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果有第三只眼(短篇小说)
“她早就走了。二十年前就走了。一年前,我也来到这里,一年来,我每天都在陪着她,每天都在跟她说话,跟她谈心……”中年男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显得愈发黯淡了。
顺着那中年男子黯淡的目光,我回转过头,目光正好投射到鸡冠湖潭面的正中心位置,潭面正晃动着嶙峋怪石斑驳的影子,给幽深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神秘和诡异。
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挤占了我的整个心空。
十五
“你来到鸡冠湖的第一天我就跟踪了你。”中年男子收回凝视潭面的目光。他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你会来,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找到这里来。”
“你凭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凭的是直觉。”那人努力地挪了挪自己的身子,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
“自从三十八年前发生那起凶杀案之后,人们谈鸡冠湖色变。加上这里位置隐蔽,这些年很少有人来过这里。即使偶尔有人来,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从二十年前开始,我就把这里当作了我个人的领地。我跟踪你,也跟踪任何来过鸡冠湖的人。”那中年男子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冷笑。
凶杀案?个人的领地?我的心本能地抽搐起来,是震惊,更是恐惧。
只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个一路带我来到这里的年轻女孩除了偶尔眨巴几下眼睛,一直都在平静地听着,连一点诧异的表情都没有。
我朝前移了两步,在距离那中年男子不到三尺远的地方才停下来。我紧盯着他的眼睛问:“琴琴现在到底在哪里?你究竟是她什么人?”
“这重要吗?”那人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重要。”我答。
“我刚才不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她二十年前就死了。从深圳回来不久就死了。”那人似乎突然有了力气。他的语调很舒缓,好像在谈论一件从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那她是怎么死的?你叫人把我从公司里带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说完这话,我把目光投向那年轻女孩。年轻女孩在同我对视一下之后,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她就在那里……”在踌躇了许久之后,那中年男子用手指向了潭水的中央位置。
“你是说琴琴现在就在鸡冠湖的水底下?”我本能地蹦跳起来,头重重地撞到了树洞顶部的树根上。我一边摸着头,一边蹲下身子,也就在这一刻,我看到树洞的入口处,竟然也歪歪斜斜地刻着十几行似诗非诗的文字:黄昏/路从这里转了弯/风从这里变了速/我撒了泡憋急的尿/我骂了句最俗的粗/不要再扭曲着肉欲的脸叫我的名字/我原本也骑着一匹欲望的马/众神却不由分抬起我扔进了深渊/我从此被迷雾包围/别再叫我的名字/我不愿再做任何人的心囚/我宁愿在漫长的黑暗中憔悴/别再叫我的名字/既然有太多的东西无法面对/我只好孤独地体会痛苦的滋味/风从这里变了速/思绪从这里转了弯/别再叫我的名字/伤感的滋味正让我沉醉……
“这到底是谁写的诗?是你?还是琴琴?”我问那男子。
没有回音。
我赶紧回过头。只见那中年男子耷拉着头倒在了那堆枯叶上,而那年轻女孩正一脸茫然地望着洞口的方向发呆。
那中年男子死了。
十六
我拨打了报警电话。
鸡冠湖在时隔三十八年后再次回到了公众的视野中。
警察从鸡冠湖的潭底捞起了腰部绑着石块的琴琴的遗骸。据说那刚刚死去的中年男子曾是琴琴高中的语文老师。二十年前,琴琴突然失踪。有关琴琴和人私奔的传闻曾喧嚣一时,但时间一久,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谁会想到早在二十年前,琴琴就葬身鸡冠湖了。
令我感到震惊的是,据说,三十八年前发生在鸡冠湖的那件凶杀案的死者竟然就是琴琴的生母。
震惊之余,我有了要解开自己心中疑惑的强烈愿望。
围绕着琴琴,围绕着鸡冠湖,我心中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惑。
琴琴为何也死在了这里?仅仅是为了追随死去多年的母亲而去?她是自杀还是她杀?她当初独自跑到深圳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个中年男子为何要在鸡冠湖边隐居了一年多时间?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陪伴死去多年的琴琴?他和琴琴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他会是直接杀死琴琴的凶手吗?那个带我去鸡冠湖见中年男子的年轻女子究竟是谁?
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之后,我又曾多次独自一人前往鸡冠湖。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留存在石壁上和树洞里的似诗非诗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搜索着鸡冠湖周边的每一个角落,总希望能从中得到任何一点与琴琴的死因相关的蛛丝马迹,但最终一无所获。
十七
因为鸡冠湖,因为琴琴,因为心中太多无法解答的疑惑,我变得越来越忧郁,变得越来越消沉。
我决意最后一次去鸡冠湖走一走。打算在同鸡冠湖道别之后,准确点说,是在同曾静卧在鸡冠湖底二十年的琴琴道别之后,我将离开这座叫蕙城的喧闹嘈杂的城市。
爬过陡峭的羊肠小道,穿过窄窄的石缝,迎着潺潺的流水声,我最后一次站在萧瑟、寂寥的鸡冠湖边。太多太复杂的情感在脑海翻滚,我的思绪一片混沌。
“你不打算再来了么?”一阵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恍惚中,我看到一身白装的琴琴轻快地朝我走来。
“琴琴,你没有死啊?真的是你呀?”我高兴地迎上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我不是琴琴。蒲扇,你又做白日梦了。”那人甩开我的手。
我定睛一看,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此前带我来找那中年男子的年轻女孩。
“是你呀!真不好意思。”我有些尴尬。
“你怎么也来了。”我更多的是好奇。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的。”那年轻女孩收敛了脸上的笑。
我屏住呼吸,听她把话说下去:“那中年男子是我毒死的。几个月前,我就给他吃了慢性毒药。”年轻女孩说得很淡定。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惊讶地问。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乱很乱。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曾是他的学生,你会觉得意外吗?”那年轻女孩苦涩地一笑之后,表情僵硬在了那里。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难道这年轻女孩又重演了当初琴琴与那中年男子相似的不伦故事?
我不敢想,但又不得不去想。
“一年前,我的一个闺蜜自杀了。不久他——我们的语文老师也失踪了。就在他失踪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距离我们高中毕业不到一个月。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躲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就在你第一次找到鸡冠湖那天,我也来到了这里。这地方他一年半之前带我来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就在鸡冠湖边,就在那破树洞里,他软硬兼施,夺走了我的处女身……”
这一切之一切,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这个面容娇美但略显憔悴的年轻女孩。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我发愣的那一刻,年轻女孩忽然哈哈大笑几声。我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忽地一个转身,纵身跳进了深潭中。
直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年轻女孩当着我的面自杀了。
十八
因为年轻女孩的自杀,作为见证人,我遭到了警察的传讯。
直到一个多月后,我才得以离开蕙城。
离开蕙城前一晚,我竟然梦到了琴琴。
梦境中,琴琴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追上了我。她递给我一个用鸡冠湖做封面的精美笔记本。打开扉页,我看到一段似曾熟悉的娟秀的文字:最后一次见你/是在二月的梦里/彼此来不及道一声珍重/你就哀怨地绝尘而去/风雨吹走了你的气息/从此把所有与你相关的记忆/全部收存在心底/多年以来/我把思念/像弹簧一样挤了又压/几乎压到了极限 /我知道最终会压不住/会遭到最强烈的反弹/我试图给未来打个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我/生命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符号……
从梦中醒来,我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眼婆娑中,我不自觉地吟唱起了二十年前琴琴留给我的那首题为《如果有第三只眼》的小诗: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在这个没有风花雪月的日子/尴尬地撞个满怀/我们就不会在暧昧的霓虹灯下/铭刻迷乱得幼稚可笑的誓言/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被“灵魂附体”的谣传/所迷惑/我们就不会在颠乱的季节无节制地延长/虚拟的快乐/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辨不清/天的颜色/风的方向/我们就不会因沉溺于各自颠晃的影子/而找不到去留的理由……
2019年1月21日下午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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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