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果有第三只眼(短篇小说)
一
我是个孤独者。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座喧嚣的城市格格不入。
但厌倦归厌倦,为了生存,我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耐着性子在这个浮躁的城市继续苟活下去。
最近我实在有点烦。我烦别人,更烦自己。原本以为从形式上解除了那段维持了十五年的名存实亡的婚约之后,我会得到某种解脱,但事实上,我目前的烦愁更甚——不管是张眼还是闭目,我的心,我的脑子都乱如麻。
唯一可以暂时缓解我焦虑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到野外去爬山。
我经常独自一人去爬的那座山叫象头山。
只要一到周末,我就条件反射般往山里跑。很显然,我似乎迷恋上了象头山。
大象很大,以大象的身体部位来命名的象头山很险很高。
位于北回归线上的象头山群峰叠翠,遍布绝谷幽岩、仙壁神石,宛如一幅险峻秀美的天然画卷。
但,这都不是它吸引我的真正原因。
二
吸引我的是鸡冠湖。
极少有人知道象头山的腹地里有一个叫鸡冠湖的地方。
鸡冠湖其实不是湖。它只不过是一个二三十丈见方的溪涧幽潭。它的位置极其隐蔽——在离象头山主峰蟹眼顶不到500米处的幽谷中,三条小溪从乱石中蜿蜒而下,潺潺流水交汇于一株人形的千年古树之旁,形成一个鸡冠形的大水潭。碧绿的潭水如一面深不可测的魔镜,倒映着四周嶙峋怪石斑驳的影子,给幽深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神秘莫测。
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已经记住鸡冠湖了。
让我知道这个星球上有鸡冠湖这样一个神秘之所在的人是琴琴。
二十年前,我还很年轻。年轻的好处就是不会缺少爱情。琴琴就是当年我只身漂泊到深圳时带给我第一份所谓爱情的女孩。
我与琴琴的认识极富戏剧性。
那大概是我从湖南老家来到深圳坪山的第八个午后。我正漫无目的地在坪山影剧院一带闲逛,伴随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有人惊呼:查暂住证的人来了!我于嘈杂声中惊恐地回头四顾,才发现广场的几个出口都早已被一群穿治安服的人拦住。急迫之下,我疾步移身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家报刊亭,来不及跟报刊亭老板打招呼,我推开门,一头钻了进去。但刚把门关上我就傻眼了:报刊亭老板的双脚旁分明还蜷曲着一个一身红装的满脸惊恐无措的女孩。“还犹豫什么,快靠过去。”好心的报刊亭老板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我,示意我靠近那红装女孩。我只得爬了过去,毕竟,在狭窄的报刊亭里,只有那红装女孩蜷曲的角落才是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在冲那红装女孩尴尬而无奈地一声苦笑之后,我也蜷曲着身子,紧紧地靠在了她柔软的身上。
那红装女孩就是琴琴。
在好心的报刊亭老板的帮助下,我和琴琴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
事后,报刊亭老板说我和琴琴挺有缘,如果我俩日后真的走到一起了,一定要记得来感谢他。
三
报刊亭老板当然只是随口说说玩笑话。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向报刊亭老板道谢后,我与琴琴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对面的坪山公园。
“你信缘吗?”琴琴问。问这话时,她一时看看我,一时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
我点点头。说,我信缘。
我没有说谎。直觉早已告诉我,面前这个叫琴琴的清纯可爱的女孩就是我苦苦等候多年的那种感觉。
那天,我和琴在坪山公园逛了一整下午。我们聊缘分,聊人生,聊未来,也聊各自内心的落寞与苦闷。最后,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地聊起了诗歌。琴琴说她喜欢写诗,喜欢写一些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诗。她问我喜不喜欢诗歌。我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与琴琴套热乎的好机会,于是便说:“虽然没有写过诗,但我很喜欢诗歌,很佩服会写诗的人。据我所知,喜欢写诗的人心灵都非常纯净,也致力于追求完美。而你,正是这样的人。”
琴琴盯着我笑,说:“你真会夸人。别谦虚,你其实也是诗人。”
四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琴琴的话太有魔力,还是因为我原本就具有“诗人”的潜质。那晚,我竟然伏在“十元店”的硬硬木板床上,写出了自己此生的第一首诗歌。在那首《无题》的小诗里,我是这样记录我与琴的相识的:1998年的2月14日/天蓝/风寒/萧瑟的树影被孤独的残阳削尖/多像我行囊里那半截废弃已久的铅笔/汽笛唤醒了春意/枯瘦的欲望/不再苍白无力。冰封的记忆里/隔空回响着叹息/倒流的寒潮禁锢不了思绪/浓眸点燃了诗意/灵魂也变得格外任性……
第二天一见面,我就把这首杂乱无章的小诗念给琴琴听。琴琴双手托着下巴,平静地看着我,默默地听着。
“蒲扇,你果真是个诗人。”琴琴莞尔一笑,眸子里闪过一道光亮,但脸色随即又黯淡了下来:“昨晚我也写了一首诗,不知你想听不?”
“我当然想听。”我有些迫不及待,也就没有留意琴琴表情的变化。我甚至还一厢情愿地以为,琴琴一定跟我一样,把我们在2月14日这个特殊日子的邂逅写进了诗行里。
琴琴避开了我柔情的目光。她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看蓝天,然后再看看不远处如织的行人。
沉思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回过头,用夜莺般悦耳的声音吟诵起来:
总有这样的夜晚/你醒着/门关着/思绪杂乱无章/绞断了无数根神经/欲望,被不小心撬开一个缺口/记忆,碾成了碎片/摘取哪一段/都颠沛流离……总有这样的夜晚/你醒着/门关着/一声叹息击穿了面具/一个辗转暴露了私欲/黑暗无孔不入/未来也成了黑色的话题……2月14日/你醒着/爱情睡着……
五
一字一句,深深撞击着我敏感的神经。尽管我并没有完全听懂琴琴的小诗,但琴琴的诗引起了我情感的共鸣。直觉告诉我,琴琴这些感伤的诗句背后一定有着凄美的情感故事。
琴琴根本就没有在诗行里提及我们在2月14日里的这次际遇。很显然,我与琴琴之间,仅仅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偶遇。而我,只不过一厢情愿地给它添上了子虚有的“浪漫”色彩而已。
虑及这些,我难免有几分失落。
失落之余,我对琴琴的过去产生了好奇。好几次,我都试图与琴琴聊一聊彼此的过去,但琴琴看穿了我的心思,每一次,我才刚刚开口,她就立即转换了话题。
在我们第五次见面的时候,琴琴一开口就问我:“蒲扇,你知道什么爱情吗?”
我本能地点了点头。或许,我对琴琴的一见钟情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但很快,我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我扪心自问:“我对琴琴的一厢情愿能算爱情吗?”
最后,我只得老实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对于我的回答,琴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撅嘴浅笑了一下,目光显得有点飘乱和迷离。
“那你相信爱情吗?”琴琴看看我,然后又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看天空。她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我当然相信爱情。”我回答得十分肯定。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话音未落,我就顺势拉住了琴琴的纤纤细手。
琴琴长长地苦笑了一声,尔后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
我尴尬地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琴琴看出了我的难堪。她嚅动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我和琴琴就这样尴尬地在坪山公园的草地上呆坐了一上午。
除了偶尔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临别时,琴琴才把一张攥得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我,说,这是我今天早上才写的几首小诗。你不是想了解我的过去吗?或许,这些文字里面就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还未反应过来,琴琴已一溜烟跑远了。只剩一个怅然若失的我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呆愣在原地。
我展开纸片,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爱是一面镜子吗》谁能抓住/爱情嘲笑你我的声音/没有所谓的舍得舍不得/往往任性的一转身/就无奈地送别了一个安稳的梦境/我们都不可再嘲笑爱情/就当我是你的投影/欢喜也罢/苦笑也罢/毕竟镜中还有一个像你的我/毕竟梦中还有一个像我的你……《如果有第三只眼》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在这个没有风花雪月的日子/尴尬地撞个满怀/我们就不会在暧昧的霓虹灯下/铭刻迷乱得幼稚可笑的誓言/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被“灵魂附体”的谣传/所迷惑/我们就不会在颠乱的季节无节制地延长/虚拟的快乐/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辨不清/天的颜色/风的方向/我们就不会因沉溺于各自颠晃的影子/而找不到去留的理由……《如果没有如果》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都错把那场太阳雨/当成了一个漫长的季节/我们就不会捧着阳光的碎片取暖/就不会蹒跚地撞进彼此的视线/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在鸡冠湖边/迷失了从前/如果/不是我/还痴人说梦般地对着你的影子诉说昨天/我们就不会/就不会跌进情感的深渊……
琴琴的诗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弦。但我依然读不懂琴琴的诗歌,依然无法知晓隐藏在诗句背后的那些故事。不过,我敏感地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琴琴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或许与一个叫“鸡冠湖”的地方相关。
那晚,我失眠了。我是如此的渴望走近琴琴,如此的渴望了解琴琴,但显然,琴琴早已心有所属。一遍又一遍品读着琴琴留下的那些晦涩的文字,隐约中,我似乎预感到了一点什么。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
第二天,琴琴没来见我,第三天,琴琴依然没有来……就这样,琴琴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这都早已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琴琴的离去,带走了我所有的诗情。为了能再次偶遇琴琴,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坪山影剧院附近去走一走。
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我从此再也没有遇见过琴琴。
六
我足足花了5年时间才从琴琴的影子里走出来。
为了新生活,更为了忘记琴琴,5年后的那个2月14日,我闪电式地跟一个名叫青的本地女孩结了婚。婚后第二年,青独自去了澳大利亚,而我则沦为每天照顾其父母起居生活的廉价“男佣”。为了孩子,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我以最大的忍耐,一直和青维系着一份名存实亡的婚姻。
我和青是在2018年2月14日那天正式解除婚约的。青选择了这样一个浪漫的日子来作为她和她的新欢的新生活起点。而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则于不经意间把我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段记忆里——我又想起了琴琴。我甚至异想天开地做起了白日梦——如果哪一天,我和琴琴再次在某个地方相遇,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醉人的浪漫?
这种漫不着边际的遐思并没有带给我好心情,反而加剧了我对现实的悲哀。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烦躁,感觉生活越来越无趣。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厌倦了现实生活。
我想到了逃离。
我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深圳。
我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要花上一两天时间去附近的主要景点走一走,借以驱散自己心中的苦闷与烦愁。我花了将近一年时间,独自在大江南北逛了一圈。2019年1月初,我又兜回到了珠三角。
我没有再回深圳。而是选择在位于北回归线附近的离深圳只有几十公里远的一个叫蕙城的小城住了下来。
蕙城要比深圳小很多,同样也喧嚣和嘈杂得不行。最初,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个三五天,可后来却鬼使神差地临时改变了主意。
我竟然决定在蕙城常住下去。为此,我还特意在象头山脚下的一家公司找了份文职工作。
没有人知道我留在了蕙城的真正原因。
七
我喜欢上了爬山。
准确点说,是来到蕙城之后,我才喜欢上了爬山。
以大象的身体部位来命名的象头山是蕙城第一高峰,很险很高。来到蕙城的第一天,我就决定独自去攀爬象头山。
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独自攀爬过任何一座海拔五百米以上山峰的经历。然而,这一次,我竟然做出了要独自去攀爬象头山这座海拔一千多米的险峻山峰的决定,并在刚到蕙城的第一个周末就把这一决定付之于行动了。
这一切之一切,都只因为三个字——“鸡冠湖”。
我是在走出蕙城火车站那一刻从我身旁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中听到“鸡冠湖”这三个敏感字眼的。
“喂,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刚才说的鸡冠湖在哪里?”我走过去,拦住了那两个年轻人。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像打量外星人一样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问这干嘛?我们也只是听说而已。你自己去找找不就得了!”两个年轻人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我想去鸡冠湖找一个人……”我尴尬地苦笑着,眸子里全是期盼。
两个年轻人摇摇头,一扭脸就转身走开了。我怅然若失地呆愣在原地。
“有没有人知道鸡冠湖在哪里?”就在那两个年轻人快要消失在人海中的那一瞬,我扯开嗓子朝着他们的背影喊叫起来。
顿时,所有的目光全拢聚到了我的身上。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