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家门前很宽阔，院墙再往外延伸七八米也没有问题，可祖上留下的缓冲风水，大约五六代谢家人也没有动。原先墙外空地安一盘石碾，好像是四五十年前遇到了一个会看风水的老头，说了关于“碾”的“说文解字”，感觉不吉利，才搬走，换成了两个石臼子，至于为何，连对谢家历史了如指掌的谢家奶奶眷子，也弄不懂，她猜可能是“碾”字很残忍。
　　 眷子奶奶对石臼子有好感，可从来不告诉别人有什么讲究，只是笑，笑里藏着什么，只有眷子奶奶知道。追着问，她才搪塞说，石臼子不是可以装东西么，住家过日子才年年有余。显然这样的告白不能令人信服。
　　 眷子对距离谢家六间老屋还有三十步远的老槐树，更有着特别的感情。村子几次修路要刨除这棵树，都被眷子严词拒绝。后来有个改良方案，要把老槐树移位，安身之地任眷子选，眷子也没有答应，她也不说道理，就说谢家的风水谁也不能动。但村民感到不解，这树的归属根本不能算谢家。可老槐树距离谁家最近？眷子一句话就堵住了千言万语，“村东头的贺家山是贺家的，还是大沟村的？”大家理解眷子奶奶的话，谁也不能搬走贺家山，那也就别想动谢家的老槐树。
　　 谢家老屋西边是一座很小的土丘，眷子每日看着太阳从山头坠落，这是她的“岁月静好”。土丘半腰上长着一棵有些年代的老槐树，眷子17岁进谢家的门，就是绕道从这棵老槐树下经过，才成了谢家媳妇。本来村路在村东，直接沿路走，经过老街，就到谢家门口，可那年眷子来的时候，赶大车的故意绕道，从村西穿小巷走山路才到谢家。眷子想，或许就是为了向村子的人宣告谢家娶了媳妇，反正眷子坐在用花布包裹的大车棚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临近谢家的山路不好走，颠得她屁股都疼，好在她屁股肉多，一颠就像弹簧，她有时候还跟孙子说这些不能隔辈开的玩笑话，但她有自己的想法，关于娶儿媳，这里面有道道。
　　 当然，孙子谢传槐是听不出门道的，谢奶奶一定要先预热，让孙子明白，说多了就不是开玩笑了。
　　 从此，谢家就有了一个“歪门谢道”的雅号。可眷子不接受，门朝向南，是正门，哪里歪了，只是门前宽敞，堆放了谢家的杂物，走进正门要绕过那些草垛什么的，至于“邪道”（有人写字给眷子看，写成这两个字），更是无稽之谈，改动成“谢道”还有情可原，谢家娶媳妇都要从老槐树下过，道路也不斜，只是绕圈子了。这是谢家几辈子的规矩，不能改，改与不改，都没有道理，那就传承下来。
　　 谢家孙子谢传槐，是孙子辈的独苗。“传”是辈分字，名字里的“槐”，原本用的是“怀”，可小孩子都写作“坏”，还叫孙子是“坏坏”。眷子想，不如用吉利的“槐”字，笔画多，小孩子看了难认识，也就不会恶作剧了。
　　 今年夏初某日，孙子来电话了，眷子一把从老谢头手中夺过来，捂住话筒：“对外的事儿你做主，孙子的事儿，你别越权！”
　　 老谢并不和眷子争执，这是一辈子平安无事的相处技巧，眷子曾经问过老谢，为什么娶她的时候要经过老槐树，绕道有什么讲究。
　　 老谢说，那是妈妈安排的路线。哦，这样啊，眷子也抓住了理由，以后的事儿，在谢家就得女人说了算，这是路线问题，不能含糊。老谢也图个清静，什么事都是眷子拿主意做安排，他也躲个清闲。
　　 “两个？”眷子兴奋了，“这怎么算脚踏两只船！”眷子听孙子汇报处了两个对象，差点跳起来。这要归于眷子面授机宜，孙子说要往家领对象给她看，眷子说，新社会就不要学奶奶，让你爷爷没了选择权，一定要多处几个女子，也有挑选的余地。其实，还有一层意思，眷子始终没有明说。
　　 谢传槐的妈妈冯敏雪也得听从眷子婆婆的指令，在婚姻大事上，也不能“父母之命”，权力在眷子，孙子当然更明白谢家这个规则。
　　
　　 二
　　 孙子前年从某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在一家海洋养殖公司工作，眷子对外称孙子是“工程师”，是什么海洋生物工程师，感觉带“师”字的名字才有分量。孙子身高180，白净的脸上还有半圈连鬓胡须，是白里透青的那种，一看就是让女孩子动心的主儿。眷子说，那个胡子扎人才不疼，摸着心就痒，谢家男人的脸蛋都这样。这话一说，孙子就脸红大半天。
　　 谢传槐进了海洋养殖公司，成了女孩子们关注的焦点，第一个关注他的就是副总贺槐奎的女儿贺莲静，二人同龄，大家都觉得长得与谢传槐很般配，1.67的个子，亭亭玉立，薄唇杏眼，苗条得就像一根荷茎，尤其是穿了印有荷花图案的连衣裙，大家干脆叫她“荷花”，本名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尤其是贺副总更是看好了谢传槐，进公司半年就亲自提携做了总经理助理，连老资格的职工见面都喊“谢总助”。贺莲静曾经也在谢传槐面前透露过她对谢传槐有好感，公司领导层还要准备送他去青鸟海洋技术学院再深造一年，费用由公司包干，工资待遇不变，外加每月生活补助费400块。谢传槐尽管要矜持一番，说自己资历浅，但还是心生快意，觉得此生总算是走对了步骤，比那些走进正规名牌大学的同学还要得意。
　　 听妈妈冯敏雪隐约说起过，谢家的媳妇，别的条件都可以宽松，但身材必须第一。他也觉得贺莲静符合谢家娶媳妇的标准。谢传槐觉得，妈妈最了解男人的心理，看女人，第一看脸蛋，第二看身材，别的可以忽略不计。
　　 为以防万一，谢传槐也不敢大意，偷偷地又幸遇了一个女孩，那次去同事小钱家，庆祝小钱过生日，他有了“艳遇”。小钱有个姐姐，名钱雪春，也是大学毕业，在保险公司工作，不过被下放到一个镇子的保险代办点，当了负责人，说先锻炼几年，再担当大任。
　　 钱雪春，1.60出头的个子，白胖的脸蛋一掐就出水，虽不是时髦的瓜子脸，却也让人想多看几眼。粉嫩的脸蛋，真的美如其名，胜似白雪，薄薄的嘴唇或紧闭，或微启，都让人觉得如两个花瓣一般，皓齿总是适度露出，就是不说话，也像在嘤嘤低语，让人反而觉得说话是多余。尤其是穿一身职业套裙，丰韵性感的臀，马上显出生动，走起路来，宽阔的耻骨左右摆动，带着音乐般的节奏。小伙子见了，想多看，却害羞，夜里睡不着都可能。
　　 生日宴会过后，小钱曾经害羞地在谢传槐面前提及过，说他姐姐如果打电话，生号码别不接。谢传槐猜测这也是钱雪春的意思，可他总觉得在钱雪春身上表现出的美很造作，让他心中向往可也有点难受，这种感觉说不清。
　　 谢传槐觉得应该给同事小钱面子，最主要的是奶奶要他多选择一下，还说，年轻的时候，别老在一棵树上打枣。不管怎么样，也要满足奶奶的想法，他也断定，钱雪春大自己两岁，姐弟恋，他觉得吃亏，至多是一个备胎，于是谢传槐保持着非常敏感的距离，来过几次电话，都是简单问候工作情况，就是不捅破窗户纸，不谈男女私情。他也怕钱雪春一旦投入，不可收拾，伤害了她。更希望快点经过奶奶的亲眼鉴定，把婚事确定好，让钱雪春因不合奶奶的法眼而悄然身退。
　　 他觉得再多几个备胎也没有大事，定夺权在奶奶手里，到时候只要一句“奶奶不同意”，既不伤感情，又可顺水推舟，脱清干系。
　　 谢传槐觉得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钱雪春能够站在配角的位置，已经算是给了同事小钱面子了，那次小钱还笑着喊“姐夫”，让他还心花怒放了一阵子，尽管有点尴尬。
　　 如果两相比较，他还是倾心贺莲静，前途牵系着他的命运，婚姻应该随从命运。贺莲静父亲的股份也够他挥霍半辈子了，如果成为贺家女婿，那就可以坐收遗产，尽享其成。
　　
　　 三
　　 夏日里，蝉儿扯着嗓子吼着，给谢家所在的老街添了生气，让人并不觉得烦躁。眷子奶奶说，就这个季节才好看人，尤其是看女人。老槐树的花儿也相继开放了，不过，这棵老槐树向阳面开得正旺，背面才刚刚萌骨朵，眷子奶奶说，那是女人成熟早晚的标志，娶媳妇就是要挑花儿开得好的。
　　 尽管眷子的话没有形成婚娶的完整语录体系，但这些思想已经成为谢家的娶妻方针了，就是谢传槐的母亲也不能更改，也好，她总是随顺，说找媳妇的事儿只要奶奶看好，就算通关了。她不想明着干预，可作为谢传槐的母亲，总要有表态吧，如果没有也无所谓，暗度陈仓的事儿，谁也不会说什么，风雨不惊，照样收成。
　　 谢传槐也在考虑奶奶的意图。是贺莲静打头炮呢，还是钱雪春先上阵呢？很为难。按照自己的娶妻倾向，贺莲静是他的首选，如果贺莲静先登门，奶奶看不上那就没有戏了。若是钱雪春先声夺人，奶奶来个一锤定音，那更是让他呼天天不应了。
　　 他想起了孙膑赛马的故事，可这不是三局两胜制，是二选一。他想起了看戏看压轴的说法，当机立断，就用钱雪春打头阵，当炮灰。他把想法告诉了妈妈冯敏雪，妈妈二话不说，就表示坚决支持。
　　 谢传槐说，并未真的看好钱雪春，就是娶了也不后悔。妈妈更是附和着说：“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委屈自己，看好的女人就别撒手！”冯敏雪拍着儿子的肩膀，给足了支持的力量。
　　 一大早，眷子奶奶就让谢家老三把座位搬到了老槐树下。她对镜仔细打扮好后，端着针线笸箩，胸前挂上老花镜，坐在了树的背后。老槐树有合抱粗，传槐小时候捉迷藏就在树周围，槐树因早年打雷命中，后面一个树杈被劈断，雨水顺着流下，结果一半树皮没了，形成一个大窟窿，差不多可以藏一个小孩儿。
　　 谢传槐载着钱雪春一路无言，总觉得她是一个小母亲的感觉，这大他两岁的年龄给了他莫名的苍老感。可谢传槐发现了一个秘密，钱雪春的眼睛简直就是和母亲的惊人相似，左眼睫毛上方偏斜一点，都有一个小黑痣，小时候他问母亲，母亲说那颗痣是“幸福痣”，至于为什么这里的痣可以幸福，他根本没有兴趣深究。
　　 谢传槐按照谢家领女人进门的规矩，把车开到了村西一处荒地上，钱雪春很纳闷，便问：“娶个漂亮妞，怎么还要绕道展览啊！”
　　 钱雪春自我肯定的心态让谢传槐感到了一阵恶心，他发现钱雪春说话时胸脯起伏太大，惹得他马上避开她的火辣视线。可又有一般女人所不能给与他的冲动感，心中痒痒的，可不敢轻易点火。
　　 钱雪春下车的时候，一脚踏下，三寸高的鞋跟插在了软泥里，伸出一手在空中等待，谢传槐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牵引着向谢家走去。
　　 谢立马的老婆，不论辈分，人称“马嫂”，谁家有个事，或者要看事，她一定在场。其实，谢家喜事，她不来都不行。昨晚，谢家老大媳妇冯敏雪早就传来了红包两百块，电话里还叮嘱一番，马嫂对内幕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可“这般那般”就无需本家妹子点拨了，她会见机行事，保证谢家香火旺盛，她也会做得天衣无缝、八面玲珑。
　　 不出所料，马嫂早被眷子奶奶邀请来老槐树下坐定，要见证一下谢家孙子领媳妇的场面。这马嫂，属晚辈，但眷子相信她的眼光，做媒看女人很在行，特别拿手的是，女人好与不好，亲事成与不成，她一眼中的。
　　 “谢家有几辈是单传，都是女人惹的祸，别的且放下，就看下摆是不是瘦猴子的料。”眷子奶奶挑明了说，似乎谢家传宗接代的希望都寄托在马嫂的眼力上。
　　 “知道了，眷子奶。我这眼力，穿云入地，别人不佩服，您老还怀疑？”马嫂胸有成竹地说，“就连生个茶壶嘴，还是端出个小瓜瓢，我都可以一眼看到家，别人不信，你还不信么！”这话说到了眷子奶奶的心坎上了，生这个谢传槐赶上计划生育，难得有二胎，好在是男孩。马嫂曾经预言，下胎还是二龙双胞胎，这样的话，眷子奶奶喜欢听，可也给她永远的遗憾，不管怎么样，她看传槐的妈妈就一百个满意，起码一旦放开生育，肚子里有货色。她也怪传槐的妈妈第一胎那么吝啬，后来马嫂说，头胎生俩，那样的女人一般是曾经开了怀的，起码是曾经不安分过，这也让眷子暗中狂喜，那年月青年搞革命，晚上游行，男女不分，夏夜到场上打麦子，累了，男女倒在麦秸里，发生个事儿太容易，传槐的妈妈很规矩，没有让眷子失望。尤其是冯敏雪的身材优势，让眷子一眼看中，而且不负众望，生了男孩。
　　 眷子奶奶开玩笑说，老大媳妇的下摆就跟好母鸡铺开翅膀要下蛋一个样。
　　 “怎么样？可别骗我，还有下一个可以选。”眷子奶奶躲在老槐树身后，拿眼斜睨了片刻，心中感觉很满意，便问马嫂。
　　 马嫂见传槐牵着钱雪春走来，连招呼都没有应着，只顾张着嘴去看这个女子，走出了十步远，她还是翘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却不敢相认。
　　 “眷子奶，你得等我左思右想，给你办事，我可不敢马马虎虎。”马嫂要调动所有的回忆，还要对女人的身段长相做一番揣摩，没有把握绝对不能乱说。当然，她也更不想把答案先说出，不是故弄玄虚，时机必须是水到渠成才好。
　　
　　 四
　　 其实，这马嫂也姓钱，名小琴，嫁到大沟村就没有人叫本名，老公叫谢立马，和传槐父亲谢立业是一个辈儿。她祖上的爷爷学点相面术，耳濡目染，也略通一点。而这钱雪春本和钱小琴一个村的，前几年钱雪春全家搬到城里，回娘家再也没有看见过，不过，眼角那个痣很明显，小琴的爷爷曾经跟奶奶闲话说起这个孩子，说那痣“犯桃花落”，这“桃花落”是什么命运，小琴也没有问，但“桃花”两个字安在女孩子身上不是很合适，钱雪春的老屋距离小琴祖居也就隔三个门，熟悉她家的事，那年钱盛通还闹了笑话，有个女人，与他是一个村的，两人相好，可父母打死也不同意，而那女人还半夜穿了红裤衩跑到钱家的。最终，也没有成婚，当年钱盛通就当兵走了，那事才算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