规也是我说了算。”我瞥见那几个唉声叹气的样子，只想笑。周老师从备课本里取出一张纸，举起来晃了晃说：“班规在这儿，请班长给大家念念。”我上台读班规，周老师在黑板边抹浆糊，我念完他也抹好了，把班规贴了上去。
　　 “该排座位了。”有人小声提醒。周老师笑着说道：“座位不是已经排好了吗？”大家面面相觑。“刚才这叫排座位？周老师，您耍我们吧？”捣蛋鬼刘振山被我拽着袖子坐了下来。周老师问：“刘振山，你对自己座位不满意，还是对同桌不满意？”刘振山早就对我说过，他想靠墙坐最后一排，最好跟我同桌，这样他就可以抄我作业，可是他个子不够高，每次都被排在中间，这次他终于跑到后面跟我坐了。他挠挠头，看看周老师，看看我，又看看同学们，不好意思地说：“很满意，很满意。”周老师问：“有对自己座位或同桌不满意的吗？”同学们这才吃惊地发现，换位后，都是自己最想坐的座位和最想坐的同桌，没有人吭气。周老师说：“既然没人不满，这节课任务就完成了，这下大家可以放松放松，把自己书包换过去，然后想干啥干啥，看书画画下棋都行，只要别太吵就行。另外，请李响同学按照新座位重新写个点名册，李响，可以吗？”“保证完成任务，周老师！”这是李响展示自己漂亮书法的好机会，他求之不得。可是周老师怎么知道呢，就凭一次作业吗？真神！
　　 这节课对我们震动太大了，同学们从心里“怕”起了周老师。
　　 几天后，我们班班风大为改观。全校早上出操，我们班排队最迅速，走步跑步做操，我们班最整齐最有精气神。参加学校组织的任何集体活动，我们班都最有序最守纪律。带平行班的各科老师都夸我们班纪律好，夸我们尊敬老师，我们听了心里比蜜都甜。
　　 周老师让我们成立了各科学习互助小组，优生帮差生学习，这样，每科作业每个同学都能按时完成，带课教师也不用催课代表了，课代表也不用催同学了。连续几次周考，我们班各科成绩都排年级第一第二，这让外班同学很羡慕。
　　 整整一节午自习，我什么也没做，坐在座位上回忆这些往事。周老师已经离校了，新数学老师还没到，我被校领导吩咐管班。我布置了作业让大家做，自己却一个题都没算，课间也懒得出教室，只是出神地盯着教室门，希望奇迹出现，周老师的身影却始终没有闪现，倒是丽丽匆匆忙忙出去，过会儿又急急忙忙进来，其他同学都跟我一样没有出去，整个教室死气沉沉的，全没有周老师在的时候的活力。
　　 丽丽走到我跟前，贴着我耳朵告诉我：“班长，最新消息，刚才校长告诉我姑父（校教导主任），今天晚自习就让李老师进班，后天新数学老师进班。数学老师姓姚，是教育专干的儿媳妇，怀孕了，想把这学期混完生孩子。我本来去姑父办公室吸墨水，到门口听见校长说话就没进去。”她刚说完上课钟声就敲响了，这节是地理课，地理课没有人听课，大家在桌子下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只有地理老师一个人拿着课本，靠在中间第三排同学桌子边上，大声照本宣读。说实话，从班里随便拉一个同学出来，都比她读得好多了。她念着念着遇到一个生字，不会念，就胡乱读一气，断句也经常断错。刚开始还有男生起哄，可地理老师并不在乎，下次仍读错，总读错，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便没人再听课。当然，更没有人去纠正错字了，反正中考也不考地理，期末考试前，老师让大家在课本上划重点背过，考试题都在里面。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地理老师害了多少学生啊！不说了，还是继续说眼前的事情吧。我写了纸条传给王相华，他很快回复过来，只有两个字：“遵命！”从初一开始，他一直都这么搞笑，每次不管是班主任布置任务还是我跟他商量事情，他总是说“遵命”，刚开始我怪不好意思的，现在早已习惯了。
　　 我继续回忆往事。
　　 周老师带班的第二周周一早上，下早操后晨训时，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鸡蛋，握在手心，看着第二组叫道：“王桂花，你来一下。”王桂花走上前去，周老师把鸡蛋递到她手里并说道：“祝你生日快乐！”从来没有见过老师送学生生日礼物，我们都惊呆了，王桂花也愣在那儿。王桂花是班里最穷的孩子，她家七八个孩子，粮食总是接不上，来校时带的玉米面馍也不够吃。她跟我同村，我们俩，还有苏晓莉、吴婷，四个人住在吴婷外婆家。那时学校没有宿舍，要上两节晚自习，回去太晚，我们这些外村的同学，要么住在同学家，要么住在亲戚家，只有个别男生回家住。我们四个睡在一个大炕上，炕头墙上有四颗钉子，分别挂我们四个的馍袋子。我常常悄悄地把自己的馍塞几个到她的袋子里，有一次被她发现了，她感激地握着我的手，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笑着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她使劲点点头。她自尊心很强，为了不引起同学怀疑，我给她的也是玉米面馍，而我自己吃的是麦面馍。当时班里带麦面馍的同学只有三个，孙小雅、刘振山和我。孙小雅吃馍时总是背着大家，她曾经对我说过，她爸爸叮嘱她不要太张扬，她要我跟她一起在操场一角吃，我没答应，我喜欢跟大家在一起。你夹我的辣子酱，我吃你的萝卜丝，或者大家围在一起，摊开一张纸，上面倒上红辣椒面，里面拌点盐。你掰块馍蘸一下，我掰块馍蘸一下，说说笑笑，不一会儿，那堆辣子面就完了。孙小雅悄悄坐在自己座位上，吃相很文雅。她常常拿出一片油炸馍，黄亮亮的，散发着棉花籽油的香味，很诱人。她轻轻地把馍片送到唇边，口微微张开，用白玉般漂亮整齐的门牙咬住馍片边边，只咬下一点点，细细地吃。那时候大家家里油很少，一年才能分到几斤，炒菜常常用酱油，可是因为她爸爸是村里榨油的，所以她家从不缺油吃。这个秘密除了我，她对谁都没说过。而刘振山刚好与孙小雅相反，他总是大不咧咧地，把馍举得高高的，喊着：“谁跟我换馍吃！”班里除了王桂花，其他人都跟刘振山换过馍。我带麦面馍是因为我从小胃就不好，吃玉米面馍就反胃，母亲没办法，只好给我和奶奶蒸麦面馍。
　　 此刻，王桂花手里捧着鸡蛋，眼里噙满泪花，周老师笑着说：“早上师母煮的，拿到座位上趁热吃吧。”他又对大家说：“同学们，我们一起为王桂花同学说一声生日快乐，好吗？”“生日快乐！”大家齐声说道。“周老师，我明天生日，让师母也给我煮一个鸡蛋吧！”刘振山立即大声喊道。大家都笑了，知道他胡乱说。周老师却认真地说：“你三周后才过生日，那天是重阳节，星期天。”“啊，周老师知道我生日啊？”刘振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大家也惊呆了。“星期天，你在家过生日吧！”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刘振山沮丧地说：“我妈生我都不挑好日子，偏偏攒到星期天。”大家都笑了，周老师也笑了。于是又有同学问周老师知不知道自己生日，结果又像上次点名一样，周老师竟然把每位同学的生日背了出来，一个不差。
　　 除了爱，谁会有这么好的记性呢？
　　 同王桂花一样，以后不管谁过生日，都能得到周老师的一颗煮鸡蛋。那么刘振山呢？他生日果真在家过吗？请继续听我讲下去。
　　 刚才说到换馍的事情，其实刘振山也不喜欢吃玉米面馍。他说偶尔吃个新鲜还行，如果经常吃，还是麦面馍好吃。他跟大家换馍，一是为了换个口味，二是为了照顾同学们。他告诉我他爸是村长，队长巴结他爸，偷偷送粮食给他家，家里粮食多得吃不完。刘振山虽然调皮捣蛋，学习不好，可他为人仗义，又有同情心，所以我还是挺喜欢我这个同桌的。可是给他讲数学题时，他一点耐心也没有，只是说：“班长，你只说算式怎么列，答案是多少？”他常常直接照我的作业一抄完事儿，从来不想动脑子做。我不允许他这样，非得让他弄懂不可。刚开始他很烦，后来竟然听进去了，再后来竟然喜欢学数学，做作业也能独立完成了。
　　 日子就这样快乐地过着，王桂花仍然维持她的自尊心，刘振山继续换馍吃。忽然有一天，学校来了两个警察，校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交给警察就出去了。那两个警察在校长办公室坐着，其中一个手里握着笔摊开本子，作出要写字的姿势，另一个问我道：“你是初二一班班长，叫杨洋，对吗？”我点点头。他又说道：“你不用怕，我们了解刘振山同学一些情况，请你如实回答。”接着他开始问了一些问题，比如刘振山平常吃什么，穿的咋样，带什么东西到学校，说过家里的情况没有。我不知道他们问这些干啥，便如实反映了情况，还把刘振山跟同学们换馍吃的事情也说了，心想他们会不会表扬他助人为乐。我没说队长给他家送粮食的事情，因为那是他的秘密。我说话时，拿笔的那个警察在记录。问完话后，他们让我签上了自己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