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刘振山突然退学了，他走时给谁也没打招呼。后来听他们同村的刘伟说，刘振山他爸因贪污被抓了，他自己也去公社饮料厂干临时工了。这个消息立即在班里炸开了锅，大家纷纷指责刘振山他爸，甚至很多人说刘振山的坏话，说怪不得他有那么多白馍吃，说怪不得他不用用功学习，说怪不得他有新衣服穿，有新书包背……我厉声制止道：“刘振山他爸贪污是他爸的不对，他自己可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情。除了王桂花，你们谁没吃过他的白馍？”那些人都不吭气了。我总疑心是自己出卖了他，心里无比愧疚。他也会这样想吗？他还会理我吗？
　　 失去了同桌，我感觉很不习惯。想象他那么矮的个子，在饮料厂能干什么？我在数着日子，想在他生日那天去饮料厂看他，听说他们不休礼拜天。
　　 有一天周老师问我说：“杨洋，你重阳节那天有时间吗？我想跟你一起去看刘振山。”重阳节到了，我和周老师骑自行车到了公社饮料厂，门卫去车间叫他。几天没见，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宽大的工作服包着他瘦小的身体，一点也不协调。看到我们，他脸上现出喜色，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我把那颗鸡蛋递到他手里说：“生日快乐！”我看见他眼泪夺眶而出，他用袖子抹去泪水，勉强笑着说道：“谢谢周老师！”我问：“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干得动吗？”“干得动！”他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神态，满不在乎地说，“活不重，我负责装箱子。”他摘掉手套，在车把上磕破鸡蛋，剥皮吃。我看见他双手满是血泡，不由得一阵心酸，鼻子也酸酸的，我强忍着泪水，看着他吃鸡蛋，他两三口就吃完了。周老师把一个日记本递给他，说道：“这是咱班同学送你的，有所有同学的签名和写给你的话。”他的眼睛又红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我们还没说几句话，就有人来叫他进车间，他一步三回头地进厂子去了。我注视着他的背影，等他快消失时，我突然大声喊道：“我还会来看你的！”
　　 周老师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不管家里有钱没钱，也不管学习好或学习差，如果我们遇到什么事情，他也会保护我们。
　　 有一天，李明的房东大呼小叫地到学校来找李明，说李明拿了他压在炕席底下的五毛钱。李明被房东抓住衣领拉到教室门口。那时正是课间，同学们呼啦一下子都围了过来，有我班的，有外班的，把教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一边派同学去告诉周老师，一边和王相华拉住房东，让他放开李明。正拉扯时，周老师来了，大家全静下来，周老师走过来对房东说道：“你好，有事请到我办公室说。”房东梗着脖子瞪大眼睛喊道：“我明人不说暗话，就在这儿说。你的好学生，偷了我五毛钱还嘴硬，死不承认！”周老师看看李明，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周老师，我没有偷。”周老师说：“老师相信你。”他转向房东，说：“我的学生我了解，李明不可能偷东西，请你搞清楚再下结论。要是孩子真拿了你五毛钱，我赔你五块。”正说话间，一位大妈急匆匆赶过来，原来是房东老婆，她过来把李明揽在怀里说：“钱是我拿去买盐了，看你，把孩子吓成啥样了。”房东是火爆脾气，心底不坏。他马上对李明说：“明明，叔错怪你了，别往心里去啊。”又转向周老师，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周老师。”大家目送房东和他老婆出了校门，这时上课钟声敲响了，同学们都回各自教室去了。
　　 我又想起我们集体活动的事情。我们班每周一下午都参加一次公益活动，周老师带我们去枸杞园摘枸杞，去给养猪场的猪拔草，去烈士军属家打扫卫生。最有意思的是摘枸杞。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去，到地头时，工作人员把我们分了四组，每组摘一行。他给我们每个人发一个小篮子，挎在胳膊上。
　　 看着一颗颗红枸杞像少女的耳坠一样挂满枝头，远远望去像万千颗红玛瑙在闪闪发光。微风吹过，一股股清淡幽香扑鼻而来。我们迫不及待地去采摘。多么好看的枸杞子啊，红得那么可爱，可爱得都不忍心入口，一颗颗摘到手里，放进篮子。我们在暗暗较劲，看哪组先完成任务，大家连话也不说了，只是忙着采摘。终于到地另一头了，篮子也差不多满了。我们又排队到过秤的那边去，大家把自己的枸杞倒在一个大筐子里，工作人员笑眯眯地过秤，一边报数一边夸我们能干。这时一个阿姨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了，篮子里装着铅笔，她微笑着给我们每个人发一枝，算作奖励。我们心里比吃了枸杞还甜。那时一枝铅笔虽然只有两分钱，但是对我们来说，已经算很大的奖品了。大家用得都很仔细，用到只剩一寸长实在握不住时，就用铅笔刀把铅笔破开，把铅取出来，从扫帚上折一小节竹子，把铅塞进去继续用，直到用完为止。
　　 周老师还带我们班同学去飞机场观看飞行员跳伞，去水库赏鱼，去火柴厂参观怎么做火柴盒。我们班的课外生活丰富多彩，又加上一封封表扬信从外面飘进校长办公室，这些又让外班同学羡慕不已。我们为有周老师这样的班主任而骄傲，为呆在初二一班而自豪。
　　 我正想得入神，新同桌李大海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才知道下课了，慌忙喊道：“起立。”同学们站起来，无精打采地拖长声音说道：“老……师……再……见……”
　　 放学了，我们按照计划分头行动。我带班团干部去周老师家看望周老师，王相华留下来管班。
　　 我，学习干事张丹，体育干事李大海，文体干事周丽，卫生干事王兵，团书记刘英，团宣传委员李想，团组织委员周立波，八个人由丽丽带路去周老师家。
　　 我们先去小卖部，用全班同学凑的钱称了两斤点心，再给周老师小孩买了一包米花糖，就急忙赶去周老师家。
　　 周老师正和师母剥棉花，见我们来了，很高兴地迎出来，师母马上去做饭，孩子拿了米花糖，被奶奶抱出去了。我们一边剥棉花，一边跟周老师聊天。饭很快做好了，我已忘了当时做的什么饭，只记得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刚吃完饭，周老师就催我们回学校，并一再叮嘱我们听新班主任的话，听新数学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不要惹是生非。我们本来打算把集体罢课逼校方请回周老师的计划说出来，见周老师这样劝我们，便没开口，只是都赖着不走，直到周老师似乎有点生气了，才恋恋不舍得离开了。
　　
　　 二、新班主任的三把火
　　 我们还距离学校很远，就听见上晚自习的钟声敲响了。怎么办？无论跑得多快，都是迟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违反一次纪律，于是几个人故意放慢脚步，悠悠地走，一边商量怎么对付新班主任和新数学老师。新官上任三把火，李老师肯定要烧一通。平时看到他巴结校长的样子我们就不喜欢，全没有周老师的正气，没有周老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气概，现在竟然做我们班主任，他够资格吗？我们一定要制服他，要么让火烧不起来，要么浇灭火。至于新数学老师，还没见面，具体措施尚不能制定，到时候再说吧。
　　 远远地，我们看见李老师一个人在学校门口站着，正朝村口张望，大概在等我们吧。我们迟到属于违纪，不占理，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跟他闹。我们要八个人呢，不能一起进去吧？那样他肯定怀疑我们有所行动，会连累周老师的。干脆我们分四组，两个人两个人进去，我跟丽丽打头。
　　 我俩低着头走向李老师，还没等我们开口，李老师就笑着热切地说：“杨洋，丽丽，快进教室吧，已经上课二十分钟了。”我俩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说话，撒腿便跑。丽丽一边跑一边嘟哝：“谁让他叫我‘丽丽’，‘丽丽’是他叫的吗？他只许叫‘周丽’！”“不就一个称呼吗？大家都叫你丽丽。”我说。“那不行！哎，你知道吗，听说他有男女关系问题，咱们女生，得离他远点。”丽丽一脸严肃地警告我。我吃惊不小：“有这事？”还没到就听见教室的吵闹声。“班长回来了，班长回来了！”
　　 我俩刚一进教室，王相华就长叹一声：“哎呀班长大人，你们总算回来了！”张明敏马上冲出座位，跳上讲台，说：“班长，丽丽，我给你俩学学新班主任训话。”还别说，他长得跟李老师还真有点像，四方脸，大眼睛，双眼皮，身体敦实，四肢短小，行动灵活。只见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全班同学，顿了顿，厉声问道：“杨洋呢？”“不知道，老师。”王相华配合地站起来说。他又问：“刘英呢？”王相华又欠欠身子说：“不知道，老师。”“李想呢？李想哪里去了？”“不知道，老师。”王相华说第三个“不知道”时，张明敏原地爆炸了，只见他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王相华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一问三不知，要你这个副班长干啥？”他把点名册狠狠地摔到讲桌上，气得双手发抖，忽然吼道：“好学生都到哪里去了？剩下你们这群笨蛋！该走的不走，该在的不在。自己看书，我去校门口接他们。王相华，你管纪律，谁说话把谁名字登记上。”张明敏模仿得绘声绘色，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的拍桌子，蹲到地上的蹲到地上，捶胸的捶胸，捂肚子的捂肚子……我忽然意识到这样闹下去会引来校领导，就“嘘”了一声，全班都静下来了，我说道：“大家不许再闹了，看书！”于是大家都开始看书。
　　 这时张丹和刘英进来了，丽丽压低声音问道：“你俩咋过关的？”“我们说去房东家烧炕，李老师就让进来了。”刘英答道。那时已到冬季，我们这些借宿生，下午吃完饭就要到房东家烧炕。我们四个是不用去的，吴婷外婆一家人待我们非常好，每天下午都给我们烧炕，给我们暖被子，炕烧得热乎乎的。每天晚上，等我们回去他们才能睡觉。有时候做了好吃的，还给我们留着。他们对我们多么好啊！现在想起来，仍很感动。正说话间，王兵和李想进来了，丽丽又问他俩怎么说的，李想说：“我们说去烧炕了，他说又不是坐月子，得烧这么久吗，我俩都笑了，他也笑了，便放我们进来。”“好学生待遇就是不一样啊！给咱们发那么大的火，人家迟到了还赔着笑脸。”周小红低声说道。只剩下李大海和周立波了，我想他俩肯定和李老师一起进来，便要求大家都静下来看书。
　　 教室出奇得安静，等李老师跟他俩进来时，都能听到每个人的呼气吸气声。那两个静静地坐回座位，李老师站在讲台上，问王相华道：“有没有人捣乱？”“没有，老师。”李老师似乎得到某种安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原计划这节晚自习重新选举班干部并重新排座位的，现在时间不够了，那就先不变吧。我说几句话。我刚才出教室时，听见有人说我偏心，说好学生迟到还去接。我告诉你们，我就是喜欢好学生，怎么着？哪个老师不喜欢好学生呢？一个好班还不是靠好学生带动的？有本事你也当个好学生啊！在咱们重点班，要让老师喜欢，要立住脚跟，就得竞争，就得往前冲！谁要是学习成绩下滑纪律也不行，就把谁塞到八班去，到八班还能当尖子生……”李老师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话，在我看来，那就是搞分裂，让差生跟我们对立起来。我正暗自思忖，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了，李老师继续说：“第二节晚自习下了后，所有班团干部到我办公室开会。”
　　 他刚一出教室，就听见好几个声音几乎同时说道：“好学生待遇就是不一样啊！”还有一个声音继续：“去开会吧，说不定李老师给你们准备了好多糖果呢，吃不完给我们差生也留几个。”说这话的是周杨，就在我旁边那组坐着，跟我座位隔条过道，他是班级的狠角色，成绩总是倒数第一，分在我们班，全靠他老爸的面子，他老爸是周家庄村长，平时没有人惹他，我也不例外，他也从来不冒犯我，属于眼睛很亮的那种。没有人出教室，也没有人再说话，教室好像充斥着一种无形的气体，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憋闷，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终于明白，此刻，我们班已经像打破的鸡蛋，蛋黄和蛋清分离了，多么可怕啊！我们能去开会吗？所谓的开会，在那些差生看来，就是班主任和班干部合起来商量怎么整治他们。此刻，他们一定在等我们表明态度，是和他们站在一起，还是和班主任站在一起？如果我们去了，那后面的工作就很难进行下去，班级将四分五裂。我思来想去，作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节晚自习是语文，写完作业我写了一张字条，并故意把这张字条传给周杨，让他传给王相华。我看见他很快扫了一眼字条，嘴角就上扬了，然后冲我挤挤眼，打了个OK的手势。我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不去，让火烧不起来。于是，第二节晚自习刚一下，周杨就冲我喊道：“班长，够哥们！走，由我护驾，送您打道回府！”全班都知道我们不去开会的事情了，大家欢呼雀跃，然后带着甜蜜的兴奋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早读，我一边读书一边想，昨晚我们没去开会，李老师会不会被激怒呢，又想，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去，别误了背课文。正背得起劲，李老师铁青着脸进来了，他显然被激怒了，读书声停了下来。他厉声说道：“所有班团干部，把书拿上站到教室外面读！今天早上，”他盯着我，顿了顿，接着说，“今天早上，不许进咱们教室上课！”他把“今天早上”说了两遍，似乎在强调，又把“咱们教室”说得很重，那眼光，似乎在对我说，一定是你出的主意，你给我小心点。他眼睛那么大，不由得让我想到了牛，想到了牛的眼睛，我一时间忘记了害怕，竟然笑了，估计李老师看到我的表情会莫名其妙，或者以为我在蔑视他吧，可是他竟然没发作，只静静地等我们九个出教室。我带头出去，接着王相华，张丹，刘英他们也都出来了，最后出来的是丽丽，撅着嘴，极不情愿的样子。我们九个人自觉地站成一排，读起课文来。李老师看着我们乖乖就范，踱着步（他很少这样走路）满意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