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建民县长不时地看手上的腕表，又不时地向县委大门张望，对站在身旁的秘书小马问：“再问问，到哪儿啦？”小马答道：“刚通了电话，车子出了翠屏乡，十多公里，应该快了。”
　　 坐在会议室右手边的城建局董若愚局长嘻嘻一笑说道：“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也难怪，袁芳书记调到市里四年多了，也该回家看看老爹老妈啦！”
　　 张建民微微点点头，很感慨地说：“毕业后，零三年做翠屏乡团委书记，一四年调到市里成了市委金书记的秘书，今年又回老家了，真有点居人思客客思家的感觉呀，回家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马秘书，再问问。”
　　 小马连手机都没有放下，急急地说：“快了快了，进县城了！”
　　 张县长一挥手，对大家说：“走！到大门口，欢迎我们新来的袁芳书记。”大伙跟着县长走到县委院中，在办公楼前站了一大溜，都眼望着大门口。
　　 山城的夜来得非常快，太阳刚刚落山，天就黑了，路灯亮了，办公楼有的房间也亮起了灯光。
　　 一声汽车喇叭，半新的黑色大众车开进了院子。从车子上下来一位女子，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刚毅的有点黝黑的鸭蛋脸，短发齐耳，一双大眼睛露出一股自信，一身淡淡的蓝牛仔，显得格外干练精明。她下了车，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笑着说：“实在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张县长上前一步，和站在面前刚刚走马上任墨山县县委书记的袁芳同志热情地握了手：“欢迎欢迎！”又随口问了一句：“家里都很好吧？”
　　 袁芳书记迟疑了一下：“家里？”
　　 陪同接袁芳书记的县委办公室汪主任说：“什么家里？袁书记连家门都没登，在翠屏乡钻了两个多小时果园子，又绕着光伏工程项目转了一大圈，我说到家里看一眼，袁书记说以后吧，别让同志们等着急了。”
　　 “好，好。”张建民县长做了个请的手势：“袁书记请进楼，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不过可没有违背中央的八项规定呀。请吧！”刚要走上台阶，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与张县长耳语了几句。张县长一听火了：“什么？让交警处理处理就得了，这事还找我。”
　　 那人说：“不行，群众把车窗都砸了，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交警也处理不了！肇事的是开发商房大脑袋，是他让我来请您，请您千万要去一趟。”
　　 “好吧，大家陪着袁芳书记进去坐坐，我随后就到。”说着张县长上了那个人的车，出了县委的大门。
　　 袁芳想了想，转身对司机说：“走，咱们也看看去。”
　　 县城中心十字路口，有个小广场，这个广场实在太小了，说是叫广场，其实比蓝球场也大不了许多。广场不大，人可不少，多数是大爷大妈，那边有两排人在打太极，这边有一伙人踢键子，中间还有一大群人跳广场舞，音乐还挺美，就是歌有点老，跳舞的大爷大妈还都很精神，都化了妆，穿着同样颜色和样式的衣服。路边围着一群人，旁边还停着一台轿车，几名交警又是拉尺又是照像，忙得不亦乐乎。
　　 袁芳下了车，她看见张县长正和一个胖胖的穿一身西装的男子谈着什么，她并没有走过去，只是在一旁站着。张县长转过身问交警的负责同志：“伤者情况怎么样？重吗？”“不是很重，就是一些外伤，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了。”“肇事责任分清了吗？”
　　 “报告县长，肇事责任是各承担百分之五十。”
　　 “怎么？伤者也有百分之五十的责任？”
　　 “是的，跳舞的大妈，快到马路中心跳舞了，汽车已经鸣喇叭，肇事人就是不走，才产生了刮碰，所以伤者也有一定的责任。”
　　 张县长喊过那个胖子，对他说：“你虽然有一半的责任，但是伤者的一切费用你都得负责。马上开车去医院，掏钱，给人家治伤，还要好好安慰安慰老人家。”
　　 “好的，好的。只是别扣太多的分呀。”
　　 “没告诉你嘛，百分之五十的责任，该扣多少就扣多少！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医院呀！”
　　 那胖子开着碎了车窗的车走了。
　　 这时一位身穿交警服装的中年人走到张县长面前，说：“这点小事故，还烦劳县长大人了。”
　　 张县长笑了笑：“不光我来了，连新来的县委袁书记都惊动了。”说着，喊了声，“袁书记！”
　　 袁芳微笑着走了过来，和交警大队长握了手。
　　 这时，在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县长、书记和大队长都来视察老头老太太跳舞了！”全广场的人——太极也不打了，键子也不踢了，舞也不跳了——都跑了过来，自动地把他们围拢起来。
　　 大队长是位很风趣的人，对张县长说：“这可是你和群众对话的好机会，讲几句吧。”
　　 张县长想了想：“好吧！”
　　 大队长提高了嗓门：“各位乡亲，现在请张县长给大家讲话。”
　　 有人鼓起了掌。
　　 张县长摆了摆手：“大爷大妈们，同志们，今天这个事，提醒了我，对待人民群众的责任和态度不够好，我们做得还很不够，让那位大妈受了伤，我心里十分难过，我已经责令肇事责任人，对所有的费用负责。以后大家也要遵守交通规则，绝对不能再发生类似事故。我对不起大家。”说完还向大家鞠了一躬，说着指了指身旁的袁芳，提高了声调说：“乡亲们，我们刚刚到任的县委书记袁芳同志也来看望大家，欢迎她给大家讲话。”
　　 袁芳笑着对大家打了招呼，说：“我今天刚到任，还没有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见面，就先和家乡的父老乡亲见了面，我心里十分高兴。我对县里的情况还很不了解，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先听听大家的。各位大爷大妈，各位同志们，我真心想知道大家对我们都有什么诉求，对我们班子还有什么要求，都不要客气，说出来，”
　　 人群中有位老大妈大声喊：“这活动广场太小了，扭秧歌撞屁服，跳舞踩鞋尖，今天还发生了交通事故。”
　　 有个老大爷说：“王大妈讲的对，其实广场小事不光我们老头老太太的事，你看那对年轻人，谈恋爱呢，没地方，躲在商店门口石狮子后面谈去了，你们公务员，赶个双休日，领着老婆孩子，硬是没有个玩的地方。这可是咱全县人民的共同心声呀。”
　　 袁芳很认真地对大家说：“大爷大妈，你们讲得很好，也很对，这都是我们的责任。我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对大家的诉求一定认真落实，我保证给大家一个人人都满意的活动场所，快乐空间。”
　　 大家一齐拍手鼓掌。
　　 有个中年人说：“书记，咱县炼油厂，冒出的那个黑烟，熏得半个县城都患咳嗽病啦，不敢在户外晒衣服被褥，三伏天不能开北窗户。能不能解决呀！”
　　 张县长接过了话：“这位同志提得很好，炼油厂已经停产二十多天了，最近大家是不是感觉好了很多。明天趁礼拜六，学生不上课，对这个厂子的厂房实行定向爆破，我们保证，以后决不会发生像炼油厂那样的环境污问题了。”
　　 又是阵热烈的掌声。
　　 离开小广场，天已经大黑了。小城的夜里灯光像远飞的萤火虫，忽闪忽闪地越来越昏暗，整个城市像笼罩在梦幻中。袁芳和张建民离开了小广场，车子一直开进了县委。
　　 会议室里大家还都在等待袁书记和张县长回来。张建民进了会议室，对大家说：“这么晚了，在家还都没有吃饭。这个欢迎仪式就由会议室改到机关食堂，大家都请吧。”
　　 机关食堂在县委后院，房子很大，也很扑素，没有什么装饰，也没设单间。只是在饭口上方挂一条“欢迎袁芳同志”的横幅。张县长喊了一声“上菜”。
　　 几位女服务员端着一箱箱饮料和菜肴，每张桌边一箱饮料，桌子上摆四盘简单的菜和一碗白菜粉条汤。张县长站起身，高高举起饮料杯：“同志们，让我们欢迎袁芳同志！”
　　 大家都站了起来：“欢迎！欢迎！”
　　 接着食堂几个女服务员伴随着音乐，一边唱一边舞地表演了个小歌舞，一位胖胖的食堂老师傅唱了一曲男中音，最后四名食堂工作人员演了一场三句半。张县长站起身说：“很抱歉，我安排欢迎袁书记的节目全部表演完毕。下面由各位同志自由发挥。”他看没有人响应，说：“没人演，我可点名啦，文化局的宣传部的，来一个来一个。”
　　 一个姑娘站起身：“我代表文化局给大家唱个歌，没有伴奏，我就清唱啦。”这位姑娘嗓子还真好，唱完大家报以势烈的掌声。
　　 张县长走到城建局董若愚局长面前，举了举手中的饮料杯：“董局，都说你国学水平高，这个时候还不表现表现，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
　　 “国学那是文化，是国粹，真学问。唱歌那是凭爹妈给的一幅嗓子。我这嗓子比脖子还粗三圈，五音还不全，张县长，你就饶了我吧！”
　　 “不行，今天你必须得来一个。”
　　 “好吧，我一不唱，二不跳，就朗诵一首诗吧，即兴的，即兴的。”说着，想了想，抑扬顿挫地吟唱起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志无衰。如今携手绘宏图，誓为墨山添色彩。大家见笑啦，县长，你也得做个表率呀！”
　　 “好，我唱一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吧。”唱完当然又是一阵鼓掌了。
　　 袁芳对张县长说：“这个仪式真是别开生面，是你的主意吧。”
　　 “原来打算在会议室，一杯清茶加一只励志歌，现在改在食堂了，就叫做一顿工作餐加几曲励志曲吧。”
　　 “好，趁此机会，我也励志励志！”袁芳说着站起了身，向大家点了点头，说：“同志们，此情此景，我有许多话要对大家说，那我就用一首歌来表达表达我的心情吧，唱一首《从头再来》，希望和同志们一起唱起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嘹亮豪迈的歌声响彻整间机关食堂，也响彻夜空。
　　
　　 二
　　 清晨薄薄的雾幕笼罩着废弃的炼油厂。几间黑漆漆的厂房像几个判处死刑的怪兽，苟延残喘地匍匐在那里，五座烟囱像五根黑黑肮脏的手指，还耀武扬威地挺立着。四周站着许多围观的群众，在很远的地方指指点点。袁芳挤进人群，她看见城建局董若愚局长正和几名工人和警察说着什么，看他们说完，袁芳走了过去：“董局长，正忙呢！”
　　 董若愚先是一惊，忙问：“袁书记，你怎么来了？这儿危险！”
　　 “全县人民翘首的大事，那么多群众都来了，我这个人就爱看热闹。”
　　 董若愚忙叫：“小李子，快给袁书记找顶安全帽。”
　　 袁芳问：“厂房里面还有人吗？”
　　 “已经清察好几遍了，怕有遗漏。警察同志和工人们正在一处一处地检查，做到万无一失。”
　　 “这样的爆破对附近的人民群众和建筑物，有没有影响？”
　　 “书记你放心。爆破方案经过工程师反复计算，又请专家多次论证。你没看那条白灰线吗，那是专家和我打的赌，他们说，如果有爆破物飞过白线，就把技术职称证撕了，若没过我领他们撮一顿，袁书记，领他们下顿馆子，你说行吗？。”
　　 “好！我支持你。围观的群众也让他们注意安全。”
　　 “那边警察正在拉警界线，请你放心吧，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袁芳四周环视了一下，问：“这块地有多少面积？”
　　 “两万三千多平方米。”
　　 “拆除以后，这块场地是怎么规划的？”
　　 “这块地是国有土地，对这块地的用途，常委会讨论了三次，也没有定论。”
　　 “有部门利益，持不同的意见是很正常的。”
　　 “有一种意见没有部门利益，可就是太小众了，一个人提出的，只有她自己，没有一个人支持。”
　　 “这个没人支持的意见是什么？”
　　 “她是根据县里的规划设计，依托省级文物保护的孔庙和钦差牌坊，建一座有山有水的公园，成为我县一个鲜活的绿肺。”
　　 “提这个意见的是谁？”
　　 “我局规划处的樊处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处女。墨山活地图！”
　　 “她叫啥名？”
　　 “樊剑虹。”
　　 三声警报响后，轰隆隆一阵排炮，那几尊蹲着等待受死的黑怪兽和那五根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黑烟囱在一阵炮声和烟尘中都化为乌有。围观的群众都热情地鼓起了掌，还有几个有心人带来了锣鼓，使劲地敲打起来。烟尘散尽，露出了蓝天，几朵白云慢慢地飘动，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在头顶盘旋了几圈，恋恋不舍地向远方飞去。
　　 几天后，董若愚局长正在办公室浇他那几盆仙人球，袁芳打过来电话，说要见一见规划处樊处长。
　　 “好啊好啊，你来吧，我到门口迎迎你。”
　　 “不用，不用。”
　　 董若愚陪着袁芳进了规划处，樊剑虹坐在一块很大的图板前，正和同志们争论什么。有人说：“测量时，那里我前前后后走了七八趟，怎么没见过有条河呢？”
　　 樊剑虹声音很大，也很严厉：“我说有肯定就有，你那叫走马观花。”
　　 董若愚进了来：“樊处长，干什么这么大声。”
　　 “这些小年轻呀，使劲和我拧，你问问董局长这些老人，看看炼油厂下面是不是有条河？”
　　 “剑虹，这位是县委袁书记，今天来看看你。”