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谢道国的生日是10月7日这天，“双喜临门”就讨这个吉利日，即使单数犯忌，眷子奶说，大喜可以冲忌，一锤定音。
　　 谢家的婚事在醉人的秋日顺利举办了，谢传槐马上就要作别钱雪春去进修了，在这新婚未满月的时候，钱雪春舍不得，但她下定决心了，正对着奶奶为他们做的“窗前烛”发誓：“明天我驾车送你，好好学，别分神，外面的女孩子也勾人，不许坏……”这个“坏”字，她读作了“槐”的读音，心中却是“坏”，婚后，婆婆就说看住了，别让传槐学坏，钱雪春也知道话中有话，她不能不警惕。
　　 冲动已经淡出了钱谢二人的空间，一如平淡的生活，风平浪静。眷子奶看雪春只盯着肚子，可肚子没有臀大，她曾经拍着钱雪春的屁股说，不给谢家长好庄稼才怪，不缺肥不断水的，奶奶就等着地里刨个大地瓜。
　　 可地瓜每年一季按时收成，雪春的肚子始终不见改观。
　　 眷子奶奶找到了马嫂。
　　 “当年你可是许愿了，一切都朝着我们希望的那个方向走，看准了，有戏在什么时候。”眷子奶已经难耐寂寞了，登门请教。
　　 “先耐住些时日，没开怀是好事。”马嫂总是说眷子奶喜欢听的话，“如果老佛爷亲自去产子石拜拜，土地爷肯定显灵。”她不敢断定好戏在何时，她只能给眷子奶阳光般的答案。
　　 在大沟村，这不是什么秘密，当年眷子进门就拜了产子石，都说很灵验，可也有不灵的，那都是上辈子缺德的，大家都这样看。
　　 产子石，位于滕家镇李家屯南，其石造型奇特，两块大石，仿佛人像，传说左边为男人，右边是一富态的女人模样。眷子奶所谓娶妻要丰腴的观念也源于此。石头天然巧成，面部轮廓如人头，但五官模糊。关键是两石中间牵手相连，中间夹着一块小石头，上下皆空。石头下面遍布七八处埋在泥中的石头，人曰“石仔”，周围并无设置，荒野双石，多少年栉风沐雨，一直是求子者心中的念想。
　　 眷子奶说，求子于产子石，观音便知，必定送子。但她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讲究，就是要怀揣着一个石榴。眷子奶早就等待这个时日了，后院的石榴，她看得死死的，小孩子别想偷吃。这天，她用木棍戳下了石榴，一看，正合心意，石榴已经笑开了嘴巴，数粒石榴子已经熟透，呲着牙，仿佛就是孩儿们从胎中跳跃欲出的样子。
　　 谢传槐和钱雪春将奶奶扶上了车，一路无言。眷子的眼睛在雪春的肚子上，伸手抚摸了一下：“怎么这么厚实就没有货呢！”雪春感觉对不起谢家了，她盘算着每次的最佳受孕期，静心养性，只为一颗种子可以春风化雨，生根发芽。甚至她去青鸟的时间都是算了又算，而且把持着绝不纵欲，完全可以保证质量。但愿望总是在百般努力之下落空了，她更知道，如果不努力，就根本没有愿望实现的可能，她在心中已经祛除了杂念，以表达诚意。她也提前备了课，怎样举行这次庄严而神圣的仪式。
　　 眷子奶在中间，两边是孙子孙媳妇，跪地三叩首，心中默念三分钟。
　　 钱雪春一下子扑到了左边的石头，伸出舌尖狂吻着冰凉的石头，看得谢传槐不敢相信，平时温软甜美的钱雪春怎么也如此疯狂。他也只能做出样子，抱住那尊女石。眷子看两个孩子如此虔诚，不是高兴，而是心中一酸，老泪哗哗地流下来。
　　 突然一只乌鸦从草丛跃起，嘎地一声，扑棱棱地向远方飞去。眷子奶从来都是要圆场面的。拉过两个孩子道：“哦，原来是冥冥之中有恶鸟添乱，现在好了。”
　　
　　 十
　　 谢家求子的故事不翼而飞。老二的媳妇来了，她叫桂枝。桂枝觉得太影响谢家的脸面了。尽管她只是生了两个闺女，可也是受到了影响。
　　 “娘，你就顾得不下蛋的孙媳妇是吧，还有能下蛋也被你给窝囊得快也不会下蛋了。”老二媳妇从来都是快人快语，绝不留情面，脖子上的青筋就像公鸡干仗，眷子熟知她的性子，便拉手坐在炕沿，让她发泄。
　　 “说说，下蛋是怎么回事。”眷子等儿媳妇消气了，平和地问。
　　 “你那孙女传秀，哎，别提了，真丢人。”桂枝唉声叹气，“很不容易处了个公务员，两年了，人家不知怎么听说咱们谢家生孩子都要辈辈求子，说这个是家传，什么话，拉倒了，现在在家哭呢。”
　　 “这不是肚子疼埋怨肚脐眼透风么，别为难，不是咱谢家篓子的菜，咱就不吃，天下两条腿的驴找不着，两条腿的男人还不遍地都是！”眷子奶奶义愤填膺。
　　 “娘，您说得轻巧，处了两年了啊，说吹就吹，谁受得了！”桂枝并不赞同婆婆的观点。
　　 “老二媳妇啊，你就没有用脑子想，这不是借口么，欲加之罪，没有词也可以找得着！”眷子看问题依然老道。而桂枝并未达到目的，胸脯气得起伏很厉害。
　　 “娘，不下蛋的母鸡，早该宰了，我看离了，谢家那根独苗，别栽在这个假母鸡……”桂枝气愤难忍，当然也是为了谢家考虑。
　　 “老二媳妇，说话就不能斟酌点？这话怎么可以出口！”眷子脸色大变，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全盘否定她和马嫂的眼光，且谢家还没有过离婚的丢人先例，夫妻再怎么不和睦，要离婚，那就是挑战谢家的底线，“我死了，你们怎么样我管不着，以后别跟我提什么离婚的话，谢家身上没有疮疤，只有虫子叮咬起个麻疹，雪春生孩子，早晚的事，我不发急，你窜什么高！”
　　 老太太大光其火，吓得桂枝一句话也不敢说了，灰溜溜地走了。
　　 眷子奶奶坐不住了，踮着小脚半夜到了马嫂家。
　　 “传槐的事，你得负责到底了，回家问问你老爷子，你爹也算真传，看看到底有没有戏。”眷子一向相信心诚则灵，这次怎么就看走眼了呢，她实在窝心，炮轰桂枝也是她要撒气，想不到桂枝嘴臭，让她难受得要吐了。
　　 “眷子奶奶，别发急，按理说，还用不着去儿女石，可你那么发急，我明天就回娘家，你先去儿女石，他们都说很灵，各路神仙都拜了，我也不信老天不开眼。”马嫂心中也没有底，看人的时候，她隐瞒了钱雪春眼角那颗痣，难道之前做了孽？她不敢妄言，现在已经是谢家名正言顺的孙媳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毕竟才半年的时光，生孩子也要金木水火土五行不悖才可。
　　 那个年代，眷子奶奶也是学毛著的先进典型，她想起了《矛盾论》，主要矛盾是什么？她在用哲学思考问题。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儿，也许很多细节，雪春还狠懵懂，她必须单独启发她，也让她把生孩子作为当下的主要矛盾点，一刻也不能放松。
　　 钱雪春的工作很弹性，尤其是去乡下跑保险，根本不坐班，是以绩效来看业绩的，她是随叫随到。眷子奶看着胖乎乎的雪春打心底喜欢，可就是不给谢家争面子，让她有了想剖开雪春肚子看看的想法，她摇摇头，她还是要用真诚与耐心来感动上帝。
　　 儿女石，距离大沟村还有五六十里地，雪春也怕奶奶旅途劳顿，为难地说：“我们遥拜行吗？奶奶，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想生孩子的事儿，想给谢家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可肚子不争气，始终不见动静。”其实，钱雪春也偷偷跑了几家老中医，人家切脉之后，还开了草药，只是她哪有时间煎草药，人家有代煎草药的业务，她又觉得味儿苦，也有侥幸心理，曾经和一个女同学交流过，说急不得，说不定突然就有了，她还是信心满满的。
　　 “没事，奶奶就不信求天天不应，求石石不灵，村子好多求的都灵，谢家就更应该显灵！”眷子奶奶真的弄不懂了，她真想大哭一场，可她是谢家的主心骨，可不能怂。
　　 儿女石在新修的公路一侧，远望去，哪里香火缭绕，求子的人也络绎不绝，眷子奶奶看着缭绕的烟雾，心中有了温暖。尽管来得人都是为了求个儿子，生育不生育，儿女石不管，但她要两步并作一步走，求生求儿，一举两得。
　　 据说，来人都从家里准备一块石头，用红绸缎缚住，有人还特意弄一块磁铁，求子的人从石头底部往上扔，站在石头顶端的最好，可生子；如果滚下来的，就是生女。眷子希望站住。她双手做着祷告的样子，眼睛从手指缝往上看着，心念道，千万给谢家争口气啊！
　　 这雪春也是几次抖着那块千钧重的石头，几次都没有脱手，她有些胆怯了。为谢家争口气的担子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心定气凝，如得神助，那块石头，飘着红丝带，稳稳地落在了石头顶上，而且站住了，眷子奶奶看着在风中飘扬的红绸子，再次跪地，给那儿女石连磕了三个头，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把搂住了胖乎乎的雪春，亲了三口。
　　 雪春也傻眼了，真没有想到可以有这样投掷的功夫，看来是心诚才灵的。祖孙二人相拥而泣，周围很多求子的人，也一齐鼓起掌来，仿佛这里发生了值得人欢呼雀跃的喜事。
　　 仿佛中举了一般，全村人基本上都传遍了，谢家的香火已经点燃了，还愁什么。眷子奶奶请来了马嫂，加上雪春，下午就包了肉丸饺子，还摆上了雄黄酒，说得了生子音信，还要祛除妖怪，但不允许雪春喝，必须舌尖舔舔。
　　 最值得感谢的就是马嫂，居然她父亲所言也是命里注定得子，且因为马嫂的父亲对雪春也是熟悉，根本不用掐指神算。
　　
　　 十一
　　 过日子就喜欢风平浪静，只有那些没有希望的人，才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谢家人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一年，哪怕好事多磨，再一年也满怀信心。
　　 第二年的秋天，雪春的肚子还是不见起色，眷子又不安起来，是不是雪春有什么不育的疾病，她也怕自己嘴臭，还是去找马嫂。马嫂不敢说，数了村里几个女胖子，个个都是生孩子的料，而且连续诞下男孩的也不少，怎么偏偏谢家不开花，她绝不相信。
　　 亲家公也是心急如焚，想起了在省城的大医院做医生的同学，便打了个电话，算是远程诊疗。
　　 根据医生的经验，先排除两种情况。一是要少吃减肥，保持合理体重，加强锻炼，体重降低到140斤以下，排除多囊症。钱雪春谨遵医嘱，每天晨跑一小时，傍晚快步一小时，三个月就有了效果，特地带着电子秤去了奶奶家。
　　 眷子好像不认识了，吃惊地问：“那坏小子欺负人了？”
　　 雪春摇头，满脸笑意。
　　 “生儿得个地，这地不肥沃，怎么可以发个芽！”眷子奶奶转着圈看雪春的身材，“我们谢家的媳妇就得是有肉膘子的，离奶奶家也不远，以后天天来奶奶这增膘子。”
　　 “奶奶，还想要孙媳妇给谢家传宗接代？”雪春结婚的衣服都肥大了，故意拉着衣服，“以后怀上了也用不着去买宽大的旗袍不是？”
　　 “好，我不管啥法子，肚子有货就好。”眷子奶奶也意识到快两年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看来老办法也失灵，可她还是相信马嫂的话，也好，双管齐下，今天瘦了，明天就可以补回来，先掉出个王子再说。
　　 鼓气泄气，眷子奶奶受尽了折磨，就像坐过山车，也好，她的希望总是没有破灭，她突然觉得一辈比一辈强，电视上那个马华还每天早晨出来跳减肥舞，减肥药铺天盖地，她曾经很不解，说，真是乱套了，那些年吃不饱，现在百八十斤就减肥。她的结论是，时代不同了，肥沃的地儿生不出孩子。这不是气话，雪春就是这样，她想改变思维，寻觅一个正确答案。
　　 省城又寄来了药物。雪春的父亲坚持与同学沟通，根据所叙述的情况，可能还有婚姻恐惧症，便寄来了一包维生素B片，要雪春每日服用一片，连续10天。雪春的妈妈明白了，这是心理调整，雪春以为是进口神药。
　　 钱盛通的同学林志中电话里说，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很多疾病来自心理，并无实质性病原，就像高中生参加高考，前天的晚上睡着的寥寥无几，他都是带一大包维生素片剂，告诉他们是进口调节睡眠的特效药，孩子们信以为真，服用一小时后倒头就睡，如果还是难以入眠，那就再服用一片，几乎没有能抵挡住药力的，个个沉睡，第二天太阳普照，还在梦中。
　　 林志中的判断没有错，这些办法都不能怀孕，可能就是女方继发性或者原发性病变，但问题不大。根据他的经验看，只有3%左右的女人可能一生不育，但还可以做试管婴儿。谢传槐和钱雪春约好了林志中，来到了省城。他就是专治不孕不育的专家，一番检查之后，诊断结论是：炎症导致了输卵管粘膜受损而形成瘢痕，继而导致输卵管管腔狭窄、阻塞。林大夫给钱雪春安排了针对性的治疗，运用四镜一丝微创疗法，同时结合中草药调理，半个月就快速疏通了输卵管。一切检查都表明很正常了。
　　 谢家人尽管再没有关注孙媳妇的肚子，都怕说话不慎，真的成了不幸。提出马上离婚的还是老二媳妇，这次面对眷子婆婆的言辞更强烈了。
　　 “野狗撅腚就生小狗，谢家的女人就是腚朝天还是不开缝，不生孩子离婚，名正言顺，老祖宗护着，不说话的石头也拜了三四遍，石头能下蛋，谁信！无辜的孙女受牵累，谢家这是要开‘姑嫂庙’，还是要谢家绝后！”桂枝深信女儿传秀的婚事都是因传槐媳妇的恶劣影响导致对象告吹，传秀一病不起一个月，她也心疼，桂枝这次发难眷子婆婆，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要舍得一身剐。
　　 “老二媳妇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家的闺女是闺女，人家的闺女就是小猪仔啊，说不好，就换一换，焉知下一个就好？可不能那样想。谢家几辈子也没有离婚的规矩吧？”眷子奶奶觉得再厉声呵斥桂枝也没有用，便不惊不愠，说起了谢家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